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半岁鬼给我等着!”继发一边用很强硬的口气骂着大虎,一边怏怏地去捡锄头。
“我候着你呢!”大虎用手指着继发回道,“你个没用鬼,有多少本事尽管来!”
德绍走前去把大虎推开了。
继发捡起锄头骂骂咧咧地朝家里走,看都不看他家田里那块因两人打架而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的禾林一眼。
大虎到外坦捡起凉笠和锄头朝圳头畈走,继续去看水。
德绍忙着到平山林底和外坦的田里去把鸭赶拢,心里想着继发少不了又要到乡里县里去告状。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德绍一连等了几天都没有等来乡里的民事纠纷调解人员,却等来了几个从鄱阳来提亲的人员。
原来给德绍家制面条的两个师傅中的一个看上了他家的连英。
对于这门亲事,德绍的第一感觉是一股脑的火,提亲的人没说几句,德绍就要「送客」,坚决不收提亲的人拿来的糖果点心,提亲的人执意要把东西放下。
德绍毫不客气地对他们说:“你们拿走,我家没人吃这些,如果你们非要放在这里的话,我就把它们扔了!”
在德绍的心里,三个女儿中,他最喜欢连英。他觉得连英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但她脑袋活络,有主张能应变,说话办事总能做到周全体面,每次乡里县里有人到家里参观采访,家里的清洁卫生和饮食安排等都是由连英张罗的,连英每次都能把各方面办得妥妥贴贴的。
之前有很多人探过德绍的口风,但德绍都把他们回了,说大虎二虎刚出校门不久,种田地茶山的水平还没到「出窝」的时候,连英还要带他们两年才能出嫁。
近来,随着大虎二虎越来越「不由人」,德绍更加舍不得连英了,更加不要说嫁到天隔地远的鄱阳去。
婺源到鄱阳没有直达的客运车,天亮出发天黑断了也不一定能赶到鄱阳县城,从鄱阳县城到那个制面师傅家里就更不要提了。
德绍把从鄱阳来的提亲「团队」赶走后,没几天人家换了一拨人又提着糖果点心来了。
德绍赶走一拨,那个制面师傅就又请来一拨,一连来了5次。
德绍才忍不住问连英自己的想法,连英说:“爸,这种事情你看着办吧。”
“咦,其它事我可以看着办,这婚姻大事,我不能替你做主。要不要得,要你自己定,是你们两个人一起生活。现在又不是过去。”德绍说。
“那你觉得他要不要得嘛?”连英问德绍。
“这个小子倒是挺勤快的,就是太远了,还有我听乡里的人说那边生活苦得很。”德绍说。
“生活苦倒不要紧,我们家不也是一样吗?”连英想了想说。
德绍听了连英的话后,闷了好几天都没有出声。
过了没多久,那位制面师傅又带着第6拨提亲「团队」来登德绍家的门。
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较量后,德绍说:“其它的,我们都不说了,就是嫌太远了,将来我和她妈想见她一面都难,更不要说给我们送终了,她嫁过去以后,我们8个孩子就相当于少了一个。”
那位制面师傅说:“那不要紧,我家也有几兄弟,只要你同意把连英嫁给我,我到你家来招亲都可以。”
“招亲?我自己5个儿子都嫌多了,哪里还用得上你来招亲。”德绍说。
“那也没事,你把连英嫁给我,我们两个就到这边来生活。”制面师傅说得很坚定。
“到这边来过日子,那宿在哪里呢?田地呢?”德绍又问道。
“那些都不怕,你把连英分到的田地给我也行,不给也行,我不信我们两双手养不活自己。将来赚了钱我们就可以自己盖房子。”制面师傅回答得很快。
“你小子现在还不知道生活的难易,说得倒轻松。这样,我们是大人,只是替她把个方向,同不同意要看连英自己;另外,我跟你说,就算连英同意了,她的户口决不能迁走!”
德绍说完,让兰香收下了制面师傅从鄱阳带来的糖果点心。
连英跟着那个制面师傅去鄱阳认了那边的亲戚就回到河边村,他们结婚没有办婚宴。
连英回来后,德绍让他们两口子住老屋的一间厢房,把年糕机和粉丝机卸了下来,请砖匠重新在原来的位置沏了一个灶台,供两口子生火做饭,那间厢房原来是给两个制面师傅住的。
德绍对他们说房间和灶台是借给他们的,过不了几年大虎二虎就要成家,在他们讲定对象提亲之前,这些都要收回。
第50章 泾渭之分
在田地茶山方面,德绍想着连英两口子,只有一人的份,心想一人的量不能突破,不能拿其他几个孩子的田来贴给连英,但在质上可以稍向他倾斜一点。
水田,划出来的是外坦一丘9分和圳头畈一丘1亩,他没有将新坑坳的人均2分划给连英,将圳头畈可以种两季的田多给了她2分。
菜地,划出来的是云坦两垄、红庙两垄,还在自家开荒的井湾和家门口地菜地里分别划了两垄和一垄给连英。
茶山,在圳头畈、带湖洲和自家开荒的新茶园里各划了1亩,森头坞的茶地又瘦又硬,所以德绍没有从森头坞划茶山给连英。
此外,德绍还依前例,请木匠来给连英打了一套家具。
没过多久,德绍又进了一趟县城,找到了新红,把他家在河边村的那间屋子借来供连英两口子住,并且教女婿下河打鱼。
连英两口子,田地茶山的事主要由连英来营务,鄱阳佬非常勤快(自打他和连英结婚后,河边村的人再也不管他叫制面师傅,而称他为鄱阳佬),除了日夜不分地下河打鱼外,还时不时地从鄱阳贩猫贩麦芽糖到这边来卖、到乐平煤矿里去挖煤、帮人家伐木锯板等等,反正只要能给家里添收入的事,不管多苦多累他都愿意去干,不像大虎二虎那样有要面子、怕遭人笑话之类的顾忌。
对外,大虎可以挺身而出和继发打一架。但在家庭内部,他和德绍之间的矛盾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家里逐渐形成了一个「默契」的分工,德绍的事主要由德绍和兰香两个人来做,田地和茶山主要由大虎二虎带着成虎成英来管理,林虎和小虎负责读书。
成虎和成英有时会被父母喊到他们那边去「帮忙」,成虎虽然有时会不情愿,但毕竟年龄小「翻不起大浪」,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去。
成英脾气最好,建英连英出嫁以后,家里除了兰香外,就剩她一个女劳力了,既要做放牛这种轻活,也要到田里地里去干重活,还要帮兰香做家务杂活。
农忙时,她白天跟着三个哥哥一起下田割稻子插秧,早晚时间帮兰香打猪草割鱼草、做饭洗碗洗衣裳;
不是农忙时,她就白天放牛砍柴,早晚时间帮兰香做家务事。
相比于成虎成英的「两边挑」,大虎二虎对于父母那边的事,就像是另外一家人一样,「零参与」。
林虎和小虎要上学,只有寒暑假和农忙假才帮忙做农活。假期里,林虎可以跟着哥哥姐姐到田里地里「打滚」,小虎因为瘦弱无力被全家公认为是放牛的最佳人选,并且认定他也只能胜任这个行当,于是安排他负责放牛,把成英替下来做农活。
河边村人认为,既能砍回来大捆的柴火、挑得起很重的一担谷子,又能在田里快速地割七行稻子插七行秧,那才是英雄好汉,至于放牛,那是说不上台面的事,为真正的男子汉所「不屑」。
小虎起初很讨厌放牛这个差事。他不喜欢放牛,不仅因为放牛不够男子汉,而且因为他觉得牛在家里的地位比他的地位高,家里宁可把鸡蛋喂给牛吃都不肯给他兑冰棒吃,让他嫉妒。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在这项本该为男人所「不屑」的事情中体验到了无比的快乐,彻底改变了对放牛这项工作的理解。
至于对牛的成见,在他学会骑牛背后,就被彻底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虎认为秋冬季节放牛是最美的差事。稻子割完要等到明年才种,所以不用着急犁田,除了犁几块油菜田外,牛基本上没有什么活要干。
牛不累,小虎放牛自然也不用紧张,不用像其它时节一样早起去放牛。
吃了早饭过后,和村里的放牛娃约在一起,在腰里系个刀鞘、别把镰刀,去牛栏里将牛牵出来,从红庙那里骑着牛背过河。
过了河到对岸,就是一片沙洲,沙洲上塔底村人种满了萝卜,这种沙地萝卜此时又甜又脆还水份多。
小虎从牛背上跳下来,左手顺势拔起一个萝卜,抖几下把萝卜上的沙土抖掉,右手顺手取下腰里的镰刀,几下就把萝卜皮削干净了,又坐上牛背,美滋滋地嚼着甘甜的萝卜,任凭牛驮着他们往木坞走。
等把萝卜吃完了,将萝卜叶往牛头一递,牛就会回过头来,伸出长长的舌头,贪婪地将整颗萝卜叶一下子卷进嘴里。
塔底村人对于这种「偷吃」是不会追究的。不仅如此,河边村、依山村、塔底村和龙湾村到木坞砍柴的人多半会在这里歇口气,拔个萝卜吃下,既止渴又充饥,塔底村的人都不会说。
但是,如果有人将萝卜拨出来吃一半丢一半,或是到沙地里挑三拣四,拨两个丢一个,把萝卜地踩得乱七八糟的,人家就会很生气。
如果被当场揪住,少不了当面将你数落一番,就算没被逮住现行,那也少不了被咒骂一通。
牛到了木坞后,解下牵牛绳,让牛自由自在地去山上找吃的。
小虎他们也自由自在去山上找吃的,野柿子、野猕猴桃、野山枣,找到了成熟的,先在树上吃个饱再说,然后再往衣袋裤袋里装,如果口袋装不下,就干脆把外衣脱下来包。
没成熟也没关系,如果是快要成熟的,就把它们摘下来,带回家去埋在糠里,要不了几天就可以吃了,有时也会留几个,埋在木坞口的田里,记住位置,过几天再把它们挖出分享着吃。
如果是完全没有成熟的,那就用心记下果树(果藤)的大概位置,过一两个星期再来看,当然这是有风险的,有可能会被别人摘走了,不过也不用可惜,木坞大山里这三种野果多得很。
小虎他们有时嫌野柿子、野猕猴桃、野山枣太过稀松平常,不惜多走三五里路去千弯和木坞底,找木坞最好吃的两种野果。
一种被称为「萝」,外形像现在餐桌上蘸酱吃的弯弯的小黄瓜一样,小黄瓜是嫩绿色的,成熟的「萝」是淡黄色的,没成熟的「萝」外表的颜色与青枣的颜色相近。
把成熟的「萝」的外皮剥开,里面是黄色的稀瓤,可以倒入或吸入嘴里,酸甜多汁。
第51章 山林拾味
木坞底还有一种上好的野果,被称为「爆」。这种野果外表是浅褐色的,形状像贝壳一样扁扁的弯弯的,成熟后会爆开一扇「门」,露出形状像一截小香肠的乳白色的「肉」,把它摘下来,把「门」掰开,一口就将「肉」咬进嘴里,软糯香甜,美味无比。
小虎他们在吃饱摘够了之后,胡乱地找根倒霉的小树砍下,去除枝叶。
用衣服的两只袖子,将衣服包裹的野果拴在树干上。再砍个小丫杈当顶子,把树干扛在肩膀上悠哉悠哉地出木坞。
一群放牛娃走到红庙对岸沙洲时,把树干梢端往坡坎上一搁用顶子撑住肩扛的位置,微微地弯一点腰就可以御下重担出来歇口气吃个萝卜。
缓过劲、补充能量后,微微一弯腰将肩伸进去,再稍稍踮下脚撤下顶子扛起树干,将顶子挎在另一个肩膀上,经由河边村堨上回家。
傍晚时分,小虎他们直接到木坞口去等牛就可以了。牛到这个时分早就吃饱了,自己会到木坞口来等人。
小虎他们重新将牛绳系上,骑着牛背出木坞,从红庙过河,将牛赶回牛栏,天黑前由外坦回家。
夏天牛的任务重,不能像冬天那样把它们「放出去」,由着它们「早出晚归」,必须要由人领着到草多的地方让它们尽快吃饱好干活。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夏天到处都种着庄稼,人必须把牛看住,不能让牛把人家的庄稼吃了。
即便是这样,小虎在夏天放牛也同样很有收获。
圳头畈是夏天放牛的好地方,圳头畈除有大片田外,还有茶塅。
夏天茶地里长满了牛最爱吃的「甜草」。这种草,叶子细细的长长的,像小号的柳叶一样,它的茎是紫色的,可以长得很长,既可以贴着地皮长,也可以盘在茶丛上,扯一截下来在嘴里嚼几下会有淡淡的甜味。
过了茶坦再往南就是一片干涸的沙田,由于地势太高要花很大成本从河里抽水来灌溉,而且沙质土留不住水,这片田只有在「大开荒」年代有人种过水稻。
分田到户过后,这些田虽然也分到人头上了,但人们都不会来种,除了偶尔有人来试着种一下桑树苗、西瓜等外,大部分时间是荒芜着的,长满了甜草,为河边村的放牛娃提供了很好的放牛场所。
茶坦的东面是森头坞的浅山林。森头坞和木坞一样,原来也是一片很大的山,由于不用过河且路好走便利,里面的大树早被人们砍来炼钢炼铁和烧锅了。
到小虎放牛的时候,乡里已经要求保护森头坞的林木了,明确森头坞的树只能削丫杈、不准砍的保护措施,因而山上稀稀疏疏地长出了一把粗的松树和杉树。
在这些松树、杉树下面是浅矮的杂树丛和荆棘丛,浅山林里藏着很多野果,这些野果都会在夏季成熟,和木坞的野果刚好在季节上形成互补,让河边村的放牛娃冬夏两季都可以尝到大自然馈赠的美味。
小虎和村里的其他放牛娃把牛赶到圳头畈的茶塅上或是那片荒田里,留下一两个人看牛,其余人到森头坞的浅山林里去采摘山楂、野山葩(萢)、「乌阳橙」「乌地嘟」「乌芦苏」「乌蜡烛」,有时他们也会轮换着上山去采摘。
野山葩也被叫作野草莓,其它几种野果的名字中的「乌」字,是因为它们成熟以后都呈乌紫色(「阳橙」「地嘟」「芦苏」「蜡烛」是婺源话的「音译」)。
「乌阳橙」也会被叫作「乌米饭」,如粟米般大小,长在一种低矮的树丛上,这种果实吃在嘴里干巴巴的,没有多少汁液,但有很强的类似于酸梅粉的酸甜味。
「乌地嘟」在外形上与草莓相似,长在一种贴着地皮生长的草上,这种草大概喜欢阳光,通常长在向阳的坡地上或是山路的边坡上,它的叶片大而圆上面有很多「茸毛」。
「乌地嘟」成熟后乌紫色的外皮里面包裹是紫色的酱汁,吃起来淡淡的甜甜的,酱汁里面夹杂着比芝麻还小的黑色的小颗粒,这些小颗粒可能是它们的种子。
婺源人管茄子叫「芦苏」,「乌芦苏」就像一个个微型的茄子一样挂在灌木枝上,吃起来口感和「乌地嘟」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