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便晓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时代车轮滚滚,贩夫走卒都开始挣脱了集体的桎梏,由原先一个混沌模糊的形象成了鲜明个体,个个儿各显神通,卖菜的,下海的,经商的,比比皆是,人人走向都有了不同。
“我不管你什么气象不气象,咱们牛家村服装厂,必须成为高山市服装的分厂。”牛队长见说不动牛槽,彻底失去了耐心,甩袖子离去了。
牛槽默默看了牛队长背影半天,继续低下头收拾起东西来。
回去后,小琴又拿着那张通知书欲言又止,牛槽晓得小琴是为着孩子着想,却不想同她说太多,毕竟理想这种事情,能理解的人自然会理解,不理解的,你怕是嘴皮子磨破了人家也会笑话。诚然小琴不会笑话他,却也是多说无益。
夫妻俩便这般相互背对着一觉到天明,维持了许久。
牛家村这般安稳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待某一天,牛队长忽然带着阿斌跟牛四去高山市服装厂,将那分厂的合同签了。回来后,牛家村服装厂才彻底炸了。
“什么?咱们成了高山市服装厂的分厂啊?”
人人面上喜色洋洋,“那咱们岂不也跟那城里人差不多了。”
“是啊是啊。”余下的人纷纷附和。
“咱娃儿也能去城里念书吗?”有些人好奇。
于是,众人纷纷跑到牛队长那里询问。
牛队长心情不错,这次他上下瞒着,先是怕牛槽闹事儿,没告诉牛槽以及同他关系好的小牟和六子,带着阿斌走了形式,完成了考核,后是同陈光讲牛槽乐意了,可惜家中孩子病了来不了,又将陈光那边搞定。
待合同彻底定案后,牛队长又去拜见了周广和王长明,而后才大摇大摆地回来。
牛队长说了几句官话,一一将众人打发走,寻思着没见着牛槽,便双手往口袋一踹,闲庭信步到牛槽家。
牛槽正在洗衣服,小姑娘的褂子在搓衣板上冒着七彩的泡泡,旁边两女娃娃兴奋地追赶着,挺美好。
牛队长掏了两颗糖,给小姑娘一人一个,指着不远处天上的蜻蜓:“去抓着玩。”
小姑娘便纷纷跑开了,只剩下牛槽同牛队长两人。
牛队长等牛槽开口,牛槽却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一直安心做着手上的事情,好像天地间除此之外没什么可值得在意的。
最后还是牛队长忍不住,开口瞧了瞧天,尴尬道:“天色挺不错啊。”
牛槽没反应。
牛队长忍不住了:“牛槽,你这什么意思?跟我置气,我将那生米煮成熟饭了?”
牛槽听到这句放下手中的衣裳,抬头认真瞧过来,牛队长特意观察了他的眼睛,并没有什么情绪。
“不生气,您想多了。”牛槽道。
第101章 分道扬镳
不生气?牛队长满肚子问号,他先前那般笃定不愿意加入高山市服装厂,现在他瞒着他先斩后奏,他居然不生气?
这还是他认识的牛槽吗?他先前因为被冤枉偷了料草,脾性大的可是都离家出走了啊。
牛队长脑海中闪过一系列想法,寻思着是不是这几年这家伙终于圆滑些了,刚想夸奖一句,哪知牛槽接下来的话宛如晴天一道霹雳,差点没将他给劈成两截儿。
“牛队长,我不干了。”
适时一边的鸡正在啄米,发出了一阵「咕咕」声,牛队长还以为他听错了,揉了揉耳朵:“不干什么?”
牛槽起身,弯腰去一边的水池子将手洗干净:“我还没来得及同您说呢,我不打算在服装厂干了。”
“不干?”牛队长拔高音量,声音都变形了,“你不干去哪里!”
此刻早已不是过去吃大锅饭的年代了,人们不再遵循大队集体最大,周边儿下海的多了去了,大家都可以自由选择去处,国家对此是大力支持的。因此,牛槽若要走,牛队长说不得半句话。
只是,牛槽不在牛家村干能在哪里干?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高家村挖你?还是虎林村挑拨离间?”
牛队长下意识伸手狠狠遏着牛槽双肩,将牛槽扣地不得动弹。
牛槽却跟没察觉似的,眼神淡淡瞧着他:“没有,都不是。”
他便是不想加入高山市服装厂,高家村也是高山市服装厂的分厂,他如何会加入呢?
虎林村这两年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他不可能再继续重走一遍老路。
归根到底,他想走一条不同的路,一条更自由的路。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牛队长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将旁边的鸡吓得咕咕直叫唤。
牛槽推开牛队长的手,背对着他,遥遥瞧着远方:“我想自己干。”
没错,想自己干。
干好干差自己撑着,不依傍某个大树,有更自由更广阔的路,当然也要经历更多的风雨。
牛队长觉得牛槽简直是疯了,他们村里的厂子傍上了高山市服装厂这棵大树,现在牛槽竟然说要单干?
“你爸妈跟你老婆晓得吗?”牛队长冷声道。
牛槽摇摇头,他们自然是不晓得的,他也不想同他们说,说了结局显然是可以预见的。
“哼!”牛队长拂袖而去,“那你有想过同他们说后的反应吗?”
牛槽没想过,牛槽也不想想。
牛队长却没那么善意的,转身便将这事儿告诉了牛槽他娘。
于是,中午饭菜刚端上桌子,牛槽他娘便摔盆掼碗地进来闹了。
“唉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牛槽他娘猛地将门推开,然后将手上的碗筷往地上一摔,继而往地上一摊,撒泼打滚地嚎起来,“这大儿子没了,小儿子又是个不听话的吆……”
芳芳和红红睁着眼睛好奇看过来,肥嘟嘟的小脸沾满了米粒子,小琴却是来不及给两个闺女擦拭,赶紧下了饭桌前来扶起婆婆:“妈,您这是怎么了啊?”
“唉吆,我的命苦哦……”牛槽他妈哭天抢地,也不答小琴话,继续唱戏似的嚎给牛槽看。
牛槽默默瞥了她一眼,晓得牛队长这是去通过气了。
可是,他的主意不会这般轻易改变的。
他也不搭理他妈,继续吃饭,他妈边佯装低头抹泪边偷瞧,见他这般气不打一处来,嗓子嚎的都干了,她干脆也不装了,一拍大腿起身,薅住牛槽衣襟就骂:“还吃,还吃,吃不死你!”
小琴都傻眼了,一时不知道是哄婆婆还是劝架。她为难地瞧着婆婆和丈夫,直待红红被吓哭才抱起孩子去外头哄。
终归他们母子俩的事情,她不大好插手,向着谁都不好,干脆静观其变。
却是没什么变化,牛槽油盐不进,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给他妈薅了会儿,直待他妈情绪平复些才道:“下晚等我爸回来,一起开个会吧。”
“会?”他妈半信半疑。
牛槽点点头:“把六子也叫来。”
牛槽他妈左右见也问不出个什么东西来,也不晓得自家儿子心中想什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想起适才听了牛队长一面之词,说他不欲加入高山市服装厂,届时他们家这般的好日子便再也不会有了,还没听牛槽说过呢。兴许,是个误会呢?
牛槽他妈等着老头子回来,赶紧薅着他领子往牛槽这里拖,推到牛槽家院子里又赶去服装厂叫外孙。
小六跟小牟正在整理剩余碎布,打算给乡亲们做个什么衣裳物件,回牛槽家蹭饭的路上探讨做成什么个样式,还未到大门便被火急火燎的牛槽他妈给拉着胳膊拖走了。
“嗳,干啥哩干啥哩……”小牟见小六眼睁睁在眼前消失,急的拔腿跟上去,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牛槽他妈这个不好伺候的老太太,当即也不敢开口了,闷头跟着走。
去了牛槽家,小牟先是瞧见了香喷喷的红烧鱼,正泛口水呢,又瞧见堂屋里头肃穆站了一群人,那口口水于是「咕咚」一声吓了下去。
这是咋了?小牟贼着眉四处瞟。
牛槽见着众人都来齐了,于是指了指排好的板凳:“坐下吧。”
又回头朝着小琴:“给大家倒杯水。”
小琴「嗳」了声,去厨房忙活,耳边传来「稀里哗啦」的落座声,还有牛槽他妈的嘀咕声。
牛槽见众人都妥当了,于是抛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打算不在牛家村服装厂干了。”
小牟心头一动,不在牛家村服装厂干了?
转念想到牛家村服装厂已经成了高山市服装厂的分厂,一副了然的模样:“哦,升了嘛,现在在高山市服装厂干,哈哈……”
刚准备暴走的牛槽爸妈听到小牟这话稳住了,心道,兴许还真是这个意思?
哪知牛槽摇摇头:“不了,高山市服装厂也不去,彻底不干了。”
厨房里头,端着茶几出来的小琴刚好听到这句,愣住了,脚下的步子半晌没迈开,杵在原地呆了许久。
牛槽慢悠悠巡视了众人一眼,而后一字一顿道:“同他们分道扬镳,我自己单干。”
第102章 孤军奋战
“你这个绝八代的哦,疯了哦……”牛槽他妈是第一个发出哀嚎的,伴随着她吵架时惯常的拍大腿的动作,十分有出了大事的气势。
若是往常,家里人一看她这样还会拦着,现在却是沉浸在震惊中,忘了拉她,就这么任她嚎着,嚎着嚎着嚎来一群人看。
“这是咋了?”
“牛槽家的吵架了?”
“唉吆,出了啥事啊?”
门口不停有人聚拢过来,有的好奇的探头进来,一下就听到牛槽他妈摔碗说出的「你走,你走我去高山市厂子」,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牛家村人都晓得牛槽这是不愿意去高山市服装厂。
这消息跟往平静水面里头投了一枚石子似的,牛家村都炸了。
阿斌跟牛四也过来当说客,牛槽那会儿不得清净,在屋子后头的林子里坐着哩。
旁边是个猪圈,里面三四头大肥猪「哼哧哼哧」钻着木头门,发出不小的噪音,猪圈边的桑葚熟透了,时不时往下掉,地上乌紫一片。
阿斌挥了挥手,走路也得跳着,生怕将小花新给他纳的鞋子给踩花了。
两人也不晓得牛槽是如何能在这个地方坐得下去的。实则不晓得,牛槽寻这里才难得安静, 不会有人到这里来吵他。
“牛槽,你说你是咋想的啊,你要自己单干?”牛四苦口婆心,“你知道这厂子起来有多难吗?”
牛槽知道,事实上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因为牛家村服装厂可以说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可是,那到底是集体的财产,不是他的。这就跟帮人养娃娃一样,你付出再多,人家父母来了,你照样得还。
他想完全培养出一个自己的娃,一个可以同他共同进退的娃,自然是要难的。
“莫不说钱是个问题,便是那人,你也没有啊。”牛槽一针见血。
现在人们虽说选择的去处多了,但有些想法的都北下南上去了,没个想法的个个儿窝在大厂子里安生过日子,谁愿意同他牛槽打天下啊。
“对啊,再说了,便是你自己吃得了苦,你也得为着孩子们想想啊。”
阿斌动之以情,“芳芳这次这个上学的额子,我可听说是陈经理特意为你留的,市厂人都不够塞的,更何况是分厂,他对你挺好,说是芳芳年纪到了。”
身边桑葚「簌簌」往下落,很快将阿斌跟牛槽崭新的衣裳上砸了好些个紫色的斑痕,斑斑驳驳的,甚为狼狈。
两人都十分难受,牛槽却跟老僧入定似的,无论如何都不动摇。
最终,两人劝阻失败,铩羽而归。
这边牛队长急的焦头烂额,派了人轮番轰炸,什么法子都使了,牛槽就是油盐不进。
最后,牛队长也是放弃了,只得两手一摊,上去同市厂说了实话。
总归是合同也签了,牛家村服装厂成了高山市服装厂分厂的事实改变不了,周广也觉得没啥,他并没有认为一个牛槽算什么重要的,他只觉得牛家村服装厂不错,牛槽顶多是个扎实肯干的厂长,而扎实肯干的厂长哪里都能找到,不是啥事儿。
陈光却恨的差点将一口牙咬碎。
“这个牛聪,还真是聪明啊!”陈光咬牙切齿地朝着秘书道,“他就这般两边忽悠着,惹怒牛槽了?”
秘书毕恭毕敬:“调查显示如此,不过……”
“不过什么?”
“上次您同那牛槽提了这事,我瞧他便不十分乐意,兴许也并非是被牛聪惹怒的缘故。”
陈光哼哼两声,他自然是晓得牛槽那脾性的,多少也明白事成的把握不大,不过到底是抱了一份希望,现下那希望活生生被牛聪扼杀,还是很气愤的。
更何况,陈光对于先前合作时的不愉快同牛队长有关心知肚明,他作为掌舵人却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反而拉了牛槽这个背锅的,实在不应该。好在牛槽有担当,否则那事儿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个,陈光更是懊悔不能让牛槽彻底为自己所用,挥挥手示意秘书出去,寻思了半天,才勉强想出另一条路子。
却说牛槽那边不晓得陈光对他求贤若渴,人家根本没那千里马的心思,正积蓄着勇气当老黄牛跑万里长征哩。
日头下去后,有村妇来喂猪了,牛槽这才「哗啦」一下起身,扎进黑夜往家走去,吓得村妇舀着猪食瞧了半晌,待瞧清是牛槽才骂出声。
小琴这些日子都有些魂不守舍,今日好容易扯着两娃喂完饭,哄睡了大的,正抱着小的晃,房中黑黢黢的,她脑中也没什么想法,就呆呆瞧着黑洞洞的院子发愣。
院门忽而被人推开了,一道短宽影子进了来,小琴一眼瞧出这是自家男人,却没往常热情迎上去的心思,连招呼都没想起来打。
倒不是她心中有怨气,她只有迟钝,不明白未来的路如何走,而旁人都是能一眼望到底的康庄大道。
“回来了。”小琴头都没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