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原因如何,结果是实实在在的,德绍办制面厂、办年糕粉丝厂都失败了,失败的沉重后果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他无法推卸一点半点。
德绍从信心满满到跌落深渊,从「万元户」「专业户」「富裕户」变成了欠债大户,从经常风风光光地到乡里县里开会作报告、受表彰,到出门受嘲讽、在家受埋怨,这个转变太大了,过程太快了。
河边村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将他当作笑柄,嘲讽他的话比之前更为尖酸刻薄。来自孩子的埋怨,让他感到愤闷不平又孤独无助。
很多时候,德绍都想上前去和那些嘲讽他的人理论一番,告诉他们时代的步伐在飞速地迈着,他们还蒙在鼓里不自知,还恬不知耻地嘲笑别人。
德绍还想告诉他的子女,自己的方向一点都没有错,自己的失败可能是命运安排,可能是自己掌握的知识太少,但那些有知识有见识的人都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所以终究来讲,还是读书太少、眼界太窄导致了他的失败。
正是因为自己早就有这样认识和体会,才会在艰难困苦的情况咬牙供他们读书。
可是他们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能脑袋一点都不开窍呢?
还不如他这个只在祠堂里读了两年的人呢?
为什么他们本事和眼界一点都不见长,脾气倒长了不少,村里那些没进过校门的和只读了两三年村小的反倒还踏实肯干一些。
难道供他们上学真的是自己错了吗?
第47章 父子反目
德绍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上学读书怎么会有错了呢,千百年来,人们都说:万官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才能开智、才能明理。
历史上那些有本事有作为的人,有几个是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呢?
问题不在供他们读书读多了,而是他们还是读少了,没读通。
如果他们再读多一些,读通了、开窃了,就不会和村里那些没开窍的人有一样的思想认识。
如果他们再多读一些、再明白一些事理、再长些本事,他们应该不会和自己不合心,而是应该像古话里讲的「上阵父子兵」一样,和自己齐心协力地干事创业、把这个家建红火,正如他们小时候晚上跟自己一起去撒网打鱼、守「鱼床」时表现的那样。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该多好啊!自己的事业不仅不会受到掣肘,而且也不用事事操心,以前干过的事,自己有经验懂门道。
以前没干过的事,他们读了书,有知识有文化,学起来上手快,父子间商商量量地、和和气气地,何愁事不成呢?
以前到处都缚手捆脚的,家里12口人,只有自己和兰香两双手,都能糊过来,现在家里劳力多,政策好,可以完全放开手脚地去拼去闯,何愁干不出一番事业来呢?何愁家境不蒸蒸日上呢?
还有自己也老了,大虎二虎也大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应该可以自力更生、独挡一面了,哪里需要他来撑排场应门面呢?
人们都说孩子越大越懂事,可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怎么越大越不成人呢?
德绍越想越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的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没说出口。
他没有与嘲笑他的村人和与他「唱反调」的孩子辩解争论半句。
他知道他与这些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与他们对话不仅得不到一点点理解安慰或是支持鼓励,而且费的口舌越多引来的嘲笑和抵触也会越多,就像调错了台的电视机一样,输入的电流越强雪花跳得越厉害、「吱吱」的噪声也越大。
他感觉自己正独自奔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越是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心里就越发虚、越迈不开步,最好的办法是心无旁骛地加速向前奔。
面条和年糕、粉丝都卖不出去,德绍经过整夜的思考,决定把两台电动机都停了,把请来的两个鄱阳制面师傅和村里的两个女孩子都辞了,自己则赶到社中的两间废弃教室里去,给鸡分完食后,把鸭放出来,赶到那颗大樟树下给鸭分食。
给鸭分完食后,把鸭赶到外坦的田里去,这个季节稻子快要抽做肚抽穗了,家家的田里都上了水,正是把鸭赶进田里,让鸭捉禾叶上的虫和田里的螺丝、泥鳅吃的时候。
德绍把鸭赶到外坦后,把鸭梢插在田里,把别在腰间的小板凳取下来放在田埂上,折回社中把鸡蛋和鸭蛋捡好后提回家。
他到家后,兰香已经把早饭做熟了,连英带着成虎和成英到井湾的地里去锄草了,林虎和小虎去学校了,可是大虎二虎却还没有起床。
成英看到成虎不读书了,她也退了学,因为她不愿意经常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催她交柴火。
学校早就不再组织学生上山砍柴了,代而为之的是每个学生每个学期向学校交200斤柴火,德绍很忙没时间去给她砍柴交到学校里去。
为此兰香每个学期都要念叨大虎二虎很多次,让他们去给成英交柴火,大虎二虎总是推三拖四,直到学期快要结束才迫不得已去给她交柴火。
对于成英的退学,德绍也劝过很多次,但成英和成虎一样死活不愿意再进校门。
另一方面,德绍也觉得连英已到嫁人的时候了,家里确实需要一个女劳力来帮兰香分担一些家务,还有成英不去上学可以马上把放牛这件事接过来,自志焰走了后,家里一直愁没人放牛,所以劝了几回后就没有再坚持了。
德绍压不住心里的火,对着大虎二虎睡觉的厢房大声地骂道:“是两头猪啊还是两个人呀?成天就知道好吃懒做,天上会落雨落雪,但绝不会落钱落米”“好手好脚的,大白天窝在被里干什么,我就不信日头不晒死别人就晒死你们。”「就算是两头猪,像这样也抢不到食吃要被饿死」。
大虎二虎听到德绍的咒骂,才慢腾腾地起床,懒洋洋地拿了牙膏牙刷和毛巾准备到龙水河里去刷牙洗脸。
德绍看他们的样子更加生气,禁不住又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好意思到河里去刷牙洗脸,你们就不怕人家笑话吗?”
“人家笑我?不笑你吗?”大虎转过身来对着德绍嘟了一句。
“你讲什么呀?”德绍完全没想到大虎会这样反问他,“你这个雷鸣打的家伙居然这样讲话!”
“吵吵,你就是个吵死鬼。”大虎一边说一边把毛巾搭在肩膀上自顾自地往龙水河走。
德绍想追上去拉大虎,可是被赶来的兰香拉住了,气得抓起桌子上的一只碗朝门口砸去。
那只碗没有砸到大虎,「乓啷」一声在石门槛上撞得粉碎。
大虎听到碗碎的声音,转过身来瞧了一眼,又扭过头去像没事一样,继续往龙水河走。
“你这个雷鸣打的逆子,给我滚!”被兰香抱住的德绍气急败坏地冲着大虎吼道。
“不要吵了,吵什么呀?两父子吵架做戏给人家看吗?”兰香抱着德绍劝道,又转过身来对二虎说:“你个要死的家伙,还不来把你家老子拦住!”
二虎听到兰香叫他,正准备过来帮忙。不想德绍却转过脸来对着他骂道:“困到现在才起来,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都给我滚!”
二虎见德绍这样骂自己,将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拿着牙刷拎着毛巾,也走出门去了。
“好!好!你们这些催债鬼都走了最好!”德绍又冲着二虎骂道。
第48章 毕竟父子
兰香一番好劝歹劝才把德绍拉到桌边,让他快点吃饭去看鸭。
德绍被兰香劝着稀里糊涂地喝了一碗粥后,又被兰香推出了门去看鸭。
德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外坦的。他的心脏依然砰砰地剧烈地跳着,把全身的血脉都胀得生痛,他的脑袋里想着要怎样把这两个逆子「收拾」回正道,可他的腿脚却把他驮到了外坦的田间。
德绍来到插鸭梢的地方,把鸭梢拔起来扛在肩膀上,然后坐在板凳上。
他坐下来,刚摸下别在腰里的旱烟筒,却发现鸭群已经不在外坦的田里了,他猜测鸭群可能到平山林底的田里去了,平山林底地势低,经常被洪水淹,田里的泥要更加松软一些,泥里的吃食也更多一些,于是他又把旱烟筒别回了腰里,提了小板凳,朝平山林底走去。
德绍在平山林底的东头找到了鸭群,他把小板凳放下来,把鸭梢插在田里,取下旱烟筒后在小板凳上坐下来,装上一锅旱烟恶狠狠地抽起来。
他的思绪一会儿跳到这里、一会儿跳到那里,一件事也想不明白,但却件件事都涌入脑海里飞窜,把脑袋闹得「嗡嗡」作响。
日头的热劲已经上来了,把外坦和平山林底绿油油的稻叶照得无精打采,禾叶尖上残留的几滴露珠映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
德绍透过跟前一片禾叶尖上的露珠看到了自己的样子,50多岁的他掬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圆形的露珠让他的影像被严重地拉伸变形,使得他那秃了顶的额头、暗黄斑驳的脸庞和被旱烟熏得焦黄的门牙变得格外显眼。
德绍大大地吸了一口旱烟,目光又凝视到了跟前的那颗露珠上,露珠里的人那副吃了苦跌了鼓、又可怜又可嫌的样子让他止不住泪流满面。
“快点把你的鸭赶走!”在德绍沉浸于纷乱思绪而不自知之际,一声吼叫把他拉回现实。
他抬起头来看到继发右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正急熊熊地朝他走来。
继发一边快步走,一边又喊道:“还不快点把你家的鸭赶走!”
“发呢,什么事呀?”德绍快速地把脸上的泪痕抹干净,站起来问道。
“什么事?你的鸭到我家禾林里钻来钻去的,把我家的禾都踩倒了,还不快点赶走!”继发恶狠狠地说。
“发呢,你也是没话讲得喽,禾都长这么高了,鸭哪里踩得倒哟,相反地,鸭还能帮助捉虫松泥呢。”
德绍心想继发又要来找他发无名火,不想和他正面交锋,所以把语气说得很缓和。
“我家禾田不要你家鸭来捉虫松泥,快点赶走!”继发的语气越来越凶。
“啊呀,不在你家田放鸭就不在你家田里放鸭,我赶走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德绍依然强忍着内心的火气,拔了鸭梢准备下田去赶鸭。
“吒吼!吒吼!”继发已经取下了肩膀上的锄头下了田,大喊大叫地赶鸭了。
鸭被吓得四下逃窜,继发不住地喊叫、不住地对鸭进行冲追。
“发呢,你不要不讲道理,鸭被你这样冲,到时不仅走丢了收不回来,而且连子都不生了,你要赔偿损失哟!”德绍的火气也上来了。
“赔偿损失?那你先赔我这一丘禾再说!”继发依然不停地冲追着鸭。
有几只鸭被继发追上了田埂,继发操起锄头朝着那几只鸭追打过去。
“你想干什么?”大虎从外坦那边追过来,对着继发喝斥道。
大虎从河里刷完牙洗好脸过后,回到家里看到德绍已经出门忙活去了,感觉到自己早上做过了头,又经兰香一番劝说和数落后,心烦意乱地扒了几口饭,戴了一顶凉笠扛一把锄头去圳头畈看水。
当他走到社中樟树底时,就听到德绍和继发的对话,他越听越来气,上次继发到他家里来拍桌子时的嚣张样子立马浮现在眼前。
其实上次德绍和继发扭打起来,大虎本打算去帮他老子的,可是兰香比他快一步上前去拉劝,之后很快就被继发的哥哥和其他人拉开了。
“继发,我跟你说,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信不信我把你一顿收拾了!”
大虎丢了凉笠和锄头,飞快地来到了平山林底,指着田埂上的继发警告道。
“哇操!你不得了了,要收拾我!”继发停下追打鸭的脚步来与大虎对峙道。
继发比德绍小7岁,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和老幺是儿子,大的和德绍家的二虎同龄,小的比林虎大一岁。
“你有本事再打一下我家鸭看看,只要你敢动一下,我今天不把收拾了就古怪了!”,大虎一点都不甘示弱。
德绍根本意想不到大虎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法想像到刚刚挖了自己「烂脚」的儿子会在他眼前和继发尖锐地对峙起来。
这和几分钟之前他脑袋里想的相差太多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对大虎说道:“小呢,算了,不要和他吵。”德绍担心大虎的力份没长全要吃继发的亏。
“算什么了,不行!不能让这个家伙老是欺负到我家头上来。”大虎指着继发说道。
“哟哦!你个短命鬼不得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继发也指着大虎骂道。
“你少废话,有本事就动一下我家鸭试试看!你要敢动,我今天就要教下你的相!”大虎向前走了一步,指着继发。
“你家鸭到我家田里来了,我打不得吗,我偏要打给你看!”说着继发将手里锄头朝几只鸭掷去。
大虎一看继发真敢打自家鸭,二话不说一巴掌朝着继发的脸就扇了过去。
继发没想到被比自己小二三十岁的大虎扇了一耳光,内心里的血液一下就沸腾了,也一巴掌狠狠地朝大虎扇过来,结果被大虎的左手架住了,一阵拳打脚踢之后,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第49章 难以割舍
继发和大虎两个人就拉拽推搡绊摔起来,德绍急忙丢了鸭梢和小凳冲过来劝,可是还没等他跑到,继发已经被大虎绊倒趴在了田里。
继发被大虎压在身下,使劲地想往上翻,大虎用双手紧紧箍住继发的脖子不放,无论继发如何地手撑脚蹬就是翻不过身来。
“你个半岁鬼,快点给我放开!”,继发反抗了一阵之后使尽了浑身力劲还是无法脱身,只好威胁道,“还不放开!是不是?”
“快点放开!”德绍赶紧叫道,「打坏了人,不得了」。
“我跟你说,以后你给我自觉点,我告诉你,你以前欺负人欺负上瘾了,但现在不行了!”大虎把继发的头死死地摁在地上对他说道,“要是还不老实的话,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大虎说完把继发放了。
“你个短命鬼,你给我等着!”继发好不容易从田里爬起来,头脸和周身都被泥巴糊满了,但他没有再继续去追打德绍家的鸭,也没有要从大虎那里扳回一城的意思。
“你个害人精有多少本事?我随时等着你!”大虎指着他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