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绍没有人受过养鱼培训,连一些基本的常识也不具备,对于每天该引入多少猪屎猪尿,德绍的心里没有规划计算,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冲猪栏,有时一天就将所有的猪栏都冲个遍。
虽然兽医站的宋师傅曾对德绍提过一两句关于鱼缺氧的问题,但那也仅仅是随随便便地提一下,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有太在意,那时周边几个村都没有养鱼的人家,大家都没有听说过哪里发生过「翻塘」死鱼的先例。
人走霉运的时候,所有的侥幸都会变成不幸,没有先例的事情都会转到他头上来「冒泡」。
前两天,因为天气太热了,德绍让成虎把所有的猪栏都冲了个遍,他这样既保持了猪栏的卫生,又可以起到给猪栏降温的作用。
德绍不曾想到这一举动,断送了整塘鱼的性命,他看着那些半大的白鲢、草鱼整筐整筐地捞上来,眼睛瞪得老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热天里,鱼塘的水温很高,这些鱼捞上来放不了一会儿就又腥又臭,一时半会儿卖肯定卖不出去,送给人家也没几家愿意要,除了留几条自己吃外全都倒进了龙水河里,白花花地漂浮着顺流而下。
德绍站在堨上目送着那些鱼越漂越远,直到最后几个白点点绕过河湾消失在他泪汪汪的视线里,他似乎想要挥手和它们告别,但右手还没抬起来,人却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他被这冷不丁的失常气到了,狠狠地骂了一句:“又不要死!以前从河里打鱼,现在却往河里倒鱼。唉!”
鱼塘「翻塘」之后,只要稍有点闲暇,德绍的脑袋里就浮现出那白花花的鱼在龙水河里顺流而下的场景。
对于他来讲,「翻塘」比制面厂和年糕粉丝厂倒闭还伤人些,即便后者让他损失惨重,欠了一屁股的债,但是那毕竟太短暂近乎是一个梦,而养鱼则不同,他在这上面是偿到过甜头的,且他还用头年养鱼赚来的钱买来了附近乡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
还有就是虽然县里乡里一直在鼓励他开新厂,重振雄风,但他在心里已经认输了,他已经死了这条心,不愿意再去触碰。
对于养鱼,德绍是不甘心的,他想要是那天没有让成虎去冲猪栏就不会有「翻塘」的损失了。
他越是后悔,就越想尽快挽回损失。
天无绝人之路,德绍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可以弥补损失的办法。
他决定在家门口的鱼塘里种莲藕,因为他之前在县里开会时听说过有一种莲藕,生长期很短,现在种,到秋冬季就可以收获。
德绍跑到县农业局,找人帮忙买来那种莲藕的藕苗。藕苗买来后,德绍带着兰香成虎成英,按照县农业局技术人员的指导把藕苗种下去,又按照县农业局技术人员交待的那样施肥、管理。
莲藕长势很好,田里的二季稻收割完后,德绍催着家人赶紧把稻谷晒干卖了,好把精力转到挖莲藕卖莲藕上来。
大虎二虎在卖完稻谷后觉得只要把油菜种下去,他们当年的「年度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对挖莲藕卖莲藕这个份「份外差事」不愿意接茬,之前他们不肯去卖鸡蛋鸭蛋,后来不肯去卖面条和年糕粉丝,现在同样不愿意去卖莲藕。
德绍怕莲藕成熟之后长时间不挖烂在塘里,又担心天气冷了挖莲藕更不方便,想尽快把塘里的莲藕都挖出来卖了,兑换成钱。
一来心里踏实;
二来可以看下收入情况,好与养鱼作比较,利于明年打算。
看到大虎二虎与自己完全拧着来,不愿意「插手」莲藕的事,德绍心里憋着气几天没有发作,只好把村里的两个女婿叫来帮忙。
这天,一家正吃早饭,大虎叫成虎和他们一起去挑牛粪,把牛粪坨坨塞到油菜根窝里。
德绍一听火冒三丈:“你们两个好汉堂堂地种点油菜,还要把他喊去作什么?”
“什么呀?他不吃油吗?不能种油菜吗?”大虎反问道。
“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撑排!”德绍怒不可遏。
兰香一看家里又要起「战火」了,丢了手里的饭碗上来劝。
她先来劝德绍,德绍看到兰香来劝他,而不是帮他一起教训两个儿子,于是把憋了几天的满肚子的火气撒在她身上:“这些催债鬼为什么这么坏呀?还不都是你惯的!”
“这个家就是毁在你的手上了!”
“把这些催债鬼惯坏了,你做死都无功!”
兰香在德绍那里挨了一顿训之后,又来劝大虎,没想到儿子也对她恶言相向:“你个没有用鬼,知道什么?”
“你没本事就不要讲话!”
“你就知道死做,有什么用呀?”
兰香为了这个家庭做那么多的「冤枉」活,没想到50来岁了,还要被丈夫和儿子这样说她,心里的委屈无法言表,哭着跑到壶山村她大哥家去了。
第55章 祸不单行
她大哥问明缘由后,不停地劝她说:“怎么办呢?都五六十岁的人了?难不成要离婚?”
“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又是吃不饱又不是穿不暖,没什么过不去的”“有什么办法呢?生都生了,只能慢慢地劝,总有一天他们要长大懂事的”“有些事情是生了命、定了数的,你急也急不来、躲也躲不过去,什么办法呢?等他们都长大了,知道要的时候就好了”“快点回去吧,你不回去,一家人连饭都弄不进嘴。”「今晚就在这里住,明早就回去。要不然,那几个小的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兰香跑到她哥哥家去后,德绍和大虎二虎都不去接,也不做饭来给大家吃。
到傍晚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大虎大呼小叫地让成英去弄饭来吃。
林虎和小虎放学回家,看到家里被「战火」烧得狼藉不堪,妈妈也跑了,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没去上学,哭着跑到大舅家里去。
兰香大哥一看林虎和小虎哭着来了,便催兰香:“还不快点回去,再不回去那个家都不成样子了。”
兰香经不住她哥哥的劝,心里本来就软下来了,一看两个小孩可怜的样子,再想想那个家,虽然嘴上仍在骂:“我是头岁作了什么孽呀,生了这些吃下死的东西,就会吃一门。”
「就要让这些家伙饿饿才知道好」,但人实际上已经准备动身了。
兰香到了家以后,看着锅沿上排着堆着的碗筷、楼梯底下堆着的衣裳,听到猪栏里的猪被饿得「咕呢咕呢」的大叫声,根本没有时间来置气,也没有时间去过度她的情绪,又一头扎了进了她那「就知道死做」和「做死都无功」的命运里。
像大多数故事一样,命运对悲惨落魄的人的打击,从来都是以接二连三的组合拳的形式出现的。
对德绍的打击也是按照这样的节奏来安排的。鱼塘「翻塘」之后第二年,养鸡场也出了问题。
德绍的鸡养在社中的一间废弃教室里,他一般不到外面买鸡苗,主要靠自家养的母鸡孵,除非有兽医站的人推荐一些好的鸡种,德绍才会少量地买一点。
春天里,两个外地人挑着担子来村里卖小鸡。卖小鸡的人说,他卖的是泰和乌鸡。
泰和乌鸡是久负盛名的江西特产,不仅营养价值高,药用价值也很高,虽然其原产地离婺源很远,但是因其名气响亮,即便是很少出门的农村人也对其早有耳闻。
在早就听其名、而不见其形的基础上,再经卖鸡人的一番夸赞推崇,河边村很多家庭主妇都忍不住心动了,少的买一两只、两三只,多的买五六只、七八只,兰香也买了五只。
德绍出于好奇,也有买几只试一试的想法,并将这五只鸡苗一并放入社中的教室里一起养。
卖鸡苗的人走了五六天后,村里陆陆续续地传出有人家的鸡出「水痘」。
先是仙女家的一只小鸡的眼睛被「水痘」封住了眼睛,走路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后来连米都啄不进嘴了。
村里的媳妇们在河里洗衣裳时,你一言我一嘴地给仙女出主意,有的说她家去年一只鸡也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来喂了几粒药就好了;
有的说不要紧只要拿针把那个「痘痘」挑了就好;
有的说是不是天气太热了的缘故,多喂点水就好了;等等。
龙水河是河边村人地地道道的母亲河。除了农田灌溉用它的水外,全村人洗衣裳洗碗洗澡洗粪桶洗尿桶都在这条河里,虽然没有明确的划分功能区,但根据水流的方向大家都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堨上两个排水闸前方的一片区域是公认的男人洗澡区,近村一侧人工挖出来的六七米宽的用于安装水轮泵的渠道上游是公认的女人洗澡区,渠道的下游是公认的洗粪桶洗尿桶的区域。
洗碗洗衣裳的时间通常没有人洗澡,既可以在堨上,也可以在渠道的上游,不过大体上人们总是在堨上排水闸边上洗。
村里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大的小的、好的坏的,只要能女人们愿意说出来,都会被她们在洗衣裳、洗菜、洗碗的的时候,拿到这里来召开新闻发布会、新闻评论会。
又过了两天,迎娣家的一只小鸡也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慢慢地有好几家的小鸡都出现这样的状况,而且先头发病的仙女家的那只小鸡已经死了。
之前兰香没在意,当听到有好几户人家的鸡都出了状况,并且已有小鸡死了,她猛然觉察到可能不像大家说的那么简单,丢下衣裳跑回家对德绍说:“你要不要到兽医站去一趟,村里有几家小鸡「出痘」了,仙女家上次买的小鸡都死了。”
德绍一听拔腿就往社中跑,一边走一边喊:“快点让三小骑自行车去兽医站找宋师傅。”
上市兽医站只有宋师傅一名工作人员,成虎死命地蹬着自行车,一身大汗地来到兽医站,发现兽医站的门是锁着的。
成虎在兽医站门口等了一上午也没见宋师傅来开门,只好向旁边的信用社借了一张纸一支笔,留了个纸条塞进兽医站的门缝里后回家吃午饭。
由于在消毒、接种防疫、打扫卫生、通风等方面坚持得比较好,德绍家养鸡场从来没有出现过瘟疫。
时间长了,慢慢地心里的弦就绷得不怎么紧了,平日里只是利用喂食、捡蛋、打扫卫生等时间,对那些鸡大体地扫一眼,看看有没有明显对劲的。
几百只鸡挤在一起密密扎扎的、上蹦下跳的,仅凭那简简单单地匆匆扫一眼,很难发现有鸡不对劲的苗头。
当德绍听到村里有鸡瘟后再来看时,立马就发现有好多鸡都出问题了,德绍赶紧把那些看似得了病的鸡抓起来关到另外一间教室里。
不一会儿,兰香也赶过来帮忙,可是那么多鸡关在一起,除了明显被「水痘」封住眼的,其它的根本无法区分哪只得了病,哪只没得病,更不要说区分哪只感染了病菌哪只没有感染。
第56章 后浪崛起
德绍和兰香只能抱着宁可抓错不能抓漏的思路,凭感觉尽可能地把染病的都抓出来,把剩下的鸡赶到另外一间教室里,再把以前宋师傅留下没有用完的药拌食喂给两拨鸡吃。
德绍回家吃午饭时,听成虎说宋师傅没在兽医站,又让成虎骑自行车去宋师傅家里寻人。
成虎摞下饭碗,使劲地蹬着自行车赶到宋师傅家里,打听宋师傅的行踪。
宋师傅的家人告诉他,宋师傅一早就出门了,但没听说去哪里,只有等他回来后尽快让他来帮德绍家的鸡看病。
宋师傅是当天晚上十点多才来的,他头天就和齐村一个养猪专业户好了,第二天一早去给他家骟猪。
下午骟完猪后,顺便到附近几个村里巡诊,又帮人家骟了几头猪、骟了几只鸡,发放了一些预防性的兽药,在人家吃过晚饭后才回家,到家后听家人说德绍家的鸡遭瘟了,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
宋师傅来后,连夜给德绍家的鸡打针吃药,经过连续两天的治疗,宋师傅帮德绍家治好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鸡;
其余的要么病死了,要么为了防止病菌传播而被杀死了。
宋师傅让德绍把这些病死、杀死的鸡埋进深坑里,覆上厚厚的石灰,再盖上土。
剩下的鸡,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久久不下蛋。万幸的是,德绍家的鸭没有染病。
鸡瘟过后,德绍慢慢地把存活下来不生蛋的鸡全都卖了,按照宋师傅说的对原来养鸡的教室进行药水消毒,消完毒后再撒一层厚厚的石灰,计划暂停一段时间后再重开。
年前,德绍经过盘算,觉得种莲藕比养鱼要划得来一些,但是考虑到种莲藕没人愿意挖、没人愿意卖,所以还是决定继续养鱼,不过要对冲猪栏进行规划节制,「要不完」猪屎猪尿要担到田里去。
这段时间里,陆陆续续地还有人鼓励德绍做一些其它方面的事,再到信用社贷些款来把家门口的菜园全部盖成厂房。对此,德绍嘴上总是应承得好好的,却迟迟不付诸行动。
大虎二虎在这件事上又与德绍想的完全相反,他们觉得德绍眼光短浅,不管能不能把厂开起来,但只要把屋子起起来都不会亏。
德绍听后嗤之以鼻:“起屋来给你们住吗?就知道吃现成的,给你们生了手脚的,有本事自己去起。”
要说德绍没有远见,是有一定道理的,离开土改工作队和南昌机械安装公司这两件事就是例证。
和他一起参加土改工作队并坚持下来的,现在都当领导了。
比如,上市乡的陈书记现在调到镇上当书记了,比他晚几年的新红也当上县里一个部门的办公室主任了;
和他一起到南昌机械安装公司打工并坚持下来的,现在很多都在公司里直上领导岗位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他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好像也不对。
一个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老早就参加土改工作队,也不可能报名去南昌机械安装公司,更不可能办「专业户」、开制面厂。实际上,他很有眼光,但又太过谨慎了。
德绍自小生活在一个很贫弱的家庭环境里,家里就他一根独苗,志焰文珍巴不得把他时时都箍家里。
长大成家以后,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怎么可能不瞻前顾后、小心谨慎呢,他的每一步都不允许有任何闪失,不允许有任何冲动,自然而然地因此而「胆小怕事」。
某种程度上讲,他离开土改工作队和南昌机械安装公司,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负重担,必须谨小慎微而导致「目光短浅」所作出的选择。
在生产队里预支三十元,却要他还六十元,一家人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劳作一年的成果被人家「吃」了,他没有拿杀猪刀去捅人,也没有和人家相骂打架,这些都是很好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