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绍抬起头来看一眼大虎,又把脑袋耷拉了下去,继续抽旱烟。
兰香见德绍不表态,只能自己来接话:“小呢,借,我来出面噢,就是不知道上哪里去借,借不借得来呀?”
德绍叹了口气说:“能借多少是多少吧,有一点总比没有好。”
兰香先找自己的两个女儿建英连英,向他们「摊派」了一人至少300块的任务,然后到壶山村娘家去借,最后到依山村同一个房头上下来的几家去借。
兰香几乎跑断了腿,终于在腊月二十二那天帮大虎把媳妇娶进了门。
腊月二十六,成英她们三个外出打工的女孩子终于回到了家。
在北京打工一年,她们没有去看下天安门,更别说去游故宫、去爬长城了。
高强度的劳动,没有把从小做惯了粗活的女孩子累倒,她们反倒觉得这样可以节约开销,成英在还了年初向人家借的两百块钱盘缠后,居然拿回来了一千七百多块钱。
受此影响,第二年正月初六,林虎也出去打工了。成英她们三个女孩子在正月初五出发,又去了北京。
过了正月初十,德绍和兰香就找大虎商量分家另过的事。德绍对大虎说:“新屋东侧的厢房给你们住,新屋的灶台给你们两口子弄饭;我们其他人把老屋重新收拾出来,在老屋的灶台上弄饭过日子;
田地、茶山等也相应地从总家里拿出一个人头的量划给你们,至于怎么划的问题你们兄弟间商量就行,我们两个老的不干预。”
大虎无话可说,第二天找二虎商量着把田地茶山分好了。
德绍家的经济情况本来就很困难,再加上遭了洪灾,大虎的婚事办下来,不仅让大虎分家时背了债,总家里也一贫如洗,还好有成英打工赚回来的钱才让这个家在新年里得以开张。
大虎分家另过了,德绍和兰香的心绪一点都放松不下来。兰香让二虎给她买了8只小猪崽。
德绍先让成虎给他买来60只鸭,接着催二虎买来一批鱼苗投放到门口的鱼塘里。
这些花费全部从成英打工赚来的钱里出,再加上为小虎交学费和成英、林虎出去打工的路费,成英没日没夜地到北京踩一年缝纫机换来的血汗钱,还没出正月就被「报销」完了。
小虎在河边村读了3年村小,考上了四年级才得以到上市中心小学去读书。
河边村的村小只有一个班,里面包括从念一年级到念三年级的所有孩子,老师是初中毕业后来村里代课的张老师。
张老师是塔底村人,家里也种地,除了上衣口袋里偶尔插一支钢笔外,再也没有区别于普通农民的特征了。
张老师早上要把家里的早活忙完了才来学校;
中午在学生家里吃过饭后,要赶回家去做一阵农活;
下午放学后也要去田间地头挖刨。
相应地,村小的学生们早上要放了牛再来学校,中午可以在龙水河里抓鱼摸虾或是趴在河沿的柳树上歇凉、睡午觉,下午放学后回家要去采茶砍柴。
第67章 当年小学
小虎很喜欢跟同学到丁坞去砍柴。丁坞有很多黄沙岗,每人砍好一捆柴后,就在黄沙岗上玩耍追逐,他们最喜欢拿一把松树枝垫在屁股下,从黄沙岗的顶上滑下来,比谁滑得快。
有一次小虎滑得实在太快了连松枝把裤子划破了露出屁股瓣都不知道,那天小虎虽然扛了很大的一捆柴回家,不过还是被兰香大骂了一通。
到夏收夏种、采茶叶、摘茶籽等农忙时节,村小要放假。假期里,张老师要从半工半农的角色切换回一个心无旁骛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的角色,村小的学生也要参与到田地里茶山上的劳动中去。
大忙过后,村小复课。村头的那间教室里又会响起朗朗的读书声,村人经过教室边多半会放慢脚步或是稍稍站定听一会儿,从朗读合声中辨别出自家的孩子的声音,揣测着他读书的样子,如果听到不对劲则会向里面瞅一眼,举起巴掌朝自己的孩子作发狠的样子。
村里未上学的小孩也会围在村小旁边,边嬉戏打闹,边学着依依吖吖。
路人经过多半会赞叹:咦,这个乡村小是小,却很有生机。
小虎他们在村小读书从不上音乐课,但能听蝉鸣、听鸟叫;
从不上体育课,但个个都是游泳、攀爬、骑牛的高手;
从不上美术课,但个个知道鱼游的样子、公鸡叫的样子、鸭和鹅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样子;
从不上自然课,但个个能区分出南瓜秧和冬瓜秧、准确知道什么节气该干什么农活;
虽然语文和数学很少考90分、100分,但都深知长辈们日晒雨淋、挖泥刨土的艰辛、明白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道理。
在村小读书的孩子,每年「六一」儿童节,都要到中心小学集中一次。
上午的活动是集中表彰「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以及举办少先队员入队仪式。
下午的活动是观看电影,中心小学的学生和各村办小学的学生都集中到上市唯一的电影院里看《智取华山》《地道战》《地雷战》等等。
一天活动结束后,每名学生可以领到一袋饼干,饼干是那种散发着浓浓的牛奶香的那种,吃起来又酢又甜。
小虎记得很清楚,每年少先队员入队宣誓的领誓人都是秋姿。
每次表彰都有秋姿,既是「三好学生」又是「优秀班干部」,而且还经常是县级的。
小虎加入少先队宣誓时的领誓人就是秋姿。虽然小虎也经常上台领奖,但那些奖的分量与秋姿的相比相差太远了。
秋姿比小虎高一个年级,不过她三年级读完后,生了一场病休学了。
小虎去中心小学读四年级时,秋姿病好了、休学结束来学校读四年级,和小虎读一个班。
小虎在河边村村小读书的3年里一直是第一名的成绩,到了上市中心小学后,他的成绩在班上老是排第二名,第一名经常被秋姿霸占着。
小虎的强项是语文,数学中等偏上,是语文课代表。秋姿语文和数学都很强,是学习委员。
他们的班主任姓石,是一个刚从中师毕业的男老师,瘦高个,满脸的青春痘,教语文,课讲得很好,上课时很严厉,下课后很随和,周末时背一把吉他、一个画板,骑一辆自行车到乡间田野或小山坡上弹唱写生。
石老师有时会偷点懒,把秋姿和小虎叫到他房间里替他改作业,而他则弹吉他给他们听,或是支起一个画板画画。
石老师这样教书和生活的方式,使得班里很多同学都把当老师作为最大的人生理想。
病好复学的秋姿和以前一样活泼伶俐,头发浓密短直、一套运动服、一双白胶鞋,从头到脚干净利落。
那年「六一」儿童节,秋姿再一次为少先队员入队当领誓、再一次上台领取县级「三好学生」奖和「优秀班干部」奖。
除了生病休学那一年外,秋姿都是上市中心小学最出色的学生,无论是学习、品德、长相,还是穿着打扮,其他的男女同学跟她比都逊色一大截。
和秋姿相比,小虎就像秋后的茄子,干瘪瘦小、弯腰驼背,穿的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大了的是他哥哥穿过的,小了的是自己去年或前年的。
上市中心小学,没有六年级,都完五年级就小学毕业了。小虎和秋姿都考上了上市中学,他们班上有一半多的同学就此结束了课堂求学之路。
到了初中以后,小虎被分到了实验班,班主任是他的表哥、兰香大哥的儿子。
秋姿因为休学一年年龄大了一岁没能进实验班,两个人没在一个班,不过他们的成绩仍然像读中心小学一样,总是排在学校的前几名。
自林虎出校门后,家里就剩小虎一个人读书了,每学期要交二百多块的学杂费、住宿费。
小虎家里穷,经常要拖欠学杂费、住宿费,要么让他表哥帮忙垫付、要么请他表哥帮忙向学校打商量欠着。
这些欠下的钱,要么等成英打工回来,要么等家里卖了谷子、卖了猪,才能还得上。
每到学期末尾几个周的周六上午,小虎的表哥班主任就会把他叫过去,对他说:“回去讲下,那学费的钱我都垫了快一个学期了”“回去讲一下,学期快结束了,要把学费的钱交了”……
学校周六下午放假,让寄宿的学生回家,绝大多数学生都欢呼雀跃,可是小虎却一点都不想面对。
他不知道回去向谁要学费,挨到周日傍晚要返校了也没有说出口,只好硬着头皮又回学校。
等表哥问他时,他就撒谎说:“家里说过年前还给你。”「我妈讲等谷子卖了就来交」「哦,我忘了讲了」……
第68章 心有郁结
周日傍晚,同学们都会带很多好吃的菜来到学校,有梅干菜蒸肉、梅干菜鱼干、豆豉鱼干、酒醩鱼干、干萝卜丝肉丁、辣椒酱肉丁、辣椒壳鱼干等等,较次一点有梅干菜豆腐干、辣椒壳豆腐干,而小虎基本上每次都是梅干菜、干萝卜丝、辣椒酱。
开晚饭时,同学们打好饭回寝室后免不了要互相换菜吃,并谈论着谁带来的菜最好吃、谁带来的梅干菜里藏的肉最多、谁带来的酒醩鱼是用大鱼做的肉多刺少、谁带来的酒醩鱼是用小鱼做的肉少刺多还有点苦,同学们说这些话时多半是互相调侃作乐,而不是攀比。
住校生大都是农村孩子,相互之间的物质生活条件不会有太大的悬殊,普遍都是走路来学校,周末回家都要放牛砍柴、下地劳动,同学之间没有互相攀比的风气。
他们也不嫌小虎带来的菜差,还经常把自己带来的好菜和他分享。
但小虎觉得,每次都吃人家好吃的菜,自己的菜总是拿不出手,内心里免不了有很强烈的惭愧感。
在学习上,小虎因为有秋姿这个「参照物」在,学得很认真、成绩也很好,但在生活上,小虎难免有「自惭形秽」的感觉,因而时常产生不想读书的想法。
他想成英为了避免被老师催着交柴火就不读书了,现在在北京打工,不仅养活自己还帮助养家,她是有志气的;
自己如果不读书了,就再也不用每学期拖欠学费、再也不用被表哥三番五次地催,而且家里的负担也减轻了不少。
周六上午放学前,小虎的表哥说他准备买辆自行车要用钱,让小虎回家去说一下把欠他的钱还了。小虎应承下来后,回家对德绍和兰香说,他不想再上学。
“不读书?不读书你干什么?”小虎的话让始料不及的德绍大发雷霆,将那只能控制的右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吼着问小虎。他的那只不能控制的左手,不停地空中抽搐晃动。
兰香落了一胎后,在既没有得到滋补,也没有得到休养的情况下怀了小虎,小虎出生时,兰香将近40岁。
小虎自出生以来身体就很瘦弱,为此经常被人家叫作「瘪小」。
小虎因为身体瘦弱、力气小,所以在干活方面总是跟不上趟。
比如说,成虎割四行稻子、插四行秧可以与大虎二虎割七行稻子、插七行秧的速度一样快时,小虎割两行稻子、插两行秧都跟不上他们;
至于挑和抬方面,那就更不用说有多惨了。
婺源人常讲:朝娘爱长孙,爹娘爱幼子。德绍一点都不嫌弃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虎,似乎反而因此很得意,常常对小虎说:“力大有什么用?不会动脑筋,力再大都等于零。”「粗人才要力大,只要用心读书,将来能拿得动笔就行」。
自林虎不读书后,德绍将之前寄托在几个孩子身上的、培养他们读书「跃农门」的希望全部倾注在小虎一个人身上,再加上看到小虎一贯以来的成绩都很好,心里不断地累积着对小虎的期望。他万万没想到,小虎也会对他开展出其不意的「打击」。
“你死都要给我死到学校里去!”德绍不等小虎解释,接着吼道,“真是古怪,怎么净是出一些不成气候的料呢!”
小虎没有胆量像大虎二虎那样与德绍对着干,星期天下午嫣嫣地去了学校,对他表哥说,家里现在没有钱,可能还要等几个星期才能还欠他的钱。
德绍把小虎赶去学校后,心里仍然不愉快,不过二虎的亲事是摆在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看到大虎结婚后的转变,他坚信只要二虎结了婚,他也会变回小时候那么有志气。
德绍决心要在有生之年、趁早地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料想只要把两个大催债鬼扭回来了,成虎林虎自然就会好的,那样的话就剩小虎读书一个难题了,他巴心巴肺地希望有一个孩子能把书读通。
德绍一边看着那百把只鸭,一边寻思着给二虎讲亲的事。兰香没有得到丝毫的停歇又进入到紧张的下一「回合」。
正月底,德绍问二虎有没有相中的对象,二虎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
虽然二虎遮遮掩掩,不过德绍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二虎喜欢老湾家的小女儿。
这让德绍很犯难,他闷了好大一会儿后,非常谦和地对二虎商劝道:“小呢,那个女确实不错,不过我们这样的人家,她老子那关可能不好过哟。你要体谅到这一点。”
二虎听后没有说话就进房睡觉了。
虽然讨到了二虎的心思,但德绍和兰香迟迟下不了请媒人去提亲的主意。
正月中下旬和二月初头是提亲的高峰期,没过多少天,兰香在河里洗衣裳时听说老湾家收下了龙水河下游梅洲村一家来提亲的糖果糕点。兰香回家后,不敢言语,每天心里闷得更慌。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河边村,二虎自听到消息后的第二天起,每天都要等到日头老高才起床,话不多说、事不多做、饭也不多吃,对德绍和兰香更是横着脸懒得搭理。
老湾家的小女儿叫东蓉,身材圆润高挑、皮肤白净细腻、头发乌黑莹亮,长圆脸高鼻梁、丹凤眼,逢人见面总是先笑嘻嘻地打招呼,说起话来声音清脆爽亮。
东蓉在村小读了三年书,就出来干田间地头的事,由于自小做得惯,现在田里拾秧莳禾割禾、地里锄草种菜、山上采茶砍柴都是一把好手。
老湾一家从江湾移民来河边村后,在圳头畈那边筑屋安家,他家屋子刚好筑在圳头畈第一断层和第二断层的交界处,屋子大门前刚好有两丘田,那丘大的一亩四,那丘小的七分,分田时这两丘田都分给了德绍家。
二虎在大小丘里莳禾、割禾、耘田,总是要脸朝着东蓉家的方向,不像在其它的田里那样一来一回,一次头朝向、一次背朝向。
如果碰巧东蓉在家里并且知道二虎在大小丘里劳动的话,她要么端个饭碗、要么扫家门口的地、要么出来晾衣裳,一边在她家门口的枣树下忙活,一边和二虎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