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色处生繁花——林潇潇
时间:2022-01-24 16:09:45

  他却不当回事,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他已经过得算好了,这两年攒了些钱,还打算学牛槽盖个小洋房,同爸妈分家哩。
  “嗯,这批货物开始一直这样子,也不知在愁什么。”阿斌老实回道。
  牛队长鼻孔发出一声嗤,阿斌不晓得他在愁什么,他可晓得。
  当即也不说话,掀开铺就的白宣纸,蘸饱乌墨,挥笔落狼毫。
  阿斌见牛队长这般模样,以为没啥事了,便准备走,却被叫住了:“将高山市厂送来的那份通知书给小琴送过去。”
  阿斌好奇凑过来,瞧见牛队长旁边书桌上那笔锋苍劲的字,呆了呆,抬起头瞧向牛队长:“这?”
  牛队长扯了半边唇角,鼻孔发出声笑:“给他送去。”
  阿斌于是照做,一路揣着那薄薄一张纸,心中五味陈杂的。
  到了牛槽家,小琴正在扯着大的芳芳,还要抱着小的红红,累的头上全是汗。
  阿斌瞧见赶紧拉过芳芳,好赖给小琴腾了手。
  却说小琴也是命苦,这些年生了俩娃,全是大姑娘,惹得牛槽父母看她愈发不顺眼,连俩姑娘也不帮忙带,小琴只能成日在娃娃身上耗着,连厂子都不去了,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被岁月消耗了个七七八八,便是当年一身乡下姑娘难寻的书卷气也所剩无几,可算唏嘘。好在牛槽待她好,倒也不算白嫁。
  “嫂子,吃过了没啊?”阿斌抱着芳芳,边拍边哄。
  小琴瞧着阿斌这熟悉的姿势,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晓得阿斌是好好先生,成日里帮衬家务,小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快三十了瞧着还跟个姑娘似的。
  婆婆跟乡人再看不顺眼又怎样,人家丈夫得力,谁能说啥。
  岁月的蒸腾里,小琴渐渐也放下了一身清傲,开始羡慕起先前不曾入过眼的人和事。
  “没呢。”小琴说完这话便不说了,岔了话题,“阿斌你有事吗?”
  说起来,阿斌同牛槽接触多,她不在厂里后,阿斌倒是从未找过她,是以小琴有些稀罕。
  “嗯,牛队长让我来给你送东西的。”阿斌将揣了一路的那纸递给小琴。
  小琴好奇接过:“这啥?”
  话刚说完,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居然是一张高山市服装厂小学的入学通知。
  “这是?”小琴兴奋地举着入学通知。
  “高山市厂的入学通知啊,好容易有个额子,牛队长让我送你的。”
  阿斌有些羡慕,“也不晓得等我家晨晨以后捞不捞得着。”
  晨晨便是阿斌儿子,他这羡慕倒也是有些道理,高山市现在正规好学校很少,基本上都是各个厂子办的,大多数孩子还是只能玩泥巴到八九岁找个村头的塞进去。
  但是,正经学校到底有专门的老师,人们都觉得很洋气,孩子也能接受好的教育,家长还能腾出些手做别的,是以都挤破了脑袋想将孩子送去。因此,这个额子可说是十分的珍贵。
  “可是,这去了咋弄啊?”小琴忽而又有些担忧。
  阿斌晓得小琴担忧什么,高山市毕竟远,他们在牛家村,孩子又小,若是送过去便是见不着了,重点是城里也没个地儿安置。
  可这话说到一半小琴便停了,她睁大眼瞧着阿斌,发现什么似的,阿斌重重点头:“嗯!”
  “真的吗?”小琴有些激动。
  阿斌应和道:“自然是真的,否则市厂不可能单独给这么个小学名额的。”
  阿斌交代完便走了,小琴则有些魂不守舍地忙着,喂鸡烧火,直待牛槽回来才恢复神智,「哐」地放下手上的柴火,将小学的入学通知给牛槽。
  “牛槽哥,你瞧。”小琴将那大大的字朝着牛槽展示。
  出乎她意料的是,牛槽竟然丝毫不当回事儿,只淡淡看了眼,“哦”了声,便转身进了堂屋。
  小琴不晓得他这是个什么反应,心里七上八下的,收拾好锅膛,将吃食全都端上去放好,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牛槽哥,咋了?”
  牛槽低头扒饭。
  “你不愿意送芳芳过去?”小琴试探道,给牛槽夹了一筷子韭菜炒鸡蛋,“我听说,这意思怕是就要调你去高山市服装厂哩。”
  没错,既然高山市服装厂给了芳芳小学的名额,必然是动了将牛槽调过去的心思。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小琴这般读书不少的女人必然是晓得个中道理的,当然是大力支持。届时他们一家四口悉数过去,不比待在这里强多了?
  只是,小琴没想到的是,牛槽并不愿意。
 
 
第99章 他的决定
  联营后,小琴一直忙于家长里短,牛槽则一门心思扑在厂子上。
  久而久之,两人便疏于了交流。是以,小琴并不明白牛槽在想什么。
  往后几日,那张通知书跟废纸似的躺在桌肚子里,也没瞧见牛槽看上一眼,徒徒落了灰。
  小琴不晓得牛槽此举何意,她寻思着去高山市服装厂的机会多好,能让他们一家四口成为城里人。
  但到底是个知道分寸的女人,并没有提出心中所想,只默默陪着牛槽冥想。
  这几日,牛队长倒是有些着急,唤了阿斌好几次:“他这啥意思?”
  阿斌摇摇头,正给自家大儿子换尿布呢,就被叫了来。他也不晓得牛槽是个啥意思啊,找了一次小琴,小琴也是一头雾水。
  “牛队长,要不,您直接找牛槽谈谈吧?”阿斌提议。
  总归,他也不可能时时去找小琴啊,他去找牛槽谈这事儿也不合理,其实还是得牛队长自己出面。
  牛队长听罢对着墙上那幅画思索了半天,拉开抽屉,瞧着躺在里面许久的文件,久久未言语。
  次日,高山市服装厂下的那批货物成功出单了,高山市厂的人过来验货,牛队长带着厂里的人鱼贯从仓库中搬出货物,来人也没细看,粗粗瞧了几眼,便揣着胳膊同牛队长回去喝了小酒。
  半熏之际,来人拍拍牛队长胳膊:“你们办事,我们放心!”
  牛队长客套:“市里领导满意便好。”
  来人有些醉了,说话也不遮掩:“当然满意,咱们王厂长跟周厂长心中门儿清,你们牛家村服装厂称第二,谁敢称第一啊!”
  “那高家村……”
  “高家村算什么啊,他高亮除了拍马屁干啥啥不行!”来人将胸脯拍的砰砰响。
  牛队长替他斟了一杯酒,自谦:“没,没,人家高书记下面是要往市里头升的,我哪里能比……”
  来人夹花生米的动作忽然顿了,直勾勾瞧着他,惺忪的眼中发出一道光:“其实你这次要是能顺利成为分厂,升官也是迟早的事儿。”
  牛队长夹菜的手猛地握紧,半晌,稳了心神,表情不变,缓缓道:“您说笑啦。”
  “不是,我说真的……”来人压低了声音,凑到牛队长耳边,“但凡牛家村服装厂成为分厂,你便是高山市服装厂分厂的书记了,往后咱们厂子自然有你一席之地。”
  牛队长默了片刻,镇静道:“你这话说的,是当真还是开我一乡下人玩笑啊?”
  来人咂咂嘴,一副「你可别不信我」的表情:“我这骗你作甚,我听王厂长说的,这次收编分厂,必然会解决你们职位的,不会让你们有名无实的,你看,这学校名额不是都给了吗?”
  说到这个学校名额,牛队长又想到牛槽,当即没了吃喝的心思,叹了口气。
  来人好奇:“你这是作甚?还不高兴了?”
  牛队长于是同他讲了为难之处:“你这是有所不知啊……”
  “哦?你且道来。”
  于是,牛队长便就着窗外和风细细讲了他的愁苦。
  却原来,在最后一批订单下来的时候,牛队长便收到了关于高山市服装厂收编分厂的通知,这收编分厂同联营是不一般的,联营只是合作,是高山市服装厂的下属制造厂,但分厂却是彻底成了高山市厂的一部分,他们也都会变成高山市服装厂的正经员工,享受所有高山市厂的员工待遇。
  这几年来,他们日子过得中规中矩,个个儿都吃饱穿暖,还攒下不少钱,深知背靠大厂的好处,也失了当初那斗志,并不想再过先前那般日子。
  尤其是牛队长,他那会儿便通过一些同僚打探到,若是能顺利成为分厂,他怕是要加官进爵的。
  他那会儿仔细瞧了竞选的方式,发现这考核很简单,几乎是走个形式便可。
  他私下揣着大包小包去了周广那里,周广不肯收东西,却是就着小酒同他讲了个内幕。
  “你们厂啊,只要牛槽点个头,一点问题都没有。”
  “牛槽点头?”牛队长诧异道。
  “那陈光,成了我们厂的市场部经理了。”周广点到即止道。
  牛队长还是不大明白,陈光成了市场部经理同牛槽点头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左右这也不是他该考虑的,他只需要让牛槽点头就行了。
  至于让牛槽点头,牛队长以为这事再简单不过,毕竟牛槽兢兢业业的,除了做衣裳之外很少有提出异议的。
  牛队长于是兴冲冲找牛槽试探了口风,哪里晓得,牛槽竟然不同意成为高山市服装厂的分厂。
  牛队长瞧着他那张木头脸都呆了,恨不得拾起田头的搬砖一下拍上去。
  “你不同意?为啥子不同意?”牛队长问出这个蠢问题后差点没咬住自己舌头,他问他干嘛?
  果然,牛槽梗着头,半晌都不晓得该咋说。
  牛队长也不想听他理由,甩着袖子离去之前丢下一句:“不同意也得同意!”
  牛槽没做言语,牛队长却不觉得自己赢了。他太了解牛槽了,他轻易不决定事情,决定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这才有了先前的那些试探。
  牛槽是晓得牛队长的意思的,这些天来他想了许久,其实不止这些天,他在半年前的某天便开始考虑了。
  那时候,陈光刚刚成为高山市服装厂的市场经理,上任第一天便马不停蹄来找牛槽,邀请他去高山市服装厂共谋前程。
  牛槽呆了呆,这陈光咋地就去高山市服装厂了,还邀请他去?
  陈光叹了口气:“孤木难支啊!”
  时代潮流滚滚,裹挟着每个人或自主或被动往前,可滔天洪水中个人力量实在太过渺小,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也无法站在风浪上头起舞。
  更何况,他除了一些小聪明,也没有什么实打实的本事。而那些小聪明,在江晚歌之流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是以,陈光将眼光投向了老搭档。
  说明理由后,陈光承诺了一系列事情,比如替牛槽解决家人落脚处,比如解决后续个人发展问题等。
  实打实地说,牛槽一开始也是心动的,可除却最初的心动之后,席卷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纠结。
 
 
第100章 生米煮成熟饭
  “你到底是咋想的?说罢。”牛队长最终还是没忍得住,找了牛槽开门见山道。
  牛槽闷头在整理车间的一些碎布,屁股朝着牛队长,半晌才转过身来:“没咋想,就是不愿意听人指挥。”
  “嘿,我倒是没瞧见你平时这么有傲气。”牛队长气的拔高音量,见牛槽依旧在整理,气不打一处来,“搞搞搞,搞什么啊搞,交货了都。”
  牛队长一通乱弄,将牛槽整理好的东西搅了个稀巴烂。
  偌大的厂房安静下来,许久没人言语,只有彼此的喘气声此起彼伏。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雨,滴滴答答地越过窗户传来,牛槽将手中那布放在凌乱的布匹中间,重重叹了口气,似伴奏雨滴而起的乐章。
  “我考虑过了,不成。”牛槽直起身,抬头瞧着牛队长。
  他比牛队长要矮上半个头,这幅模样是仰视着的,可那眼神中的笃定却让牛队长觉得自己被仰视了。
  他有些烦躁地稳下心神,好声好气道:“为啥?”
  于是,牛槽第一次认认真真同他讲了自己心中所想:“尾大不掉。”
  早在最初广陵市考核的时候,他执意要去做那呢子同风衣,而市厂的人却觉得布襟棉袄好时,他便有了这个感觉。
  他爱做衣裳,他也不觉得自己的想法都是对的,他只是不喜欢他手下做出来的衣裳都没有灵魂,他希望由他所出每一件衣裳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这也是他最初的乐趣所在,而如果归属于高山市服装厂,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他全然不会有时间去实现。
  这几年,牛槽看似忙忙碌碌,却并不开心,他觉得他这块木头彻底成了枯木,而不能冬埋春日再抽出那嫩芽了。
  “你管他尾大掉不掉呢!”牛队长听罢牛槽的话,恨不得敲他脑袋瓜,“给你安稳的生活,给你开工资,不就行了吗?”
  他真不晓得牛槽在想什么,毕竟即便高山市服装厂尾大,掉头不容易,掉下来更不容易。跟着集体有饭吃,牛槽他不晓得吗?
  牛槽他晓得,他自然是晓得的。可是,牛槽想的不是吃饭。
  他热爱缝纫,热爱做衣裳,那是他所有的热血,那是他枯燥而黑白人生中的彩色,他不可能放弃这种自由挥洒的感觉。
  更何况,从市侩的角度来说,他也能隐约感觉到高山市服装厂这种机制的欠缺之处,那便是市场敏感度太低了,而服装这个行业,最需要的便是站在社会前端,提前发现人们的需求。
  彼时恰逢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早已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
  早在两年前,「吃粮靠返销,用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的「三靠村」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按下了18个手印,搞起生产责任制,而后党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又成立了经济特区,举国上下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改革。
  不久前,中共中央还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肯定了包产到户的社会主义性质。
  那一天,牛槽看着报纸上肃穆的会议内容,站在日新月异的街头,发现一眼望去原先破落的集市好像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举目皆是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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