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这种生活已是极好了,有田种,有钱赚,又可以做喜欢的事情,还能帮助别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牛队长见将牛槽问愣住了,也没再为难他,起身,讲述了这些天来的见闻。
“你听说过大寨和大庆吗?”
那可是全国工农的榜样,牛槽自然是听过的。
60年代初,有一句老话叫「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这两个地方可说当时代发展的一抹亮色。
一个能产高达500公斤以上的粮食,一个在「铁人」王进喜的影响下摘掉新中国贫油国的帽子。这样的两个地方,牛槽如何会不晓得。
牛队长瞧着牛槽表情,叹了口气。他负手而立,背对着牛槽站在窗边,旷日高洁的冬日初阳打在他身上,跟给他生了一圈光辉似的。
牛槽眯着眼,听牛队长款款道。
“牛槽,我一直没同你说,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人,我也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那是牛队长的真心话。
当初,他见着柳仕时,确实是本着爱才的心思用他的,他希望柳仕能够帮他实现抱负,建设牛家村,携手一共走的更远。
只是没想到,那恃才傲物的走了,留下牛槽这个木头疙瘩。
而经过深思熟虑的牛队长才恍然,这个木头疙瘩,可能更比那百无一用的书生更适合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无论我是想往上爬也好,想出人头地也好,我的目的都是想建设咱们的牛家村,帮着大家一起富裕起来。”
这个目标有多难实现,没人比牛队长更明白。他图谋过,挣扎过,也失望过,就在他几乎快放弃的时候,一个机会来了。
“牛槽,现在这个机会,只有你能帮我把握住。”牛队长忽而转身,一把搭上牛槽双肩,“你愿意帮我吗?”
这话讲得牛槽一头雾水,他甚至连什么事都不晓得,自然不可能贸然点头。
牛队长也不着急,淡淡笑开,伸手取过书桌上的一张红纸,展开,牛槽赫然瞧见几个大字落在眼前,凑巧他还都认识:关于高山市服装厂联营一事。
高山市服装厂?联营?
第69章 纠结的小牟
联营是个啥?
牛槽一头雾水地瞧着牛队长。
牛队长笑呵呵放下红头文件,慢悠悠端起一杯水递给牛槽:“就是说,高山市服装厂想要扩大生产规模,需要找厂子同它们一起合作经营。”
“那,咱们牛家村服装厂就不在了?”牛槽有些着急。
牛队长一副「你不懂」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看着牛槽,摇摇头:“非也非也,联营这种形式,是两个独立个体互不干涉的。也就是说,咱们还是咱们,它们归他们,不相干,但是,他们有活计会分给我们一起做,我们正常同它们拿工资。”
牛槽虽然反应慢,不喜欢想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心思却活络,一听便明白牛队长口中的这种形式能给牛家村带来什么好处了。
一来,牛家村很难拉到单子,毕竟他们一个小小的村企,什么人脉资源都没有,好容易揽到点儿活计,还得四处奔走收购布票,现下若是同那高山市服装厂联营,布料之类东西完全不需要他们单位,他们便可安心去做那活计,赚钱便可;
二来,高山市服装厂是什么啊,国企,政府的厂子,牛家村服装厂若能借此「攀龙附凤」一起联营,那名声必然就是打出来了,便是以后结束合作了,也能凭借自个儿的名声揽到不少活儿,可谓是双赢;
三来,大树底下好乘凉,以后若是再遇到陈光或者齐二那般的事情,便是再无需他们担心了。本身,牛槽只会做衣服,想的多了反而不好。
牛队长瞧着牛槽表情,晓得他想明白了,拍了拍牛槽肩膀:“成,这事儿知会过你便可,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我节后赶紧去报个名。”
准备?牛槽好奇看着牛队长,这个他如何准备啊?
牛队长蹙眉:“具体什么个表现形式我暂时还不清楚,市里也没出具具体方案,不过我听说可能还会涉及到个人赛,不管怎样,你心里有个数。”
于是,大年初五的牛槽从牛队长家拜完年出来没有回家,又一头扎进了服装厂。
到下晚时,牛槽才想起跟老陈头住在湖边的林小牟,关了厂子门,回去取了些年货和吃食,奔着西头走去。
年味儿甚重,兼以天气不若往日春节「滴滴答答」的,便是天色转黑,路上也是站了不少了村人互相道喜。牛槽一一点头应付,很快到了老陈头处。
老陈头家中一度贫困,又不是个喜欢逢迎的,性子孤寡,平日里没个照应,牛槽时不时会来看看他,有时候大队里发的一些物什也会分些给他。
当然,牛槽是决计不会动用公家财产的,都是给的自己那额子。
此番新年最后一天(牛家村惯例新年从初一到初五),寻常人家都过的隆重不比初一,这两人一个鳏寡的一个讨债的,也挺凄凉,牛槽自认得给个照应。
拎着一篮子饭菜糕点来时,老陈头正在湖边教小牟捕鱼。这个冬日不是十分的冷,湖面上清幽幽的,倒是瞧不见鱼,奈何两人玩的还挺欢。
“捕鱼啊我试过很多法子。”老陈头眯缝着眼,“布网、电捞、撒网、跟鸬鹚捕鱼……”
“那法子最好的是哪个啊?”
“这倒是看时节同水域的,啦噶能夯们啷当地说。”
牛槽挎着篮子瞧了两人片刻,心中宽慰,想起小牟的处境以及接下来想同他说的事儿,又有些为难,正踌躇着,小牟听闻动静回过头来,正好瞧见牛槽。
于是,那一老一少也不再探讨捞鱼了,一同共着牛槽有一搭没一搭地就着花生米闲聊起来,期间不尽兴还去供销社买了一瓶「老白干」,三人对月小酌,直到夜上柳梢方才休。
“牛,牛槽啊……你,你回吧,小琴跟娃记挂……”老陈头醉醺醺地指着东头方向。
牛槽也正有此意,他于是起身欲走。
老陈头已经醉的不成样子了,软着脚「咕咚」一声瘫在桌边,于是小牟一个人晃悠悠起身送牛槽。
牛槽倒是没咋喝醉,一来他不爱这口,二来他连对酒的感应也是迟钝的,除了脸色微微有些红之外,说话都不带大舌头的。
“牛槽哥,我,我送你。”小牟却是舌头打结,脚底打漂儿。
本来小牟这般模样,他也不该让他送,但这会儿他有话同小牟讲,便默认了。
两人一路绕到村头断桥边,离老陈头的屋子有一段距离,牛槽瞧着左右人家差不多了,也没个人烟,说着安全,便站定。
小牟好奇他怎地不走了,伸手推了牛槽一把,被牛槽拉住了。
“小牟,你知道联营的事儿吗?”牛槽问。
小牟一愣,他当然晓得,先前死命去求齐二便是为了联营的名额。
“牛队长想要联名的额子。”
月色淡淡的,空气中弥漫着鞭炮味儿、糖果味儿,混杂着冬日湖面特有的清冽,铺就一股子舒适感。
可是,牛槽那话想来却是不然小牟那么舒适的。
他晓得牛槽什么意思,一个大队只能有一个报名名额,如果牛家村想抢,那么虎林村必然是要成为竞争对手的,彼时无论牛家村上不上,虎林村都将颜面无存。毕竟,这是公然挑衅了。
更别说,现在虎林村出了那么些事儿,必然是焦头烂额忙着填补窟窿,无暇顾及名额的争取。届时,如若牛家村抢了那额子,梁子便是彻底结下了。
这事儿对于牛家村的人来说倒是无所谓,毕竟各为其主,他们有自己的阵营,为了自家村子谋划如何都不为过。
但是,当下加入牛家村的小牟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难做。
“你想想,要不要加入咱们。”牛槽拍了拍林小牟肩膀,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林小牟瞧着牛槽的背影被黑夜的墨色蘸饱,渐渐渗透融合,眼中染上浓重的悲哀。
他晓得牛槽意思,他是为他着想,可是,他走投无路了啊。
他想赚钱,想将钱还给乡亲们。但是,他同时也不想离开家乡,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啊。
如果拍拍屁股走人,确实没人可以找他,若他人品再差些,怕是钱都不用还了。
可是,他不想这样。
想留在家乡,又想赚钱,在牛家村服装厂是最好的选择,因为那到底是大队下的,不算得罪林尔。可现在牛家村若是想同林尔争额子,他必然要站队。
想求个两全,怎地如此之难。
小牟边想边往回走,暗色的夜同他的心境般寂寞无痕,他叹了口气,伸手推开老陈头的房门,房内黑黢黢的,没有丝毫声息。
“老陈头?”无人应答。
小牟忽而产生一丝不对劲的感觉,他走的时候那门是开着的啊,可刚才,他开门了?
小牟心中一沉,忽然意识到,这房间太静了,静的不正常。
第70章 老陈头遇难
“老陈头?”小牟又叫了一声,依旧是无人应答,连一丝喘息声都没有。
不对啊,老陈头的喘息声很大的。老人家常年住在河边,风吹日晒的,也没个防护,得了严重的鼻炎咽炎,一到冬天鼻涕就没停过,喷嚏声也是不断的。
难道老陈头是出去了?小牟跨过桌子,打算去西墙后的窗户上看看,脚上踩着什么东西,小牟一个没注意摔了一跤,伸手乱摸想将那乱放的「东西」整理好,才发现软绵绵的,还带着热乎劲儿。
“老陈头?”小牟拉着那胳膊准备扶起来,“你咋睡地上了,来,我给你送到床上去,小心别感冒了。”
小牟使劲拽了拽,地上的人纹丝不动,小牟本来便是瘦小精干的,也没料到手中的老陈头这般沉重,一个不小心拽脱了,手上的人沉沉倒在地上。
“哎呀,老陈头莫怪,莫怪……”小牟赶紧道歉,手忙脚乱拉着地上的人起来。
忽然,他愣了。
刚才老陈头倒下的时候,头磕到了桌角,发出「嘭」的一声响,可老陈头却是一丝声息都没发出来。
按理说来,一个人便是再醉,也该晓得疼的。
小牟手上的温热一点点退却,如倒抽的水流似的,只余下冰凉的肌理。
周围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的鼻息在耳边不住放大,一声,两声……小牟微微忍住了呼吸,于是,世界便再无声息。
心中的那个想法渐渐笃定,抽退水流的大坝瞬间失了灵,滔天的洪水朝小牟席卷而来。
于是那压抑的抽气声便成了变形的嚎叫,小牟疯了一样推搡着老陈头:“老陈头,老陈头?”
老陈头依旧躺在地上任他推着。
冬日天寒,他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变凉。
小牟伸手在他鼻息下探了探,果是没有任何温度了。他虚脱般往后一瘫,半晌反应过来又起身,跑到了荒无人烟的四野,拼了命朝牛家村跑去。
牛槽这边刚摊开被褥躺下,耳畔便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牛槽起身,借着微亮的月色发现是小牟,还以为他是又被债主躲了,刚想拉他进来,反被一把拉到了门外头。
“咋地了啊?”牛槽便是再稳重也不兴大过年的被人拉着在夜色下飞奔啊,两个大老爷们,说出去得跟什么似的。
小牟却是不管不顾,跟疯了似的,被牛槽挣脱才喘着粗气:“老陈头,老陈头好像……”
老陈头?老陈头咋了。
牛槽一怔,刚不还好好的?
“他好像没气儿了!”小牟好容易将这话憋出来。
下一秒,不用小牟拖了,牛槽撒腿便往老陈头那儿跑。很快到了那湖边的低矮小屋,牛槽也没个停顿的,拉开门就去扶地上那人。手一触,便晓得完了,人已经凉透了。
牛槽帮丁医生做寿衣的时候曾经摸过,晓得人死后是个什么触感,现下老陈头这副模样,必然是没救了。
牛槽呆呆退了一步,碰到个椅子什么的,一屁股坐了下来,半晌没吱声。
倒是小牟,明白老陈头确实没救之后「哇」地发出一声嚎哭。
“都怨我,都怨我……若不是我这个扫把星将晦气带过来,老陈头如何……”
诚然这事儿实在怪不到小牟头上,可心情压抑沉重的人,惯常将生活中所有的不幸都归结到自个儿身上来。
“不怪你,怪我。”牛槽闷闷道,“若不是我送吃的给你们……”
“可那酒是我要喝的啊……”
两人心中明白,老陈头这死,八成是同那酒脱不了干系的。
可事已至此,人走了便是走了,余下的人再怎么追究原因也是不得用了。
两人空坐了一宿,什么话都没有,大年初六一早便唤了马家村一户专门替人办丧事的人家,敲锣打鼓走了工序,将那老陈头给风风光光埋了。
这事儿结后已经是大年初九了,马宝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红梅」递给牛槽,两人蹲坐在湖边瞧着浩渺湖面发呆。
“我真搞不懂你,大过年的,替这老头儿触晦气作甚。”马宝是真心的,便是他们村马老头家是做那丧葬生意的,但是人家有三不接啊,横死的不接,孤寡的不接,自家遇到喜庆事儿或者过年过节不接,这老陈头可谓是全给占了。
老陈头这种人,寻常情况下大约也就是铺盖一卷埋了,不至于曝尸荒野便成,哪里会有人帮忙置备后事啊。
可这牛槽倒好,触自个霉头不说,还勒马宝求他村长父亲,一定要马老头帮忙敲锣打鼓,风光大葬才成。
马老头抵不过村长要求,硬着头皮上,满肚子怨气全对着牛槽撒了。
牛槽心里晓得,可是老陈头这辈子苦惯了,让他跟瞧不见似的,实在是做不到。
牛槽拍拍马宝肩膀,起身将随身揣着的包裹递给他:“这是给马老的报酬,还有一件我做的小棉袄,给马老他家小孙儿的。”
马宝惊讶地接过,打开瞅了眼:“今年你们村布票都没了,你从哪儿得的布料啊?”
还是一件上好的毛呢绒子,一般人家小孩子还真穿不起。
牛槽没说话,马宝忽然想到出殡时瞧见小琴抱着芳芳,身上好像还是件旧棉袄,讶异道:“你不会是用代表的礼物券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