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有人架起手风琴奏乐,衣着鲜亮的男男女女随着歌声舞蹈。深秋的寒冷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女人们在单薄裙装外套上毛织披风,场地周边用魔法点燃的火把也保证了参加宴会的人不会染上风寒。长桌上摆着一碟碟烤得酥软的面包、炸脆的鳕鱼、上等火腿和新鲜水果,围绕中间被做成玫瑰形状的蛋糕。来参加婚礼的大多是凤凰社的成员,食死徒们越来越猖獗了,如今人人自危,许多曾经的同学忙着跟他们划清界限,避免被波及。丰盛的宴席没有提起尼什塔尔的食欲,结婚仪式在晚上,她提前换上伴娘礼服其实只是懒得再找件适合场面的衣服罢了。
“老了,跳不动喽。你们这群姑娘和小伙子好年轻,根本不懂年纪上去后的日子是怎样。”有人说巴希达的脑子已经有些糊涂了,但尼什塔尔认为她身子骨还很硬朗,“你今年几岁啦?我都记不得了。”
“十八岁。”她答道。
“盖勒特·格林德沃搅乱魔法界的时候,离你们出生还早着呢。”巴希达看向热闹的宴会中心,“瞧瞧他们,还在享受无忧无虑的时光。不过是群小孩子,却把自己当成了战士——对他们而言,面前仅仅是场有点风险的游戏,胜利者可以在其中摘的荣耀。”
“他们会在得到和失去中成熟,同我们过去一样。”穆迪说,“就让年轻人跳舞吧,只要这能使他们继续勇敢下去。”
“或许我们是还太幼稚,但是我们也正在学。”尼什塔尔说,“我要回去为仪式做准备了。”她和两人道别,却没有往休息室的方向走,绕到了教堂后门。人们的欢声笑语触及不到她的心房,再说尼什塔尔也受够了他们每个见到她都要发表一番相差无几的言论。年轻女子脸上留了伤疤,这不像艺术家在作品里刻意营造残缺的美,真的发生在活人身上只会叫人感到遗憾。可是假如当事人并非自己,那么也不过意味着短暂的抱歉和惋惜,轻飘飘落在两三句寒暄里,再被她礼貌得体地拂开。
后门显得非常空寂,倒是感觉没有在狂欢的人群那样孤单了。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尼什塔尔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忽然有轮子滚动的声音传来。“弗利蒙叔叔。”她睁开双眼,看到老人自己推轮椅时迟缓的动作,赶紧上前,“你迷路了吗?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我是来找你的。”
尼什塔尔在轮椅旁蹲下来做出聆听的模样,任弗利蒙拉起她的一只手。明明两年前他还很健康,如今皮肤摸上去却格外枯瘦,她闻到弗利蒙身上疾病和衰老的气味。就算我把他的手握得再紧,也无法留住他。她悲伤地想。
“今天詹姆成婚,我和尤菲米娅都非常开心。他找了个好姑娘,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了……”弗利蒙吃力的呼吸声听起来像口哨,“但我还是担心你呀,小尼娜。”
“我不小了,”她说,“已经成年了。”
“在我眼里你和詹姆永远都会是孩子。”弗利蒙说,“你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上次办事不小心受了点伤,不过圣芒戈的治疗师说伤得不重。你不要看我脸上的伤疤好像有点吓人哦,其实很快会不见的。”尼什塔尔柔声柔气地说。治疗师对黑魔法导致的疤痕无能为力,不过老人不需要知道这些。“我现在住在伦敦,跟詹姆和莉莉的住处离得不远。而且有很多朋友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帮助我,你们别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他疲倦地阖上眼,“我把轮椅推到这里就累极了,人老得不中用了……尤菲米娅还在里面等我呢,亲爱的,你带我回去好吗?我想睡一会儿……”
“好的。”他的呼吸平稳以后,尼什塔尔耷拉下脑袋,靠在轮椅扶手上用耳语般高的声调对着地面喃喃:“叔叔,我没有人可以倾诉,你听我说说话。昨天夜里我梦到和詹姆一起玩的情景,有次我们拿着弹弓去山上打鸟,你还记不记得?中途我们分了心进动物洞穴探索,却遇上了山体滑坡,詹姆的魔力保护我们免于受伤,可是我们被困在山洞里面……我以为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所以大哭起来,詹姆笑我是胆小鬼,但是我知道他也在害怕。我们喊到嗓子都哑了,最后是爸爸找到了被掩埋的山洞,把我们救了出来……现在没有人再会来救我了,对吗?一个人真的好难、好难。叔叔,所有人都说我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女巫,可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哈,你又用斯多葛学派的沉默来回应我,我喜欢你这样,你和尤菲米娅从以前就总这样。我知道的,那会儿你们什么都不说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可是,然后呢?终于,我也有了能够保护他人的力量,那然后呢?要是连力量都不能拯救你,还有什么能做到……”
夕阳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流泻到弗利蒙脸上,尼什塔尔静静聆听他的呼吸声,听草坪传来的乐声。忽然远处歌声停止了,片刻之后乐队换了一支更热烈的舞曲。她拍掉裙子上沾到的草籽站起来,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谢谢你照顾我爸爸。”休息室里,詹姆从她手中接过轮椅,“我才分心了一小下他就不见了。”
“只是陪他说会儿话而已。”她看着好朋友熟悉的脸,依然感到不可思议,“你今天要结婚了。”
“对啊,我要结婚了!”他说。
“你想好谁来保管戒指了吗,莱姆斯?还是彼得?别告诉我你还在思考。”
詹姆抓了把头发:“嗯,我最后决定——就西里斯好了。”
“什么?”她不懂,西里斯分明还在国外。
“——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俩结婚我会不到场吧?”一个人影从帘幕里跳出,轻而易举地把她拦腰抱起,尼什塔尔惊叫一声,两眼睁得圆圆的。西里斯抱着她原地转了几圈,浅色眼睛里闪烁着淘气的光彩,似乎很满意吓到了她:“怎么,看到我以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尼什塔尔感觉眼睛开始泛酸。别哭,求你了。她在心里拼命祈求。我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他会察觉不对劲的。然而把脸枕在西里斯肩头,她最终容许自己不争气地悄悄啜泣了一小下。尼什塔尔用胳膊环绕他的脖颈,体会到依偎的温暖:“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不知道司仪准备的如何了。”詹姆笑眯眯地带着仍在沉睡的父亲借故离开。尼什塔尔拍了拍西里斯的手臂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我去查看一下莉莉,我怕她会紧张。”她现在没法面对他。可是刚才那一瞬间真是奇怪,她居然完全把斯内普跟自己说的话抛到了脑后,尽管这几天她一刻不停地想这件事,并且深受困扰。
“那等会儿见。”
尼什塔尔走进新娘的房间,莉莉穿着纯白婚纱,看起来美艳动人。她正在和玛丽说话,玛丽今天也是她的伴娘。两人脸上神采飞扬的神情令人不禁莞尔,她清楚对他们这群人来说,有太多的理由不得不保持戒备,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全身心地放松了。莉莉招呼她坐过去,尼什塔尔照做,却发现莉莉狐疑地在她耳边嗅来嗅去。“我出去期间没有偷偷抽烟!”她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真的没有,我发誓。”
“很好。”莉莉说,“我希望你能改掉这个坏习惯。”
“这又不是说戒就能戒掉的……”她接收到莉莉瞪过来的目光,赶紧改口道,“我会试试看的。唉,毕竟今天你权力最大。”
“真乖。”莉莉的不满烟消云散,微笑着给她倒上葡萄酒。尼什塔尔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口,只觉得美酒无味且酸涩。
仪式顺利举行。尼什塔尔唯一的任务就是送上戒指盒,做完这件事后她退到一边,看着莉莉和詹姆交换戒指,在众人的掌声里接吻。她在心底默默送上祝福,这句话早在七年级便已经说过。詹姆第一次和莉莉约会是在霍格莫德,他们一走出帕笛芙夫人茶馆,门边等候多时的西里斯猛地掀开隐形衣,让尼什塔尔将手里一捧细雪洒在两人头发上:“祝你们永浴爱河,白头偕老!”当时詹姆脸红得几乎可以滴血,莉莉则气急败坏地追着要打她,尼什塔尔咯咯笑着抱头鼠窜,在雪地里摔了跤也感觉不到冷。
再快乐的时光也会有结束的时候,深夜里彼得、莱姆斯、玛丽送这对新人回家,尼什塔尔和西里斯负责把詹姆的父母送回戈德里克山谷。“去我那里过夜?”从波特家出来,西里斯朝她伸出手。尼什塔尔想了想,点点头,她把手放到西里斯手心,于是他们幻影移形。一到公寓他就急切地吻她,亲吻里没有柔情,只有满满的渴望。尼什塔尔用手抵住他的胸口:“开灯,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手一挥,墙上的几只蜡烛立刻亮起来。“不能明天再说吗?”西里斯凑过来亲亲她的鼻尖。讨好她也没用,“我的伤疤……”
他大笑起来:“你不会真的觉得我在乎这个吧?还是说你只是想听我这么说?好吧,那我就说了。就算留了疤痕,你还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啊。”
要是她也能会心一笑就好了。尼什塔尔毫无感情地弯弯嘴角:“这个伤疤是斯内普的魔咒留下的。”她对所有人隐瞒了这点,因为尼什塔尔知道,她的朋友们一定会觉得这是他们的错,“我们遇上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告诉过他进入打人柳树洞的方法。”
一阵良久的沉默。尔后西里斯干巴巴地问:“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至少不够多。我想听你说整件事情。”她说,“首先我想知道原因。”
他嗤笑一声:“鼻涕精的存在就是原因。他就算真的被咬了也是活该,谁叫他老偷偷摸摸地到处查探,想抓住什么把柄好让我们通通退学。”
你就没有考虑过莱姆斯清醒以后会怎么想吗,难道他会为自己杀了人,或者多了一个狼人同学而高兴?尼什塔尔担心自己会把牙齿咬断:“他进去了,然后看到了莱姆斯。”
“对,我猜他无处可逃了,可惜我没能亲眼看见。”西里斯脸上带着嘲弄的神色,类似小孩子折断蜻蜓翅膀的表情,“詹姆知道我的打算以后跟在鼻涕精后面把他拉了回来。他看到了,但是邓布利多叫他不要和任何人说——就这样,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她满心厌恶地看面前的人。“你认为自己做得没错?”怎么会有人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般可鄙的故事?
西里斯锁紧双眉。“斯内普没有死,没有人得到实际上的伤害!我是做错了,可是也没有造成多大的后果,不是吗?而且我现在也不会再这么做了。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非要揪着它不放?眼下真正值得关心的事情还有很多。”
“没有死!”尼什塔尔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你的重点。”
“我认为你需要睡觉,你喝醉了。”他的脸色沉下来,语气生硬,“你的伤口还没有好,现在应该去床上休息了。”
“操他妈的休息,我才不关心什么狗屁伤口!”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西里斯睁大眼睛,看她的眼神仿佛将她当成疯子。
我这是在做什么?她问自己,我到底怎么了?他不就是恨斯内普吗,这些我早就知道。如今他也一直在做一个正直的人会做的事情,这些全部是我亲眼所见……可为什么我仍然觉得受伤?
“……我得走了。”她不该失态的。透过泪眼望去,西里斯的样貌逐渐模糊起来。他犹豫地伸出手,尼什塔尔后退一步躲开,扬起头,露出舅舅教导自己的微笑。她不喜欢当淑女,不过可以装作淑女,“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是决定回家去。”她指的是自己的独身公寓,那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归宿,但毕竟是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公寓不是她的家,就连莱斯利庄园也不是,尼什塔尔想要的只有戈德里克山谷那个有着小小后院的屋子,然而一把火业已将其化为灰烬。
——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尽头吧,任何事都是有终点的。
“你要回去,那然后呢?!是不是明天起你就会突然开始变得很忙,每次都回复我最近没办法见面?之后某一天起连我的信也不回了?别走!我不想你离开……我不想失去你。”
她已经转过身,西里斯从后面抓住她的手,接着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好像这样就能把她固定在原地。而尼什塔尔居然真的愿意留下来听一听他的解释,她自己都迷惑不已。她觉得就算他要骗自己也无所谓了,只要给她一个借口,她只求一个借口……
“听我说,我……策划那出事情的时候我十六岁,那会儿我总认为好人只是愚蠢和无聊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后来我和你在一起——我从来不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我只知道有你在身边的时候,你总是能激发我个性里好的一面,促使我去和糟糕的那部分自己抗争。逐渐地,我才发觉成为善良普通的人比做一个任性妄为的家伙难得多,因为那意味着要放弃很多,但是你让我明白它值得。”
一开始好几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挣扎,但是说到最后一句时西里斯的声音却变得平静。他们的手还握着。西里斯靠近她,用他的影子罩住她,呼吸和尼什塔尔的交织到一起。他抬起一只手试探地贴近她的面颊,双眼浸润在蜡烛暖黄色的光线里,盛着期待和不确定深深地望着她。尼什塔尔感觉自己好像柄勉强架好的天平,但凡最轻微的碰触也会使她失去平衡。
西里斯用指腹揩掉她的眼泪,然后在停留在眼睑下方来回轻轻抚摸,仿佛这样就能治愈那道丑陋的伤口。“人们说爱情固然可贵,终究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可是你却改变了我……请你告诉我,我应该说这是出于爱的缘故吗?”
天平最终还是朝他的方向倾斜了。
“我想如果真的有感情,其实很多事情是可以接受的。”她的声音在发抖,尼什塔尔深吸一口气,努力说下去,“即便你确实杀了人……哪怕一想起这件事情就会叫我无比痛苦,我还是会想要和你在一起——还是只愿意和你在一起。”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嘴唇印上西里斯的,让他了解自己的心意。
答案竟然如此简单啊。你问我为什么自己没有得到原谅,斯内普。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善行不能抵消恶,恶行也无法掩盖善。要不然我究竟为什么会爱上面前的这个人呢?难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高尚又正义吗?不,不是的。我曾把他看做自己生命中的罗兰、齐格弗里德吗?从来没有过。那么是因为他聪明吗,是因为他英俊吗?是因为他总是像今天这样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我能够在他的怀抱里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吗?不是这个原因,我就是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