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市这边安排代耕的人一直没有到位,看着分到手的田荒了的文珍,心里着急忙慌得日甚一日,扭着小脚三番五次地跑到龙山土改工作队去找德绍。
德绍因工作能力出色,已经从在岭下时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被调到龙山当骨干了,可是禁不住文珍不停的催促哭闹扭扯,向领导提出辞职。
领导对他说:“你要是信得过组织、信得过我,就继续在这里干,不要怕,那点田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会有人代耕的。”
德绍说:“我当然信得过喽,要信不过怎么会老早就跑来干这些嘛!说实话,我也不想回去。”
就这样,德绍又坚持在龙山干了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文珍又扭着小脚跑到龙山来找德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家里的难处,说他狠心丢下年迈的父亲和无力的母亲而在外面晃荡,一点孝心都没有。
德绍是家里的独苗,面对母亲的哭诉毫无办法,只好跟着文珍回了家。
那年闹大旱,河边村、依山村、龙头湾村、塔底村的人几乎踏坏了村里所有的水车,也没换来多少收成。
一天乡支书祥年带队在依山村开展关于上交公粮的工作。祥年是依山村人,和德绍是共一个房头上下来的同辈,并且是他们那一辈里年龄最小的,因而被叫作「细小」。
一家人对祥年说,今年收成不好,公粮可能交不齐。祥年说,收成不好,但也不至于连公粮都交不齐数。
恰巧志焰在现场,可能觉得作为依山村的一个老长辈遇有这种情况必须站出来说两句、主持下公道才能体现身份。
志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祥年说:“细呢,看他那个样应该是确实交不出来,今天你们把他逼死也没有用,更何况都是一家人,不如缓一缓让他再想想办法。”
志焰这话一出来,旁边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跟着附和起来。
祥年看到这种情形,只好作罢。事后祥年看在是一个房头上下来的,并且又是老长辈,没找志焰的麻烦,然而这件事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乡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文珍在思溪的一个侄子,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后代,且又交不齐公粮,被当作反面典型,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地说:“我姑姑家有谷,她家可以代我交公粮。”
其实文珍的这个侄子之前根本没有到过文珍家,他以为他是在思溪说的,而他姑姑家在上市,两地山水相隔几十百把里,工作上不会有联络,他说出这一句话来,至少可以转移一下乡里和村里工作人员的注意力,并且自己可以凭此争取上佳的表现。
当时地方政府的工作机制和效率,完全超出了大地主大资本家后代的认知范围,第三天工作组就来到了德绍家,把家里所有的粮食全部收走,但还是不够数。
最后,工作组把志焰、文珍和德绍带到在头湾村的一户人家里。
志焰被吓坏了,怕有人把他在旧社会行走江湖操社会的老底揭出来。
年轻时行走江湖的志焰没家没业,也没把命当回事,天不怕地不怕。
现在有了家室,也就有了牵挂,怕自己连累到儿子,想以自杀的方式来达到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目的,半夜里在被关的屋子里找到了一把镰刀,在脖子上用力地抹了一刀后,就躺在地上等死。
不如他意的是,那偏偏是一把钝刀,结果没有把自己杀死。
一家四口留下刚嫁入家门不久的兰香。面对一间还没摸熟的黑漆漆的百年老屋,兰香禁不住问自己,这真的是自己的家吗?
这算是个什么家?为什么自己的命会这样苦呢?如果这不是自己的家,那么自己的家在哪里呢?
壶山村那里是自己的家吗?不是的。自她母亲被虱子吃死后,那里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现在就更不是了。
两个哥哥都结婚了,继父留下来的那间老屋,现在她的大哥和二哥一人住半边,那是他们的家,而不是她的家。
再往前呢,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那间老屋现在是她的堂兄弟在住,那里更不是她的家。
她想之前的那两个所谓的家都回不去了,看来只有这里才是命运安排给她的家。
既然这里是自己的家,现在家里仅剩她一个人,要怎么办呢?是找人理论,还是奔走求救?
找人理论,她大字不识一个,政策不懂一条,连公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去找谁。
奔走求救,去找谁帮忙?找自己的两个哥哥吗?
他们和自己一样,双手只会拿锄头镰刀,不会拿笔;
一张嘴只会吆牛呼猪,不会讲官话。找德绍家房头上的人吗?
平日里见面按辈份打个招呼、喊爷喊伯都没问题,但遇上这种事哪个亲戚会来帮她出头呢?人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怎么办呢?兰香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想不出任何可行的门道,反而让自己更加心烦意乱、无所适从。
最后,她想千条万条,自己总要活下去,自己的母亲挺着大肚子改嫁,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要让她活下来,免得生出来被饿死、养不活,所以她要活下去。
只要她活着,这间躲过了「长毛」兵火劫掠的老屋就是她的家。
兰香抹干了眼泪,从地窖里掏出红薯来,把它们洗干净,丢进锅里,点燃锅灶蒸红薯。
红薯蒸熟后,兰香把它们全部装进一个布袋里,提在手上,从猪圈里挑来一担粪箕、扛来一把锄头,直奔森头坞。
各个乡村汲取当年大旱的深刻教训,如竞赛般纷纷开展修水库的运动。
河边村正轰轰烈烈地修森头坞水库,按人头分任务,一人多少方,志焰、文珍和德绍虽然被抓走了,但按人头分的挑土石方的任务一点都没少。
兰香想不就是比别人多做一些吗?那就比别人去得早、比别人回来得晚。离天亮尚早,但兰香不愿意等了。
黎明前的夜是最黑的,婺源腊月天里的凌晨是最冷的。兰香上身穿一件单衣、罩一件粗布衣,下身穿两条单纱裤,脚上穿一双乌布鞋,把粪箕担在左肩,把锄头挎在右肩,把那袋红薯挂在锄头把上,一头钻进阴冷湿重的黑幕里,踏着浓霜冰扣,「嚓嚓」地往森头坞赶。
到了森头坞,天幕的东方微微泛起一点鱼肚白,工地被一层厚厚的浓霜覆盖着,兰香身上的衣裳被一路的风霜湿气和进森头坞后柴叶尖上的露水沁得湿润润的,特别是她脚上的鞋,鞋面和鞋底都湿透了,一双脚冰凉麻木,她的头发梢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顾不得去理会感受这些,来到自家的任务地段,把红薯放地上一摞,操起锄头朝着覆满冰霜的土地「咔嚓咔嚓」地挖开来。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浑身都暖和起来了,并且已经出了汗,一身舒服多了,于是干得更加起劲。
当紫红的太阳露出山头时,她摞下锄头,开始一担一担地挑土。
太阳照得冰霜的地面雾气腾腾的,兰香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子和头发梢上也不停地向上冒出丝丝白汽,兰香挑着沉重的担子「噔噔」地来回奔走,这种感觉比思前想后、以泪洗脸畅快多了。
河边村人开始三五成群地来到森头坞,她们看到兰香已经在工地上挖挑开一大截了,很多人忍不住问道:“哎呀,你这个新人呢,怎么来得这么早呀?”
“绍呢娶了你这个新人真要得!你这么玩命做什么呀?”
“你来得这么早,吃了饭没有哟?事要做,身体也要紧呀!”……
兰香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只好朝他们笑而不答,挑着担子的脚步不停地迈。
此后兰香每天都这样,天不亮就去,干到天黑断才回家。中途别人歇气,她就坐下来吃红薯,渴了捧几捧从森头坞石壁上沁出来的水「咕咕」地喝几口;
别人回家吃午饭,她不回家,而是独自在工地上挖呀挑呀。
终于在腊月二十四的下午,她一个人完成了一家人的任务。
腊月二十四是河边村、依山村、塔底村的小年,龙头湾村姓朱的人家过农历腊月二十八,姓顾的人家过农历腊月二十六。
兰香在完成了做水库的任务后,匆匆地回了趟娘家,从两个哥哥家借了几升早米、几升糯米,要了几碗早米粉、几碗糯米粉,要了两斤猪肉和两块豆腐回来,一个人在家里过小年。
虽然是一个在家,但她还是按照婺源的习俗,做了糊豆腐和蒸菜饭,在家里请了祖宗后,才坐下来吃夜饭。
一个人、一张八仙桌子、一间百年老屋,兰香安静从容地吃完饭,把堂前家背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洗头洗澡上床睡觉。
她这么多天来起早贪黑地手挖肩扛,实在太累了,疲惫不堪的躯体很好地抵御住了纷乱思绪的侵扰,她躺上床不久就睡着了。
过了小年,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做清明果、蒸籽糕、包粽子(婺源过年不包饺子)。
粽子是清一色的灰汁糯米粽,粽衣是从山上采来的一种竹叶;
把棕叶撕成小溜片,一部分用来捆粽子,一部分头尾相接成细绳用来串粽子,五个或十个串成一串。
包粽子和蒸籽糕用的糯米,兰香已经从她哥哥家借来了,家里还差做清明果用的野艾、藠叶、豆腐和包粽子用的粽衣、棕叶。
她无法预料会不会是一个人在家里过年,不过她打算即使就她一个人在家过年,她也要和人家一样准备这些东西,她要让这间百年老屋有生机,而不能让人家看起来这个家像倒闭了一样,并且她也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兰香和村里其他人家的女人一样,从腊月二十五开始扫扬尘、洗被褥、剪野艾、剪藠叶、做豆腐、发豆牙、采粽衣、撕棕叶,一下都不停歇地准备过大年必备的东西。
清明果的做法与包子的做法类似,不过它是用野艾做皮,这种皮不吸收果馅里的油,吃来有艾的清香,很有韧劲很有嚼头。
兰香先把锅里的水烧开,把前几天剪来的艾叶放进去煮,往灶里添了一把粗柴,往之前调好的藠叶豆腐馅里撒了一把辣椒粉拌匀后,回到锅沿边,用筷子从锅里夹起一根艾叶,用手指抿了一下,艾叶被她轻轻地一抿就抿糊了。
她知道不用再煮了,把锅里的艾叶全部捞起来,放在筲箕里沥水。
接着将糯米洗净放在饭甑里蒸,待糯米饭蒸熟后就可以做籽糕了。
饭甑下锅后,她利索地舀来早米粉和糯米粉拌匀,她要急于揉面,因此嫌筲箕沥水太慢了,抓起起锅不久的艾叶,用双手来榨艾叶里的水,她的手像麻木的一样,居然不怕烫。
她把榨了水的艾叶丢进米粉里,使劲地揉,不一会儿就把艾叶和米粉揉融了,揉出一团嫩绿的面团来。
兰香从小没了父亲,母亲改嫁后没几年也去世了,家里就她一个女的,家务活做得惯,当然很会做清明果。
她拖来两张长凳,将一个大圆匾放在长凳一头。抱来面团和馅放在长凳的另一头,提了个火桶来放在中间,坐在火桶上开始包清明果。
她抓一把米粉在双手间搓一下,再从面团上揪一小撮下来,用手搓几下,将面团搓成一个「大汤圆」,两手一压将「大汤圆」压成一个「饼」。
她那曲折纷乱的掌纹被清晰地印在「饼」上,但她没有心思去看自己的掌纹,左手拿着「饼」、右手在「饼」沿捏几周,把「饼」做成「小碗」,用筷子夹一夹馅进「小碗」内,将「碗口」捏拢后,用手指掐出一溜漂亮的花边来,一个嫩绿色的清明果就做成了。清明果的中间略鼓两头略尖,整体形状有点像三寸金莲。
兰香埋着头,全神贯注地包清明果,她要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集中到这上面来,这样她才不会去想东想西,不一会儿她包的清明果就在匾里摆了好几圈。
锅里的糯米饭已经飘出香气来了,她抬起头看了一下那一圈圈的清明果,站起身来走到锅灶前,又往里面加了几根粗柴,继续回来包清明果。
她用筷子把盆里的馅刮得干干净净,全部包进最后一张果皮里,清明果包好后,起身来揭开锅盖把那甑糯米饭提出来,往锅里加两勺冷水,快速地捡了一笼清明果进去蒸。
兰香盖上锅盖后,把饭甑里的糯米饭倒入一个大盆里,将生鸡蛋打碎入盆与糯米饭拌匀,用蒸屉装好压实,她计划等清明果蒸好再来蒸籽糕。
不一会儿,第一锅清明果就蒸熟了,兰香把它们从锅里捧出来,蒸熟后的清明果变成了翠绿色,艾叶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如果用筷子夹一个出来,咬上一口,果皮清香绵糯,果馅鲜辣多汁,极为美味可口,但兰香没有心思吃,她做这些更在意的是做的过程的本身,而不是在品尝美味上。
她把蒸好的清明果从蒸笼里一个个地夹出来,又重新摆回匾里,接着又捡一笼放进锅里蒸。
所有的清明果蒸熟后,匾里还和原来一样摆满了一圈圈的清明果,只是由之前的嫩绿色变成了翠绿色又变成了墨绿色,兰香不在意这个变化,也没功夫停下来欣赏她的杰作,她要把籽糕放进锅里蒸。
两灶粗柴烧过后,籽糕就蒸熟了,蒸熟的籽糕黄澄澄的、香喷喷的,兰香小心翼翼地把籽糕从蒸屉里取出来,趁热切片。
她一块都没吃,把它们间隔均匀地摊在匾里,和墨绿色的清明果一起,形成一幅绝美的图案。
过年期间,清明果和籽糕就这样摆放在匾里,可以放十来二十天都不会变质,正月里来客人了,只需捡一盘放进锅里蒸热就可以吃,简便省事,口感如初。
兰香想,不管有几个人在家里过年,至少正月初头她的两个哥哥会来她家里做客。
出人意料的是,年三十晚上七点多钟,志焰、文珍和德绍居然都被放了回家。
他们进家门时,兰香正在浓烟滚滚的松根火下埋头包粽子。
他们进家门时,兰香像是被惊到了似的,抬起头来盯了他们一眼,包粽子的手不由地停下来、颤抖了一下,但她马上就控制住了,继续埋头包粽子,没有表露得很兴奋,也没有放声大哭。
她只是微微顿一会儿,才缓缓地对德绍说了一句:“回来了呀,快点去准备请祖宗,准备吃夜饭,人家早就请过祖宗吃过夜饭了。”
德绍进门后,看到眼前的场景,惊讶、愧疚、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些情感在他心脑里交织冲撞,使得他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兰香的话把他拯救了出来,他非常顺从地应道:“哦,好!”
第2章 劫后重生
文珍扭着小脚迈着小步来到长凳边坐下,和兰香一起包粽子,志焰看到文珍去帮忙包粽子了,自觉地到锅灶旁去烧锅,灶火映出他脖子上长长的刀疤。德绍按照兰香说的默默地去准备请祖宗的东西了。
在婺源,大年三十吃年夜饭前必须先请祖宗。端午节、中秋节、过小年以及家里有重大喜事时,都要先请祖宗再吃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