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儿子大虎二虎可不管这些,他们完全体会不到这一点,时常抱怨和挖苦他:“为什么家里的日子这么难过?还不是因为你!要是当初留在土改工作队的话,说不定我们现在也是县里领导家的孩子了,哪里还需要像现在这样挖泥刨土”“讲我们没本事?你有本事,那当初你为什么不留在南昌呢?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现在也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吃着商品粮,哪里还需要像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呢?”
德绍对他们嗤之以鼻:“哼,要是那样的话,城里计划生育抓得紧,哪还有你们这些催债鬼呢?有快活日子,也是我和你妈过,轮得到你们吗?”
德绍的事业不进反退,不过从整个婺源县范围来看,却有很多欣喜的变化。
改革开放的思想和政策正在不断地深入人心,种西瓜、种甘蔗、种葡萄、种莲藕、种大棚蔬菜……
养鱼、养猪、养鸡、养鸭、养甲鱼……做茶叶加工、做油纸伞、做服装、开砖厂、榨菜籽油……还有一些规模工业。
伴随着这一大好的发展态势,涌现出一大批先进典型人物,涌现出了很多「万元户」「专业户」「个体户」「企业家」。
后浪崛起,自然要盖过前浪。与德绍这位先前的典型相比,这些新星有知识、有见识、有胆识,也更有思想,起到的带动辐射作用更强。
河边村、依山村、塔底村和龙头湾村的人也慢慢地跳出原来的「圈子」。他们慢慢地不再歧视、嘲讽德绍养猪养鸡养鸭养鱼了。
他们终于开始反应过来:德绍在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融寒冬的冰雪时,就意识到春天的来临,并且迅速地从冰雪里冒出头来,成为了「另类」;
不过这个「另类」并没有走歪门斜道而是走的康庄大道,只是与自己相比,德绍明显「抢跑」了。
于是乎,那些曾经嘲讽德绍的人,现在都争先恐后地冲出去,开足「马力」向前奔,纷纷开动脑筋想、甩开臂膀干,养猪、养鸡、养鸭、养鱼,光是河边村养鱼的就有五家,连与德绍家大打出手的继发也挖了两口鱼塘、还种了一丘田莲耦,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种起了猕猴桃和火龙果。
第57章 养儿不易
渐渐地,河边村及周边村里买电视机的人家越来越多了,人们也不再提「万元户」「专业户」了。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德绍家那台凯歌电视机开始变得容易出故障了,噪音越来越大、雪花越来越多,图像也经常抖动得很厉害,有时候大虎二虎干脆跑到别人家去看电视。
看到县里出现了一系列的变化后,德绍多次跑到乡里县里,要求不要再把他树为典型,也不要再安排他去当代表、作交流、谈设想。
他说一方面自己年龄大了脑筋不灵活、转不动了,精力体力都不够用;
另一方面现在比他干得出色的人多的是,他已经不先进了,也配不上当这个代表,他没有脸面再占着那个位置,夹着个包去开会坐在那里心里感觉愧疚得很,应该主动地让出来给那些真正有代表资格的人,让他们去发挥作用。
乡里县里经过考虑后,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得知消息后,如释重负地说:“好,好。是人总有赶不上时代的时候,赶不上就是赶不上,这个东西自己要清楚,来不得假。”
初三上学期读到一半,林虎也不愿意再去读书了。
德绍问他为什么?林虎说,他那个成绩根本考不上重点高中,老师也劝他们这些成绩不好的同学,对他们说余下的时间可以不用来了,初中毕业证照发。
德绍听后无言以对,只好作罢,虽然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但是家里又多了一个劳力。
林虎出校门后,德绍起了把大虎「往外推」的心思。
他想家里的田地茶山和其他的副业已经定型了,多一个人窝在家里就多浪费一个劳力。
另外,他想把大虎「推」出去后,不仅可以为整个家庭向外开辟一条路子,而且可以把大虎二虎拆开来,免得大虎牵头带着二虎和他唱「对台戏」。
德绍经过一番考量后,觉得有两条路子很好,一个是照相,一个是砖匠。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改善,农村人愿意照相和起新屋的的人越来越多。
照相师傅骑辆自行车背个相机到各个村庄转一转,人家争相来拍照,拍完了骑着自行车将胶卷送到县城相馆里去洗,过几天到相馆里把相片取回来送给人家,这个活又轻便又挣钱。
砖匠的活虽然不像照相师傅那样轻松,但只要你技术好,人家都很敬重你。
帮人家沏屋沏墙,工钱高,一天三顿都有好饭好菜,晚上还有酒,一天还有一包好烟;
不替人家干活的日子里,人家也是老远就喊「师傅」。
德绍估摸着大虎贪图享乐、不愿吃苦,决定送他去学照相,德绍在县城西门找到一家照相馆,和人家谈妥让大虎来学照相的事。
大虎听说让他去学照相,觉得很新鲜,第二天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高高兴兴地骑着自行车到了县城照相馆里去学照相。
大虎学了个把月,基本上掌握了拍照技术,师傅开始带着他到乡下各村去给人家拍照。
大虎跑了几天之后,情绪就上来了,坚决不愿意去,他说到乡下给人家拍照的都是老年人,他一个年轻好汉做这种让人家笑话。
还有他看不惯那些人在镜头前摆来摆去那副臭美的样子,逗得他想笑不能笑、想骂不能骂,难受得要死。
大虎说出的理由让德绍哭笑不得、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无计可施,只好把他送去学砖匠。
大虎跟着龙头湾村一个砖匠干了近半年,砖匠师傅对德绍说,你家儿子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学起来很快,有些东西一点就通,比很多年轻人好带得多,估计再有年把就可以出师了。
德绍听了心里很高兴,因为按照婺源老规矩,学砖匠学木匠起码要跟着师傅干3年,师傅才考虑让徒弟出师。
大虎之于德绍就像婺源清明时节的雨和晴一样,只要阳光稍一灿烂,冷雨就会马上赶到,把春光暖阳迎头浇灭。
德绍没高兴几天,大虎就给他来个「迎头一击」。大虎因为和师兄吵架进而大打出手,不愿意再去学砖匠了。
师兄觉得自己资历长,少不了要对大虎的手艺指指点点,有时还要安排他做些「下级」的事。
大虎自恃学艺进展快,对师兄的指摘不服气,不愿意买师兄差遣的账。还有大虎觉得砖匠又脏又累又危险。
德绍气得把整桌饭碗掀翻在地,顾不得脸面,缩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骂起来:“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催债鬼呀,我跟你讲,处处日头都晒人,处处雨滴都打人!”
“好,好,我看你能做出什么名堂来!”
大虎「推不出去」,德绍就想来「推」二虎。
德绍带着二虎替人家杀年猪,教他杀猪的基本要领和让主雇人家满意的细节要求。
德绍已经60岁了,杀猪不光是去捅那么一刀,要分边、切肉、剖猪头、清猪杂,这些活考眼力、考手力、考腰力、考精力。
德绍前两年就流露出不想再杀年猪的意思了,但为了带二虎,德绍不仅应承下河边村所有人家,还带着二虎去依山村帮一些人家杀年猪。
二虎学得很快,一个年终下来已掌握了其中的诀窍,一刀就能将猪杀死,刨猪汤滚烫程度、开边、拨边油、估重分块、剖猪头、砍猪脚、通猪肠、翻猪䐗等等。
这些活儿,二虎都能干得很好、很漂亮,不像有的杀猪匠,捅几刀都杀不死,开边时把整条脊柱砍得稀巴烂,切肉时切得不成形状大一块小一块,猪油拨得零零碎碎,猪肠猪䐗要么弄不干净要么弄破了等等。
农村人家杀猪特别是杀年猪,非常忌讳把猪杀成这个样子。
德绍让二虎跟他学杀猪,不是要让他在每年年终帮人家杀年猪赚那点刀手肉,而是要让他干贩生猪卖猪肉的营生。
农村家家都喂猪,生猪价很低,只要你估重估得准,杀猪手艺好,到农村人家里将猪整头地沽来,杀了,将猪肉按等次切分开、猪头猪脚猪杂弄干净到市场上去卖,一定能挣钱。
为此,德绍还特地到铁匠铺里为二虎订了一套崭新的杀猪刀具,在上市看了个摊位,到屠宰检疫点为二虎办理了贩生猪卖猪肉的手续。
第58章 似有转机
德绍是清明时节的阳光,大虎是那个时节的冷雨,二虎和大虎一样,都不愿意让德绍快活灿烂。
二虎不仅不愿意干贩生猪卖猪肉的事,还说:“那是既杀生又骗人的事,人家养一头猪多不容易呀,明明是三百斤你骗人家说二百八十斤,这种缺德的钱我不赚!”
“我和猪无冤无仇,干嘛平白无故地捅死它,还要将它碎尸万段卖给人家去煮吃!”
德绍被二虎说得哑口无言,瘫坐在石门槛上,到后腰上摸了半天都没把旱烟筒取下来,好不容易取下来又摸不到旱烟丝和火引子,气得他把旱烟筒往门外一摞。
竹根旱烟筒「啪」地一声打在水泥地上,蹦得老高,掉进了他几年前请砖匠沏的花坛里,滚到那根桅子花脚下。
德绍一阵摇头叹气后,缓缓地从石门槛上站起身来,几乎泪流满面地走到桅子花前,想起送他桅子花的难友林书记已经退休了,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那截竹烟筒,用手在烟筒嘴上抹了抹后将其别回腰里,垂头丧气地去放鸭。
德绍给二虎指的路子,二虎看不上,可是愿干的人多的是。
依山村杀猪匠新华听说了德绍的点子后,禁不住拍腿叫绝,他当天就跑到上市去把那个摊位租了下来,又去办了相关手续,很快就把杀猪卖肉的生意干了起来。
两年后,当一般人家为起两层木架结构的屋子而咬碎牙时,新华家却起了一栋三层楼的大屋子。
每当德绍到大路上或是新坑坳去放鸭时,他都要歪着头多看几眼新华家那栋又高又大的新屋,大虎二虎小时候夜里陪他一起去打鱼、守「鱼床」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把他晃得心神不宁。
那时的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大虎二虎快点长大,而现在他却恨不得两个小子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再想到他曾经夸下的海口「儿子十个都不嫌多」,不禁为当初的狂妄无知感到羞愧不已。
老话讲,“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人们信奉了千百年的老话,怎么到他姬德绍这里就一点都不灵验了呢,儿子变成了恶狠狠的「催债鬼」。
德绍在内心里不停地拷问自己,冥思苦想自己错在哪里?
他也经常拷问老天爷,难道他这一辈子受的苦难还不够多吗,为什么小时候两个好端端的儿子,如今俨然变成了两个专门和他唱反调的家伙呢?
德绍绞尽脑汁也挖不出问题的根源,但继发家大儿子的结婚,让他确认了解决问题的出路,或是说摆脱两个催债鬼的办法,那就是尽快给他们讲亲,让他们成家过自己的生活。
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出油;
肩上没有担,走起路来晃晃荡荡。让他们成家过自己的生活,肯定是一条好路子。
村里像他们那么大的小伙子都已经成家了,德绍和兰香之前也多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但这两个家伙在外不成事、在家抬竹扛的形象让他们犯难,心想换作自己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不成人」的人。
让大虎二虎娶亲成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此德绍和兰香早就有了想法,却迟迟不敢行动,怕请了媒人说不成,一次不成不要紧,但两次三次不成以后,遭人嫌的名声就会传开来,那样的话就麻烦大了。
另一方面,德绍和兰香的心里还有一点挑儿媳妇的心思。虽然大虎二虎经常和他们闹矛盾,但他们都认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并不是痴子呆子,两个都是初中毕业生,除了六旺那个文革期间的高中外,初中毕业在河边村已经是最高学历了。
再说他们两个的长相、体格也都是上好的,虽说赶不上志焰那样高大粗壮,但说五官端正、体格健壮是一点都不为过的,要力气有力气,能挑能扛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要脑筋有脑筋,学什么都能学得快学得会。
因此,在给儿子讲亲这事上,德绍和兰香既怕被人家嫌弃伤了儿子的脸面、败了名声,又怕寻得不好亏待了自己的儿子。
在德绍着急给大虎二虎娶亲成家时,大虎二虎竟然突发奇想要筑新屋。
德绍家新屋老屋的楼下各两间厢房。德绍兰香住一间、大虎二虎各住一间、成英住一间,大虎二虎住新屋,德绍兰香和成英住老屋。
成虎、林虎住在新屋楼上的一间仓房里,小虎不上学期间就和成虎林虎挤在一起。
大虎二虎感到家里住得太挤了,特别是那间老屋被制面机、粉丝机、年糕机、电动机、晒面架等「破烂」占得像个鬼屋一样。
还有他们看到村里人家接二连三地起新屋,不甘落后,也想起新屋来「撑门面」争口气。
想筑新屋当然是好事,可是家里没有钱,要砖、要瓦、要柱子、要横梁、要木板,怎么办?
大虎二虎决定自己动手。他们先从烧砖烧瓦开始,决定将圳头畈一个废弃了五六年的旧砖窑修复好,那个窑的窑顶已经完全垮塌了,窑里长满了野草和荆棘。
那个砖窑是一位浙江佬建的,他在这里烧砖烧瓦卖,后来因为家庭变故而回老家了。
浙江佬在这里烧砖烧瓦的那几年,经常请村里的年轻人帮忙,按天算工钱,大虎二虎时常在他那里打过零工。
他们两个凭着记忆印象和「猜想」,居然很快就把这个窑修复了,要知道沏砖窑结窑顶对于砖匠来讲是非常难的活,可以说是砖匠技术皇冠上的红宝石。
把破旧的烂窑修复后,大虎二虎在圳头畈又忙活了几个月,果真烧出一窑青砖来。
采泥、和泥、制砖胚、晒砖胚、装窑、烧窑、闭窑、出窑全是他们自己弄的。
一窑砖烧出来后,到了夏收夏种时节了,他们商量着暂停烧砖,等秋冬季天气凉点的农闲时节再继续烧,把田里的事忙完了后,趁热天去木坞山上准备起屋要用的木料,他们想热天把木料木板准备好经热天暴晒后,到秋冬季烧窑间隙再扛回家要轻得多,可以省很多力气。
第59章 却又成空
整个热天只要田里的事不扯着,大虎二虎就早早地吃了早饭带上午饭,拿着斧子、锯子、刨子、镰刀等工具上山去,选料、砍树、截断、刨皮、锯板、码齐。
柱子用什么树、横梁用什么树、锯板用什么树,楼板要几分厚、厢房地板要几分厚、照壁板要几分厚、厢房壁要几分厚、中堂门板要几分厚、大门板要几分厚、后门板要几分厚,全屋下来要多少根柱子、要多少根横梁、要多少方木板,他们一边琢磨,一边干,不知疲倦地忙到天黑才回家,有时还把成虎和林虎吆着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