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争端再起
文珍老人心里一直为猪头蒸萝卜坨那道菜寓意的兑现而高兴不已,不过她的身体却为这美好寓意的兑现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长期地背着小孩干家务,一忙起来,即使小孩在她背上拉尿拉屎,她也顾不过来,她的衣裳后腰部总是最先烂的,她棉袄的后腰部,整个冬天基本上没有干的时候,烂得很快,每年都要拆开来补。
此时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扭着小脚、弯腰驼背、嘴里没有几颗牙的老妪婆了。
志焰的头上头发越来越少、越来越白了,长长的胡子也几乎全白了,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咳好大一阵子。
砖头和木料准备齐全后,德绍向阔嘴旺汇报说想要起新屋。
“唉唉,你也是吃吃没事做,唉唉,起什么新屋嘛?”阔嘴旺问道。
“队长呢,你看我家那个老屋都多少年了,并且现在孩子多了,根本住不下了。”德绍向阔嘴旺解释道。
“唉唉,绍呢,唉,不要现样,唉唉,村里有三个儿子的人家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阔嘴旺一脸不高兴地说。
德绍没想到阔嘴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以也没好气地说:“队长,讲话要讲道理,我没有现样的意思,村里前几年有很多人家都起新屋了,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建英、连英要分床睡了,两个大小也要分床了,实在挤不下了。”
“唉唉,绍呢,唉,你不要到我这里来叫,唉唉,那块地是公地,唉唉,你起新屋要大家同意。”阔嘴旺不紧不慢地说。
阔嘴旺家的屋子在德绍家老屋的后面,德绍家在南,阔嘴旺家在北,两家不完全重叠,有点交错。
如果德绍在自家老屋的东侧再起新屋的话,就会把阔嘴旺家向阳面全部挡住了,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石板路与外面相通。
虽然前些年,阔嘴旺已经在大门口拓展出一块平塅来,但美中不足的是向阳不够,德绍的新屋起好后,这个问题就更加突出了。
经阔嘴旺这么一说,德绍猜透了他的心思,但他不打算让步。
前些年阔嘴旺把排水沟攒到贴着他家墙基,他都忍了,现在起新屋的事他绝不能再相让了,于是大声地说道:“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些年村里谁家起的新屋是把老屋拆了起的,不都是在公地上起起来的吗?国家的政策我学得也不少,《六十条》,我前几年在南昌学过很多遍了。”
自生产队成立以来,除了莲枝外从没有人这样跟阔嘴旺叫板过,于是他马上把脸板起来凶道:“唉唉,你懂政策很不得了吗?唉唉,我跟你说那是要开社员大会,唉,要大家同意才行!”
“你不要拿政策来套我,前些年人家筑新屋,开过社员大会没有?我筑新屋没占耕地没占田,大家为什么不同意,如果到我这里就通不过的话,村里其他人家筑新屋又怎么通过呢?”德绍也反问道。
“咦,绍呢,你本事大得很哟,意思是不让你筑新屋,全村人都别想筑新屋喽。你不要以为你家老子还是甲长,可以一手遮天。”莲枝从家背过来冲德绍说道。
“我家老子当甲长,和你家旺丁当队长是一样的,也是大家推选的,他本人一点想当甲长的意思都没有,是旧社会下他迫不得已而为之的,这个情况旺丁和他家老子是清楚的,况且虽然他当了几天旧社会的甲长,但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从没害过人。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讲政策讲道理,谁都不能一手遮天!”德绍也毫不相让,马上回道。
莲枝自嫁到河边村来后,无论是社员大会上的争执,还是社员之间的纠纷,只要她出场,几句话下来就可以把事情平息下来,更没有人敢和她争吵,今天她是头一回遇到了对手,居然一句话把她堵得哑口无言。
莲枝稍稍缓了一会儿才说道:“那是当然,不过你筑新屋要开社员大会那是有政策规定的,你有本事有道理到社员大会上去讲,不要到我家屋里来吵。”
“我没有到你家里来吵,我是来向队长汇报筑新屋的打算的,是你们非要没事瞎扯些东西来吵。”德绍说完转身出门回家了。
德绍走了后,莲枝对阔嘴旺骂道:“你个好死不死的东西,明明知道拦不住的事,你去吵什么?丢人现眼!”
阔嘴旺说:“你不要拿我出气,他挖砖砍木料又不一天两天了,你难道不知道吗?也没看见你拿出什么主意来。”
莲枝气呼呼地骂开来:“我不知道头岁作了什么孽,跟了你这个没用的货色,什么事都要指望一个女人来,你自己讲你还是个男人吗?”
没过几天莲枝和阔嘴旺就想出办法来了。
他们在志焰栽种的几颗枣树的东侧开荒种菜、种枣树、种梨树,把德绍预想的宅基地限定在志焰栽种的几颗枣树以西。
阔嘴旺把开荒出来的地用竹篱笆围起来,做成了一个菜园,这个菜园北面贴着村里的那条窄石板路,东面挨着林子边沿,西面紧抵志焰种下的那几颗枣树,南面倒是空有很大一块没有围进来,因为前端有个没有人家识认的大坟堆。
本来阔嘴旺准备把林子延伸过来的整片荒地都圈起来的,但是莲枝却骂他说:“你个变不全的物,你听说过有把野坟圈进自家地里的吗?有那个坟在那里,那块地还能飞了跑了呀?”
阔嘴旺把菜园围好后的第二天,召开了社员大会,会上大家同意德绍紧挨自家的老屋筑新屋,新屋的墙基东面以阔嘴旺家菜园的篱笆为止。
德绍的新屋起好后,大门必然朝南开,大门口正面除了门前的一块平塅外就是依山村的水田,东侧前面是一块不通路的长满了荆棘、葛藤和苍耳的荒地及一个大野坟,西边是自家的老屋和猪圈,猪圈以西是守田家的房子,所以德绍筑新屋就等于把自家封闭起来了,一家人进出只能从后门上村里的石板路,而不能走大门口进出。
德绍明知莲枝和阔嘴旺给他设下的计,但他不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撞向前闯。
志焰和兰香也劝慰他说:“走后门口就走后门口,只要一家人堂堂正正的就不怕。”
社员大会过后没几天,德绍就找来石匠帮忙打沏墙基用的石头。
德绍家新屋筑好后,砖匠问德绍要不要在大门的门楣上方题字。
德绍说:“当然要喽,我已经想好了,就是「自力更生」四个字。”
砖匠说:“「自力更生」?我帮人家起屋以来,还是第一回 听到讲题这四个字的,怎么写?什么意思?”
德绍说:“嘿,这四个字好写得很,意思也好得很。”
不光是砖匠不知道自力更生的意思,河边村大多数村人也没听过这四个字,更不知道自力更生的意思,但德绍对自力更生的意思是有深刻理解的。
他早在土改工作队参加学习时就经常遇到这个成语。
后来在南昌机械安装公司,他又多次听公司的各级领导强调要自力更生,特别是公司受中苏关系的影响无法正常运行时,领导们几乎天天都号召全体员工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还有这些年一家人的经历告诉他,唯有自力更生才能找到出路。
所以他要砖匠在新屋的门楣上方写「自力更生」四个大字,并且除了大门的门楣上方写有「自力更生」四个大字外,新屋外墙内墙的其它地方都没有加任何图案装饰。
自有了筑新屋的想法后,德绍一家就想方设法地开源节流,夫妻俩努力地在生产队里抢工分、让文珍多养几只鸡多养几头猪、起早贪黑地捡砖头砍木料、利用生产队工余时间开荒种地;
一家人尽量地省吃俭用,建英和连英一天学都没让上过。
然而不管德绍和兰香如何地精打细算,终究是靠两双手养九口人,起码的衣食开销不能少,文珍和志焰两位老人一年下来少不了要到龙头湾村的赤脚医师那里去报到一两回;
五个小孩日常里难免会有个别出现头疼发烧拉肚子什么的,自华娣夭折后,一家人特别是兰香对小孩的病痛变得非常敏感,只要发现有点不对头就赶紧背到上市去找何医师,这些开支同样也是不能免的。
尽管一家人把能挖抓的地方都挖抓了、把能省下都省下了,一年下来还是只能维持在不吃赤字的水平线之上一点点。
至于起新屋的用度,虽然砖和木料是自己备好的,但瓦、石灰等材料要靠买,沏墙基用的石块和垫柱子用的柱础要请石匠开采和打磨,砖匠和木匠的工钱也少不得一分,除了把前些年德绍在南昌挣的那点积蓄全部花完外,还让兰香到两个哥哥家借了一些钱来垫了进去。
为了尽快地把欠的外债还上,德绍把目光投向了龙水河,利用晚上的时间到河里去撒网打鱼,天亮前把网收回来,让志焰把鱼提到县城去卖,自己和兰香到开荒的地里和自留地里去刨挖一阵后,再参加生产队里的集体劳动。
新屋筑好后的第二年,兰香又生了,这次是个女儿,德绍给她取名为成英。
村里和兰香一起营造了第一次生育高峰的那些妇女们到这时大多都「偃旗息鼓」了,有的安了环、有的做了结扎、有的过了生育年龄,只有兰香还保持着两三年一个的节奏在生。
成英出生后,兰香对德绍说:“村里的妇女都安了环或是结扎了,我哪天也去安个环。”
“安环?急什么?”德绍想了想,瞪着大眼问兰香。
“急什么?你看家里都糊不下去了,不讲别的,两个老人都带不过来了,再生的话,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兰香也瞪着大眼反问道。
“怎么过不下去了,大的带小的,现在生产队的事建英做不了,可以帮着做家务,连英帮着带小孩不是刚刚好?”德绍对兰香的理由根本不以为然。
“你讲得轻巧,连英自己都不晓得事,没深没浅的,怎么带小孩?再说了,生出来了就要给吃给穿,这些从哪里来?”兰香对德绍说的办法也不以为然。
“哼,你真是妇人见识短,就知道吃穿,生出来了,我能让他们饿死冻死吗?你想想看,如果我老子的两个哥哥的两家人还在村里的话,或是我还有几个兄弟在,那会是什么光景,人多力量大,不说去惹人家,至少人家想欺负你前,也要先掂量掂量下自己。”德绍瞟了兰香一眼说。
连莲枝都说不赢德绍,兰香就更说不赢德绍了,所以没去安环。
从此,只要兰香和德绍外出劳动,家里文珍负责背成虎、连英负责背成英、建英学着做煮饭喂猪洗衣裳等家务事。
孩子越来越多,自然要兴建学校。公社经过考察决定在河边村红庙地块新建一所公社中学。
外坦以西,桃花溪和龙水河交汇的地方有一块几十亩的略成楔形的斜坡地,楔形的尖端是桃花溪和龙水河的交汇处,河边村人管这块三角地叫红庙。
红庙的坡顶有一块平塅,平坦的东沿是云坦西面的那颗大樟树,公社中学的选址就定在了那颗大樟树以西的平塅上。
红庙原来是一片很大的坟场,坟挨着坟,晚上这里的「鬼火」此起彼伏。
最大的一个坟是宋代的一个达官贵人的。这位达官贵人是婺源龙山人,他考取功名后在外地为官,之所以要葬到这里来,就是因为相中了这里的好风水。红庙地名的由来,可能与这位达官贵人的坟有关。
南面是龙水河和桃花溪的汇合处,视线过了「两水交汇」就是木坞连绵起伏的山脉。
北面过了河边村这一块平地后就是丁坞,丁坞虽然山势没有木坞那么雄伟,但其山形宛如「五马回槽」。「五马」延长线的交汇点大致就在红庙这个地方。
第8章 勇挑重担
这些年,由于孩子多、人口增加,各家都在生产队劳动之余大力开荒,到公社选定这块地的时候,小坟堆都被人家平了种菜,几座大坟堆没人家敢动,但大坟堆间稍平一点的地方都被种上了萝卜、红薯、玉米等需水量不大的农作物。
阔嘴旺把在红庙开荒种有东西的人家喊过来,简单地作了个动员,就宣布了开工日期,要求各家在开工之前把种的东西收割完,否则后果自负。
虽然是自己冒着冲撞鬼魂的危险、辛辛苦苦地开垦出来的,但这毕竟不是生产队里统一分到各家各户的自留地,现在被公社征用了建中学大家都没话说,不管地里的东西有没有成熟,都规规矩矩地在开工之前把它们全部收割了。
几个月的时间社中的教学楼、宿舍楼、厨房等主体建筑就建好了,全是一层楼的青砖瓦房,墙外没有刷石灰。
公社把开挖水井、开垦茶山和菜园等后续工作交给了河边村生产队,要求在开学之前完成。
阔嘴旺将生产队的劳力分成三组,分别负责开挖水井、开垦茶山、开垦菜园。
挖水井一组在向地下挖时,挖开了一个坟墓,并且挖出了八个碗,组长把这个情况汇报给队长阔嘴旺。
阔嘴旺赶来一看说:“唉唉,这破碗又没花又没朵,唉唉,既不好看又不能用,敲了!唉唉,免得晦气冲了人。”
生产队出纳老湾赶紧站出来劝住说:“队长,不着急敲,送到县博物馆去看看,如果被他们看上了,说不定会给我们生产队奖励呢!”
老湾是因为江湾那边修水库移民过来的,修水库时发生过很多这样的事,他在这方面的认知水平比队长阔嘴旺要高得多。
阔嘴旺听老湾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就让挖井组停了工,放了老湾的假,让他带着八个碗去了县城博物馆,并给他照常记工分。
老湾晚上回来,向生产队交了三块钱,向阔嘴旺汇报说,博物馆的人难嚼得很,他们讲那几个碗没什么价值,死活不肯收,经过他一番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让博物馆的人把那八个碗收了,但只给了三块钱。
第二天和第三天,挖井工作继续,又先后挖出十来个碗、两把壶和其它一些东西,当有人向阔嘴旺汇报说又挖到东西时,他想都不想就说:“唉唉,敲了,又不是发痴,唉唉,辛辛苦苦地送去,唉,耽误了工不说,唉唉,还要低三下四地求着他们收。”
“碗他们都不收,两把破壶他们就更不会收了,敲了!”……
第四天中午时分,县博物馆来了两个人到现场,看到那个墓已经被完全挖开了,没有什么再发掘的价值了,于是找到阔嘴旺,问后面是否还出土了一些东西?
阔嘴旺不屑地说:“唉唉,挖出来了几个破碗,唉,还有两把烂壶。”
博物馆的人一听兴奋地问道:“东西在哪里?”
“唉唉,敲了,唉唉,那些破烂东西没花没朵,唉,还晦气冲人,唉给你们送去你们又不愿意要,唉唉,不敲了做什么呢?”阔嘴旺很不高兴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