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牛槽点头，在小琴旁边坐下。
桌上有些剩菜，牛槽也没重新盛饭，将闺女吃剩的饭碗拿过来，胡乱扒拉两口发现小琴也没吃，伸手接过红红，小琴没给：“你吃吧，快睡了。”
于是，牛槽便又扒了一口饭，放下筷子，郑重道：“小琴，咱家有多少钱？”
适才还有些呆愣的小琴一下子被打通了任督六脉：“牛槽哥，不成。”
到底是这么些年的夫妻，还是很了解对方的，牛槽这一提起，小琴就明白他想干啥。
可是，你可以离开牛家村服装厂，你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干，但你哪怕在家呆着坐吃山空，也不能拿出全部家产单干啊，这个风险太大了。
小琴还是小琴，可到底在岁月的蒸腾中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得为孩子着想。
牛槽并不是个善于说服别人的人，更何况小琴跟了他这么些年，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这次她开口说了个「不成」，他便不晓得如何言语了。
只是，牛槽心中打定的主意却是如何都不会变的。
他不会加入高山市服装厂，他也不会加入任何厂子，他只想自己单干！
第103章 万事开头难
小牟这些天很苦恼，牛家村服装厂众人都一门心思加入高山市服装厂，奔向新生活，可他却有些尴尬。
他不是牛家村的人，若是按照户头来，他根本没法加入。若是按照厂子来，他倒是没问题的。可是，真给他加入的机会，他难道要直接加入吗？
他加入了，牛槽怎么办？
小牟永远不会忘记，在他最难的时候，是牛槽搭了把手，直到现在，他还在牛槽家蹭吃蹭喝，他深知牛槽将他当成了自家弟弟般的存在，他是决计不能在这时候抛下他的。
可是，现在的牛槽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忽悠人跟着他干的劲头都没有，好似只是忽然做了这个决定。
他林小牟还没娶媳妇，不攒下点钱，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列祖列宗啊……
辗转反侧的林小牟趁着休息时间抽了根「红牡丹」，坐在村头老树桩上发愁。
梧桐树在头顶招摇着，宽大叶片间落下缕缕光，跟女人温柔的手似的。远处，两道颀长的影子匆匆走过，却是一对少男少女。
“嗳，凤儿，你走慢点儿……”少年大约十七八岁，追着少女跑的气喘吁吁的。
前面的少女也不睬他，一甩辫子：“哼，你找不着人让我进去，我找六子哥哥去，他同厂长熟悉。”
“嗨，牛槽他不当厂长啦，你找六子也没用。”
“什么？牛厂长不干了？”少女愣了下，停了步子。
小牟瞄了两眼，简直没眼睛看，人家这一个个的，才多大，就知道追着姑娘跑了，他这都快三十了，连个影儿都没有，真是罪过罪过。
正想着，刚才那对少男少女扯过了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六子哥，牛厂长真的不干啦？”
凤儿急道。
那人竟然是六子，见是凤儿跟定子，点点头。他晓得凤儿很是崇拜牛槽，一门心思想跟着牛槽进牛家村服装厂，学习缝纫哩，现下牛槽不在了，她可能会失望。
“不碍事，让你姑父去求求牛队长，兴许可以加的。”六子安慰。
凤儿不是牛家村的人，不大好进牛家村服装厂，更何况现在牛家村服装厂已经成了高山市服装长牛家村分厂，更是地位高了一等，一群人挤破头想进来，凤子这个外乡人进来怕是很难。
但是马宝他爸跟牛队长关系不错，马宝又在厂里，还是凤儿姑父，说个话也不难便是了。
小六子这般的安慰倒是指了一条明路，哪知凤儿居然将头一扬：“不了，我不加了。”
定子急了：“为啥，为啥又不加啊。”
凤儿如果能加入牛家村服装厂就离他近了，如此这般以后也好提亲。
凤儿满脑子想的可不是什么男女之事，她可是个颇有雄心壮志的姑娘，一点都瞧不上定子满脑子的情情爱爱，她傲气道：“我若是想加入服装厂的话完全可以在高家村服装厂，可不比你们牛家村差哩，我只是想跟着牛厂长学习！”
小六子自嘲地笑笑，他竟然是忘了凤儿是高家村的人，高家村由于紧跟着市厂的步伐，上层路子走得好，确实样样都压他们牛家村一头，凤子说的在理。
更在理的是，一个小姑娘都能认定牛槽不迷了方向，他竟然还愁苦了那么些时候。
一瞬间，压在小六子头顶的乌云瞬间散了，眼前恢复了清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眼前蓝天绿树煞是好看，连树林前那个歪瓜瘪枣地朝他走来的人都瞧着顺眼了不少。等等，那个歪瓜瘪枣的人不正是小牟是谁？
“小牟哥？”他坐这儿干什么？
小牟掐了烟头，笑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就来这里干什么。”
两人都是来考虑前路的，只是不同的是，小牟手上拿着的是烟，小六子手上拿着的却是棒棒糖。
小六子不好意思地将棒棒糖递给凤儿，哪知凤儿这般年纪的姑娘也不爱吃这个了，他便有些尴尬。
小时候家中穷，他从未吃过这些玩意儿，也不敢跟妈妈要，后来长大后手头有些闲钱，便惯常将幼时的一些缺憾补回来，遇到开心的不开心的都要买上些糖果随身揣着。
小六子晓得这个习惯不好，会被人笑话，不着痕迹地将糖果揣起来，现在他已经没有不开心了，不需要这个了。
小牟也不需要了，将掐了的烟头随手扔进了一边的沟渠，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答案。
“小六子哥，我想问下，牛厂长现在干啥啊，在哪边啊，我就想同着他学。”凤儿脆生生道。
小六笑笑，温和道：“我帮你去问问。”
小牟瞧了他一眼，对啊，牛槽说了他要单干，但具体去哪里，如何单干，他们都没问哩。两人心中打定了主意，一道去了牛槽家。
出乎意料的是，牛槽跟小琴居然正在吵架。
两人站在门口都愣了，他们从未想到，这辈子居然还能看到这两人吵架，一个闷葫芦，一个通情达理，他们都以为这两人一辈子不会红脸，现下小琴确实正在抹眼泪。
“这几年你成日忙于厂里，根本不管家，不晓得我过的多辛苦。”小琴边哭边道，“我知道我生了两个闺女对不住你，可你不能连让我闺女上学的机会都剥夺了。”
牛槽不知道如何回她，他从来没有怪罪过她生了两个闺女，他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哪个男人能成日困囿于墙内？
更何况，三年联营确实诸多事端，客户的需求，领导的要求，员工的诉求，每个都自相矛盾，可每个又都需要他从中斡旋，寻找一个平衡点，从而做成那一件件衣裳。
他觉得太累了，做衣裳也不再是先前那个让他开心的活计。
他没有少付出些什么，她更没有，多出来的负累是生活，他们谁都没有错。
“芳芳已经八岁了，你离开牛家村，把钱全拿走，她上学的事情怎么办？”小琴抹着眼泪。
她没说的是，她又该怎么办？好容易熬出头指望着能过上些安生日子，这个她选择相伴一生的男人却又要从她手上夺走，让她如何能接受？
第104章 坟头三结义
“嫂子，你别担心，我这边还攒了些钱，芳芳念书的事情肯定是不用担心的。”小牟见着不能再让这两人继续吵下去，赶紧上前打圆场。
小六子也上前：“是啊，舅妈，家中的事情你也别担心，我跟我妈都可以搭把手。”
小琴听着这两人的贴己话，忍不住又落了泪，她伸手擦干净，到底是不想让外人觉得她是个不识礼数的，这些年就靠着这个名头过来了。
牛槽见两人过了来，不知所为何事，别过眼，视线却是碰都没碰着小琴，他不晓得如何同她讲。
这些年来，她凡事都少声，只默默做事，唯一一次出声的，反驳了他最想做的。
小琴察觉了他视线的闪躲，心中一抹悲凉闪过，夫妻这么些年，到底是远了些。
堂屋一时安静，只有过堂风从窗户穿过，横冲直撞一番，又从角角落落逃走。
“你们来作甚？”牛槽第一个出了声，朝着两人走去。
小牟跟小六子也不知道咋说，僵了半晌，还是小牟开口的：“哈哈，兄弟，这些日子没啥事儿，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去喝一杯啊。”
两人其实许久不喝酒了，老陈头因为同他们喝酒猝死的，小牟有些回避，一般会抽烟，但现在却是忽然想喝。
于是，三人便并肩往老陈头那屋子去了。小六腿快，跑去买了两瓶上好的双沟酒，又去熏烧摊上买了些花生米、蒲包肉以及猪头肉。回来后，那两人已经在屋子旁边临水的位置搭好了台子。
小牟一直住在这里，虽然他在虎林村也有房子，但那里离得远，不方便，便在老陈头这处住下了。
这两年赚了些钱，将牛槽的那钱还了后还余下些，便将原先老陈头家那茅草屋翻新了一下，盖成了一栋简易别致的小砖头房。
牛槽晓得小牟其实没落下什么钱，每日省吃俭用省下些还是为着娶媳妇的，这小子长得不好看，瘦骨嶙峋的，偏生还贼眉鼠眼，没几个姑娘愿意搭理他，他只能暗自攒下些钱为自己考虑。
可是，刚才他竟然能说出帮芳芳缴学费的话，牛槽恁是块木头也感受到了汩汩流水淌过的感动。
牛槽端起白色小瓷酒杯，斟满朝着小牟一饮而尽：“小牟，芳芳的事情，不需你操心。”
小牟愣了愣：“这哪儿能算操心。”
转头朝着六子：“老大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必须的！”
小六子眯眼笑成了一括弯弧：“是啊，老大，舅舅老大。”
小六子已经二十二岁了，不再是那半大小子，已经是个男人了，出落地还好看，迷倒了周围五里八乡的不少少女。
只是，小时候还嚷嚷着让妈妈留钱娶媳妇的小六子现在却是好像对那娶媳妇的事儿没了兴趣，油盐不进似的，谁来说道都不睬。
牛槽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小牟却猜测，他兴许还是难忘那齐齐哩，可惜离的八丈远，两人不大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小六子不说罢了。
小六子真实想法谁都不得知，旁人也不好问，到底他自小有自个儿想法，旁人左右不得。
牛槽现下瞧着他笑起来天地争辉的模样，视线不禁有一瞬的模糊，他长得却是比那江晚歌还要倜傥，又兼有着常年在乡下干农活的好体格，确实是生生能迷花人的眼，莫怪小姑娘都围着瞧，只是可惜了，小六子生在乡下，若是在城里，再有个好家庭，考个好大学，未来不晓得是如何个光辉哩。
可惜凡事倒是没有个如果，牛槽现在就希望小六能出息点，对得起他那早去的爸以及辛苦的姐姐。
念及此，牛槽忽而联想到刚才他俩那话：“老大？”
小牟猛地拍上牛槽肩膀：“对啊，我俩决定啊，以后跟着你干，你看怎样！”
牛槽懵了，跟着他干？他们知道他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就想跟着他干？放着大好的高山市服装厂不去，跟着他发什么疯哩。
世事便是如此怪哉，轮到自个儿时，总有一堆大道理，觉得为着梦想是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可是摊上家人或者晚辈时，世俗的考量便占据了大部分。
此刻的牛槽才晃儿明白，原来啊，他内心深处也是不认可自己的。
“别闹了。”牛槽举起酒杯，遥遥望向身边湖光水色，一口抿了。
入口酒味辛辣，呛得他半晌没有言语，只能静静听着小牟说话。
“什么闹啊，哥，咱们又都不是小孩子了，小六子都二十二了，你这般大的时候早是个爹了，能闹啥。”
小牟嗤道，又小声叨叨，“我都快三十了，真是，这事儿整的……”
小六子也是认真道：“舅，你放心，我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们相信你。”
牛槽不知道说什么好，定定瞧着六子：“胡闹！”
“舅，你听我说。”小六子将手放在牛槽手腕上，“现在这个世道，早就是各显神通的时候了，如果是能力平庸的人，则十分适合依附大厂生存，但对于我们这种有自己想法的，则应该出来单干。”
小牟在一边拍手笑闹：“不愧是读过书的，哈哈哈，对对对，我们这种能力不平庸的，就应该单干！”
牛槽怕「读书」这个事儿引起小六子不好的记忆，特意瞧了小牟一眼，小牟委屈地扁嘴，他说啥了，他说错啥了？一头雾水……
小六子却没有任何回忆起不好记忆的样子，越说越兴奋：“我听说，安徽凤阳小岗村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生产总量翻了倍，农民收入不断提高，这便是鲜明的例子！”
小牟也联想到邓小平同志提出的「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明明白白瞧着目前日益增强的社会购买力以及愈发繁荣的市场，心中一股澎湃激荡，似滔天洪水要冲破闸门，汇入滚滚洪潮中！
“这样吧，你若不放心，咱们笃个定。”小牟一拍大腿。
笃定？牛槽不明白。
“笃定这是咱自个看好时代，自己做的决定，将来是好是坏同你无关，自负盈亏！”小牟随手从身边的干泥里拔出三根秃草，指天激昂。
牛槽木木瞅着小牟，想看他咋个笃定，却见小牟起身将那三根草插在了老陈头坟头，然后倒了小半壶酒滋在茅草扒拉的抔土上，又拖拉着牛槽同小六子，趁着他俩还在愣神的功夫，将二人猛地一推，二人于是「咕咚」一声朝着老陈头跪下了。
“咱们坟头三结义！”小牟挥拳摆出义正辞严的模样，居高临下瞧着跪在地上一脸莫名的二人，豪气万丈道。
第105章 努力成为「万元户」……
牛槽后来想了许多次，他这一生陪许多人喝过许多次酒，都没哪一次来的有那次意义重大，一座坟头，三根枯草，三个人，半杯清酒，彻底使得他的人生拐了个弯道。
由于小牟的舌灿莲花以及小六子的天资聪颖，父母同小琴那边很快搞定，兴许也是牛槽主意已定，他们看无法改变便这般了，总归三人马不停蹄投入到新事业的开展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