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绍对大虎的反应始料不及,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所措,那只不听使唤的左手空悬着,时不时地抖动一下,仿佛抽搐一般,过了好大一阵他才缓过劲来,一瘸一拐地出门去放鸭。
过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兰香突然问德绍:“唉,这下不晓得怎么办了?”
“什么怎么办?没头没脑的。”德绍被兰香问得莫名其妙。
“我今天去给大小洗被窝,在他的枕头底下看到一张女孩子的照片,怪不得他不要我们给他讲亲了。”兰香说。
“女孩子的照片?”德绍问道,“是哪一个?你认得不?”
“我到哪里去认得哟,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瘦瘦的。”兰香说。
“一张单人照吗?”德绍追着问,“照片上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是一张单人照,背着手,站在海边。”兰香说道。
“海边,难不成是海南的。”德绍说,“天远地远的,他有那个本事把人家想来不哟?”
“海南?天远地远的,怎么要得哟?”兰香担心地说。
“怎么要得?我看你也是发痴了哟!只要他有这个本事把人家娶来,怎么要不得!”德绍接看了兰香一眼接着说,“哼,就怕事不成,就麻烦了,唉!”
兰香听德绍这么一说,一夜都没睡好。天还没亮,兰香就把德绍叫醒了,说:“这样吊着要不得,他本身就年纪大了,谁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他这样拖着一天天地不务正业,这个家还有格呀?”
“哼!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这些催债鬼有哪一个会让我们轻松呢?我反正已经死了一半了,这一半也拖不了多久了,到时一了百了!你呀,我跟你说,有得让你受的!”德绍气恨恨地对兰香说道。
他上半夜也没睡着,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又被兰香叫醒了。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东西,当初是哪个非要生这么多的?我不知道头岁作了什么孽,让我这辈子命这么苦。唉,早知道是这样,变猪变狗还要得一些。”兰香说完穿衣裳起床去忙活。
不说别的,家里八口人,栏里十几头猪,都要靠她的一双手去忙吃的,只要她醒着就得不停歇地做。
端午节前两天,莲枝收到了女儿家红的来信。信是由家红写给莲枝收的,不过从内容上判断,应该是三个女孩共同写给三家人收的。
信的内容很短,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她们在北京一家厂里打工,包吃住,200块钱一个月,老板说要等到小年左右才放假让她们回家,请大人们放心。收到这封信后,三家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地。
兰香的心里放下了成英这一头,关于大虎亲事的那一头却越悬越重、越悬越高,她的手脚做得比以前累多了,她的心脑隐忍盘算得比以前更苦了。
自她看到那张照片后,她身心紧张日胜一日,随时都想找个人来哭诉一通,可是能找谁呢?
她随时都想把大虎找来骂一通、打一顿,可是她知道既骂不得、打不得,也骂不赢、打不赢,只能日复一日地忍着绷着熬着。
那天大虎又是睡到老晚起床,到龙水河里去刷牙洗脸后,饭也不吃就准备推着骑自行车出门去。
兰香禁不住追到门口喊道:“小呢,你饭都不吃又要到哪里去呀?”
大虎回过头来看了兰香一眼,惊讶地说:“喉咙老大地叫什么呀?我到上市去一趟。”
“小呢,你呀真不懂事呀,你是要把你老子母都要逼死吗?”兰香几乎哭了出来。
“什么事呀?发什么神经?”大虎不明白兰香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小呢呀小呢呀,你呀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识数呀?”
兰香再也忍不住了,把长期憋在心里的话都哭诉了出来,“小呢,我和你老子吃了多少苦才把你们盘大,不知道是头岁作了大孽还是怎么地,你们长大了却还不如小时候懂人讲。
你难道一点都不想想吗?像这样生活怎么过得下去呀?
我和你老子的日子还有多少呀?到时候,我们四脚一撑都进了黄土坑,你们都能在世上站得住脚不?这个家是不是要散了?你是老大呀,怎么能像永远都睡不醒一样呢?”
“你一朝老早发什么痴呀?”大虎没想到兰香会啰啰嗦嗦地哭诉这么一大堆,生气地问了兰香一句之后,继续往外推自行车。
“小呢,算我求求你了,你老大不小了,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地不成人了呀,你脚底下还有弟佬女妹,都要靠你牵带呢,那些没有结果的冤枉事你不能再去做啦!”兰香一把抓住自行车后座不放,继续哭诉道,“你也不想想,像这样下去这个家还能拖多久?把家拖垮了,你们兄弟一个个都像瘪皮蛇一样,没有一点出息,将来怎样抬头见人呀?”
“是不是鬼寻着你了,吵死,吵什么?快点放开喽!”大虎对兰香吼道,用力地把自行车往外推。
“今日我无论如何都不许你去,小呢,天远地远的,没有结果的,趁早放手算了,我求求你了!”兰香死死地拉着自行车后座不放。
大虎没有办法,只好丢了自行车。自行车「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兰香也随着自行车往后跌出去几步,差点没摔倒。大虎听到声音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兰香本想继续追出门去,但又怕引来村人看热闹,把抬起的脚步缩了回来,扶起自行车,默默地走到烧锅凳前坐下来,鼻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个把月过后的一天早上,大虎还是睡得老晚才起床,一边拿牙膏牙刷毛巾,一边对兰香甩了一句:“只要你去讲得来就行!”
德绍请依山村共一房头上下来的老媒人出面到新村一户石匠家里为大虎提亲。
第65章 灭顶之灾
媒人带着建英连英,提着兰香准备好的糖果糕点出发了。德绍和兰香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德绍的旱烟一锅接一锅地抽个不停;
兰香一会儿到堂前转转、一会儿到厨房走走,一会儿到大门口看看、一会儿到后门口看看。
大虎二虎不痴不傻,有长相有体格,虽然经常和他父亲唱「对台戏」、吵吵闹闹的,但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担到担子,只要有担子压在肩上,他们自然会收了晃荡的心性,就能立起一个家,这一点很多人家是看明白了的。
晚上快9点多钟,建英连英回来了,说人家收下了糖果糕点,媒人在经过依山村时直接回家了。
德绍听了后,没有说话,收了旱烟筒一瘸一拐地到老屋的厢房里去睡觉了。
兰香说一句:“这下就好了!”然后就「咔嚓咔嚓」地给猪崽宰食,她宰更加用力、更加起劲。
第二天早上,大虎起得很早,把屉桌里的信和枕头底下的照片全部拿了出来,丢进锅灶里烧了。
德绍偏瘫以后,老天爷在意洋洋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之余,还时不时地发点功。
相应地,德绍也就间间断断地再发生脑溢血,有的轻有的重。
轻的时候,突地倒在地上一阵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后就完了;
重的时候,则要送到医院里打针输液住几天才能出院了。
德绍不可能长时间住院治疗,只要还活着,他就不能允许自己躺在床上,他要抓紧点滴时间去完成那些未尽的事。
病情稍微一稳定,他就嚷着要求开药回家,如果要打针输液的话,就请龙头湾村的赤脚医生来帮忙,给赤脚医生一点出诊费就行,这样既省钱也省事。
后来,德绍的脑溢血发作只要不是很严重的,德绍干脆不去医院,直接请赤脚医生来看,反正他对医院用的药也基本知道了。
再后来,连赤脚医生也不愿意跑了,对德绍说:“打针其实很简单,你喊个儿子过来,我教他。”
德绍让成虎跟他学。赤脚医生把打针的前后程序和要求向成虎说了一遍,指导着成虎在德绍的屁股上注射了一针,留下一套注射器,并交待每次用前要在开水里煮几分钟消毒。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来指导了成虎,之后就再也不来,全由成虎自己操作。
此后,赤脚医生只在德绍发病的头一两天来看一下,把药开好后,跟成虎交待一下这些药怎么配就行了。
脑溢血每发作一次,德绍就觉得他离鬼门关又近了一段,愈发觉得自己除了生养了一班孩子、欠了一屁股债外,完全一事无成,于是更加不顾自己的身体,只要能扭得动,他就早早地抬着竹梢一瘸一拐地出门去放鸭。
他的行为,很容易被老天爷理解为德绍不知悔改、不知收敛地对其进行挑衅。
在老天爷理解起来,德绍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在用实际行动对它说:“你有本事就让暴风来得再猛烈些吧!”
老天爷很快就成全了他的「心愿」,它指使龙王发来洪水。
早饭时分洪水漫过鱼塘坝,头年冬天投放的鱼苗经过半年饲养,都跑了个精光。鱼苗成本和半年的饲养打了水漂。
快到晚饭时分,洪水冲垮了德绍家大门前分隔水泥地和菜园的那段院墙,家里进了1米多深的水,村里各家都搬到楼上去住了。
夜里十点钟左右,德绍家的余屋被冲倒了。
德绍起那个余屋时,四周是用半砖半泥胚垒的墙,再在泥胚墙上支木架屋棚盖瓦,没有像建正屋那打墙基,也没有用柱子。
这种半砖半泥胚的墙经洪水泡几个小时就酢软了,根本经不起洪水波涛的冲击,所以在夜里被几个波浪拍散、解体了。
木架屋棚连同瓦片「轰隆」一声整个地垮塌下来,紧接着发出「嘭嘭」的声响,瞬间下落的木架屋棚砸在了水泥猪栏上被撑住了。
还好猪栏是用水泥和砖块沏成的,耐水泡能承重,没有直接砸下来将砸猪死,虽然随后「哗啦哗啦」地往下掉瓦片,这些瓦片掉到猪栏里的水泥地上,碎成了碴砾,但一头猪没有被伤到。不枉德绍当初顶着村人嘲笑力主打水泥地给猪困觉。
洪水是第二天早上才慢慢退去的,新屋老屋经受住了洪水的冲击,一大家子人都安然无恙,不过屋里一片狼藉,满地淤泥,水缸里饭锅里炉灶里全都积满了泥浆。
厢房里的木地板经洪水冲泡都浮了起来、飘来飘去,洪水退去后全都乱了位,横七竖八、乱七八糟,木地板下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淤泥,又腥又臭。
社中也被淹了,鸭不怕淹,但却被湍急的洪水冲得不知所踪,140多只鸭洪水退后只找回来不到40只。
所幸德绍的养鸡场还没来得及恢复到原来的规模,里面的几十只鸡被冲得只剩下十来只。
洪水退去没几天,那些被淹没的制面机、年糕机和粉丝机就长满了铁锈。
林书记送德绍的太阳花,在洪水中随着院墙的倒塌而不知所踪;
林书记送的那株牡丹花长得很旺,后来居然把那口水缸胀开了,发洪水时水缸被冲倒了,那半截水缸又掉很大一块下来,还好没被冲走。
虽然大虎在洪水过后,把那口破水缸扶了起来,但日常里没人有心思去照料它,没过多久那株牡丹花枯死了都没人注意到。
只有那个用红砖水泥重沏的分男女厕所的东司安然无恙。
家里遭了灾,余屋垮了,鸡鸭鱼都被冲跑了,田里的一季稻几乎没有收获,上市信用社的人也不好意思来德绍家催债。
余屋的土墙倒了,好在木架屋棚垮塌下来被水泥猪栏撑住了。
兰香让成虎买来毡布覆盖在木架屋棚上,继续在那个「矮棚」里面养猪,只是夏天矮棚里太热了,猪受不了,经常要从栏里跳出来。
兰香担心会把小猪崽热坏,所以不再养猪娘卖猪崽,肉猪的数量也不得不减少,免得猪多了挤在一起更热而得病。
第66章 没有停歇
没有信用社的来催债,卖猪的钱可以全部挤到大虎的婚事上去,6月初卖了几头为大虎办「度家地」。10月底,德绍家又卖了几头猪,为大虎办「下订」。
「度家地」和「下订」,是婺源婚俗里的两个重要的环节。
「度家地」是指:男方提亲获得同意后,择个好日子举办认亲仪式,将女方参加仪式的亲戚接到男方家里,便于他们实地「参观考察」男方的家庭情况,包括房屋、余屋、家具、鸡舍、猪圈等情况;
双方亲戚一起吃过较为丰盛的午餐酒席后,男方家把女方亲戚送回并给每人发一份礼品和一个红包。
「下订」要举办一个比「度家地」稍隆重一点的定亲仪式。
按婺源惯例,「下订」之前这桩婚事还是可以有变数的,但「下订」仪式举办过后,这桩婚事就算定下了,男女双方都不能轻易生变。
双方通常在「下订」之前,商定聘礼,讲好置办项链、戒子、耳环等饰品,确定男方家里房屋、家具、田地茶山等家产的分配原则等等。
女方家人要通过这个环节,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一些「利益」,尽量为日后两口子的生活打好基础,向男方要的聘礼多半会通过陪嫁的方式返还回去。
大虎的对象家提出要一台缝纫机、一个手表、一辆自行车和一两黄金,那一两黄金用来打一副金项链。
这下把德绍和兰香急坏了,就算把栏里猪全都卖了也不够,况且办婚宴还有一大笔花费怎么办?
德绍拐到新村去和女方家里打商量,但女方父母坚持这些东西不能少,他们说:“我把女儿养到20多岁就这样给了你家,就提这么一个要求,让她在出嫁的那天冠冕堂皇一下,过分吗?况且我家又不要,这些东西还不是由她带到你家去吗?”无论德绍怎么讲道理讲情理,对方父母就是寸步不让。
德绍无奈地拐回了家,和兰香整天愁眉苦脸地数着日子。
大虎的心里也不轻松,今年一季稻几乎没有收成,二季稻又不能多卖,因为要留着办喜宴,从茶山上「摘来」的那点钱还不够女方家办酒席所需,更不必说还要置办几件家具呢,别的不说,高低床、五头橱、高低柜、梳装台这几样总不能少吧。
田地茶山上已经没有可挤的了,大虎学着德绍当年的办法,把目光投向了龙水河,到龙水河红庙段去建「鱼床」,把德绍当用的鱼网找来理顺补好,夜里到龙水河里去撒网打鱼。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白天时不时地有人炸鱼,夜里常常有人放药毒鱼,龙水河里没鱼了,大虎坚持了个把月,没有什么收获。
眼看着就要到腊月了,大虎心想总不能让那「四个一」拦住了自己的亲事,对德绍和兰香说:“你们抓紧时间帮我向人家借,这些债到时由我来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