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这个词,有很多种表达方式。”
生病都堵不住她的嘴,就着嚓嚓的裁纸声,阿镜闭着眼睛说道:“明日,后天,今后,将来,长远以来,遥远未来。”[1]
“是是,知道你能预知未来了巫女大人。”
甚尔剥了一点橘子,看着黑猫抖了抖鼻子退避三舍:“要吃吗?”
“要吃!”
对方立即响应,伸手去够橘子:“甚尔也变了呢,明明以前连杯水都不愿意给我。”
“……那个时候根本没想过能像现在这样交谈。”
“怎么会?我很擅长聊天啦。”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怎样?”
阿镜等待了几秒钟,没有等来回复,于是睁开眼睛,看向不远处,仍旧在进行着裁纸工作的禅院甚尔:“那是怎样?”
还能是怎样?甚尔对于这种无端质问有些烦躁,当然,这家伙未必是故意想要戳人软肋刨根究底,但造成的效果是一样的:“毕竟我不是咒术师。”
“甚尔愿意的话也可以是。”
“……你还没退烧脑袋坏掉了吗?”
“我很清醒啦,从广义上讲,能祓除咒灵的人就算是咒术师吧?这种工作甚尔明明一直也在做。”
没等对方反驳,她就紧接着说道:“姑且不说事先灌注好咒力的咒具可以杀死咒灵,如果只是想要咒力的话,我这边多多少少也是可以匀出一些的——反正符术的基础就是咒力的抽出和存储。”
“那是你的咒力,不一样的吧。”
“直哉喝我汽水的时候如果有你一半客气就好了。”
“咒力和汽水能是一样的东西吗?”
“甚尔愿意帮忙的话,符咒和汽水都可以自由取用喔。”
——根本讲不通道理,或者说这个世界在她的眼里自成一派逻辑。甚尔放弃了反驳的打算,虽然他并没有真的完全听信,但至少心情变得轻松了不少。
*
禅院直哉手臂上吊着绷带,异常愤懑。
他结束包扎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个小院里兴师问罪。
“你一定提前知道了!”
他的表情和当初的直彦有几分相似:“我去五条家之后会遭到攻击这件事——为了避开询问,竟然还以晋升咒术师等级为借口,提前躲出去了……”
他眼睛一转,语调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尔君!”
甚尔很怀疑这家伙就是瞅准了时间把自己推出来当挡箭牌。
“就算我当时告诉你不要去,你也不会听我说吧。”
阿镜摊手:“如果当时我表态说有危险不要过去,会有用吗?”
直哉一瘪嘴,他发现真的没什么用,但这不是原谅对方的理由:“至少你应该提前做出预警!”
“很遗憾,你家肯听预警的人不够多呢,如果我预判到说出来对我而言反而是麻烦的话,有脑子的人当然会选择闭嘴。”
就算有束缚在身,自保的优先级仍旧高于“为禅院家服务”,直哉知道这是钻了规则的空子,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怎么这样啊!他气得脸都鼓起来,明明是没什么大用的符术,还是个女的,还只是个二级咒术师,还受禅院家束缚的制约,却和家族里的女眷显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因为强大不是有唯一考核标准的。”
明显了解对方的阿镜说道:“比如单论作战能力的话,甚尔比咱们两个加起来都要强吧?”
“甚尔君的话……是这样。”
这没办法反驳,于是直哉安静下来。
“如果以围棋为标准,仓田老师一个人大概能单挑整个禅院家;以可丽饼如何做得更好吃为标准,东京有不少超过京都的名店。直哉君的钢琴没办法超过名满日本的非术师的阿字野壮介先生,也没办法画出哆啦A梦这样的漫画。”
“什么啊!那只是因为我没办法全力去练习这些而已,如果时间足够的话——”
“能打赢甚尔?”
阿镜问。
“喂,不要总是拿我来举例子。”
甚尔抗议道。
但直哉没有反驳,他只是瞪着眼睛,若有所思。
“这是阿字野壮介老师的钢琴曲。”
阿镜说道,从快递回来的一大堆包裹里面摸出一张包装好的光盘:“是这次出远门的伴手礼,收下听听看吧。如果自己也学过乐器的话,应该能听出来区别——非术师的声音,如今日本第一的钢琴声。”
没想过自己也有礼物,而且不是来自家族的供奉,直哉愣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等他离开之后,甚尔才问:“你从回来的时候就预知到现在的对话了?”
“是喔,甚尔有什么疑问吗?”
“没什么,只是——我稍微理解了一点,为什么一些人会觉得你可怕了。”
“……太过分了,你现在立刻就要给我道歉!”
“……我感到非常抱歉。”
他毫无歉意地说道。
第22章 22
即便风俗习惯上都尽可能地趋于传统,和镰仓时期的武家格外接近,经历了大正昭和这两个滚滚而去的时代之后,禅院家还是留下了些和过去不同的东西。
比如直哉如今在学习的钢琴,又比如能够放映黑胶唱片的留声机——当然,在这个电脑网络和电视动画正逐渐铺陈开来的世界里,留声机也已经成了“上个时代的产物”。
淙淙的琴声从远处传来,就连剑道室里都能听得见。
“拉赫曼尼诺特的D小调第三号钢琴协奏曲。”
阿镜辨认了一下,收回了握住刀柄的手:“阿字野壮介版本,是当初带回来的几张唱片之一。”
甚尔也停下动作,今天接近战的特训就到这里,他甚至都没怎么出汗。
“很厉害吗?”
“以全日本作为基准的话,是目前钢琴领域的最强。”
“这种最强,围棋领域也有吧。”
“嗯……塔矢行洋,名人、棋圣、十段、王座、天元,同时夺得了五个头衔的男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阿镜顿了顿,换了一种更方便理解的解释:“是小光那个一直想赢的竞争对手的爸爸。”
“啊,是那个身后跟着咒灵的小鬼……”
甚尔想起来了:“你真不打算处理掉吗?那毕竟是过咒怨灵,放着不管的话,很麻烦吧。”
“佐为如果只是想下棋的话是无害的,人类的执念和诅咒也各种各样嘛。”
阿镜如此回答。
*
时值年末,京都也开始下起了雪。冬日里的咒灵没有夏天那么猖獗,即便是全年无休的咒术师也能腾出些用于喘息的时间。
阿镜的这些时间被全部投放在了围棋和学业当中。她通过了职业考试预选赛,在正式比赛当中输给了越智,暂时折戟正式棋手的路途。
当事人没什么表态,反倒是进藤光私下里大呼小叫,说她“没有用上全力”。
“跟和佐为下棋的时候相比,实力完全不一样吧!”
少年很急切地说道:“你明明可以下得更好吧!”
“在正式比赛的时候用咒术,对小光和越智都不公平,你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佐为替你代打吧?”
阿镜表情很从容:“而且你们私下里的时间几乎全部投入到了围棋里,我还要做咒术师,输给排名第一,十一连胜的越智不丢人啦。”
除了所有棋手一起竞争、每年只能抉出优胜前三的正式棋手选拔赛之外,还有额外的女性棋手选拔,关西棋手选拔赛,但无数棋手里能够通过成为正式棋手的每年也不过寥寥几人。同期院生们的担忧有理有据,然而阿镜很从容地摆手,说自己不吝这一两年的时间。
“不过还是要恭喜小光成为正式棋手。”
她笑起来:“加油啊,进藤一段。”
职业棋手的业务繁忙,而咒术师的工作也不遑多让,同时打两份工本身就困难,阿镜自己暂时也没有这个打算。她的当务之急是尽可能积蓄力量,想办法脱离受制于人的境况,而急中之急,是搞钱。
“甚尔。”
她表情很严肃地问:“你现在成年了对吧?”
“你打算干什么?”
对方眉头一皱,明显感觉到不对劲——这家伙算计别人的表情非常明显,只要相处够久,很容易就看得出来。
总而言之,第二天,祓除咒灵的工作结束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家竞马场。
甚尔:“……”
他看着对方指挥自己去下注,买相关的报纸,领取马券,最后手里捧着爆米花坐在看台上,仍旧觉得有些头脑发晕。
当然,这肯定是错觉,他的大脑自从出生开始到现在就没有过运转不良好的时候,头疼脑热感冒发烧都只有概念性的知识,从来没亲身体验过。
“你以前来过这种地方?”
这个熟练度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不正常。
“未来来过,也算是来过?这种感觉跟你们回忆过去差不多啦。”
阿镜抓着爆米花开始往嘴里填:“别买太多引人注目,稍微差不多一点慢慢存钱就好了——甚尔有银行账户吧?攒下来的钱就先存在你那里。”
“你不担心我提前花掉吗?”
“如果这么做了就再想别的办法,小光应该也有户头可以借用……”
“我开玩笑的,不会花掉。”
“那真是太好了。”
赛马场的弧形看台上坐满了人,大多数人的情绪都紧绷而热烈,这种场合非常容易生出咒灵,阿镜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符篆,打算在比赛结束之后找个没人的机会偷偷贴上去——新生的咒灵往往最好解决,如果让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太久,就算是三四级的水准也会变得越来越狡猾。
“你买的哪匹马?”
“甚尔去下注的时候都没注意看吗?”
“只听你说要在哪个格子上打钩了。”
“真没办法……是第三赛道的那个。
于是甚尔也跟看对方去看第三赛道,那匹马打了个响鼻,正在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
以他的角度来看,显得很没前途。
但未来视的判断是绝对的,他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怀疑对方的实力。紧挨着他们两个的大叔瞥了一眼握在手中的马券,夸张地叹了口气,指点他们:“你们是第一次来吧?”
“啊……我不是,不过下注确实是第一次。”
甚尔回答。
“像这种只买独赢[1]可是风险很高的做法!嗐,年轻人。”
他大摇其头,“还带了小姑娘来,这个行当水很深的!可不是年轻人炫耀见识的地方。”
“被带来旁观的小姑娘”吸溜吸溜地喝汽水,手里捏着一张纸片在折千纸鹤,眼神缺乏焦点,至少绝不是在看比赛场地——在非术师眼里,这种态度显然是在走神。
早知道也叫上孔时雨过来了……甚尔想,这样的话至少还有个熟人消磨时间。当下能够聊天的对象只剩下左边的阿镜和右边的不知名大叔,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那个人走神的时候十有八九是在看向别的“前路”,最好不要打扰。
“你好像没有下注,是单纯看比赛的吗?”
“竞马可是很残酷的胜负。”
大叔介绍道:“赢了光环加身,输了马肉刺身,听说过这种说法吧?每年会出现七千匹左右的赛马,同时有大约五千匹左右的赛马退役[2]……在这些赛马当中,能够安稳度过余生的不足百分之一,毫无疑问,这可是拼上性命的决斗。”
“没用的家伙就被杀掉吗?”
“不好用也是一样的,如果受了被判定难以治疗的伤,也就是「予后不良」的话,立刻就会被处分掉。”
大叔摇摇头:“骨折并非不能医治,只不过没办法重返赛场拿名次而已……很遗憾吧?不过这种残酷也是竞马的一部分嘛。”
甚尔沉默了一下,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输了就会死,这种胜负对于咒术师而言同样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爆米花的奶油香味顺着空气飘过来,提醒着他也有人不怎么受这种“天经地义”的制约。
发令枪响,比赛场上如同流星赶月。
参赛选手们开始为了能活下去而不住奔跑。
被选中的三号马一直中规中矩地跑在中间稍后的位置,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在周围如同海啸一般的加油声中完成了赛程的大半。最后一个弯道的时刻,前两名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因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排位变动,瞅准这个机会,它在最后的长直道上完成了加速,冲刺的过程当中率先抵达终点。
这很热血,甚尔托着下巴,但这种热血感染不到他——千米配速一分半,这个速度如果他自己亲自下场跑,甚至都能在这群马里拿个好名次。
看台上掌声雷动,有不少人激动得站了起来,前排观众的背影挡住了视线,在面前投下一小片阴影。
少女“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赢了。”
“嗯,和你预料的一样。”
甚尔晃了晃手中的马券:“现在就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