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风声划过宫道,萧萧瑟瑟的呜咽着。
鸿雁阁里,虞明原正为母亲抄着经,乍闻宫人禀奏,直惊得笔下一顿,熟宣上被染出一大块墨渍。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宫侍,“没弄错?!卫珂不要命了?!”
“是……是真的……”眼前的宫侍脸色惨白,“席贵君……席贵君已被押去了宫正司。和贵君如此孤注一掷,若陛下不能及时回来,只怕……”
话音未落,虞明已如风一般杀出了书房:“备车……不,直接备马来!”
语毕,他急奔向宫门。那宫侍心知事大,赶得比他更快,在他到宫门口的时候马已准备妥当。
虞明翻身上马,疾驰向太庙。随行的侍卫无不心惊,恐他出事,想劝他慢些却都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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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宫正司里阴沉死寂,唯余板子落下来的闷响在空气中撞着,点缀着可怕的沉寂。
席初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吭声不愿示弱,哪怕从第一板落下来时,他就意识到卫珂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受杖责了。上一次是他让她小产后不久,难得又见到她,便竭力地想让她相信卫家狼子野心。
她不信,命人将他杖了二十。他仍在据理力争,就又添了二十。
先后加起来四十杖,启延宫正殿前的广场上都浮了一层血腥气。他还能活下来,只是因她没想让他死,宫正司的人心里有数,办差自有分寸。
而在更早以前,在她还怀着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也已遭过这样的罪。
那时他想劝她自己放弃那个孩子。若她肯主动不要,太医们为她精心调制滑胎药总会好过他来下手。他做那一切从一开始就都是为了保住她的命,自是不愿让她伤身的。
可她不肯听。因为元君命丧他手,他说的话她连半个字都不肯再信。被他惹恼了,她就赏了他一顿板子。他晕厥了两次,再醒来时看到她在床边冷眼看着他,忽而没了再多争辩的心思,只想她既不肯听,他就自己动手好了。
后来的两年多里,他总在后悔,总在想若那日再据理力争一番,尽力地让她信了他的话,后面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板子一下下继续落下来,席初眉心紧锁,牙关已咬得生疼。春日里已不太厚实的衣衫下,肿胀的皮肤禁不住一再的重击,终于一下子破开,鲜血便倏然浸了出来。
血气在空中漫开的同时,一股腥甜漫入口中。席初一阵莫名的反胃,反胃之后,剧痛似乎消散了些。
他恍惚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一次挨板子之后。他看到她在床边冷眼立着,他心灰意懒不想再言,心底却有一股恐慌漫开,推着他要与她说个清楚。
他该与她说个清楚的。若知今后的日子会变成那样,他那天就算赔上性命也该与她说个明白。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掩藏已久的后悔忽而被放大数倍,继而变得执拗,将他拉进那段记忆里循环往复。
“吁——”
疾驰一路,虞明终于在街口扬音勒住了马。
太庙中正大行祭礼,整条街都已戒了严,车马概不得入内。他翻身下马拔腿向里跑去,道旁的侍卫见状也想拦,却因知道他是谁,斟酌之后暂未多事。
但到了太庙门口,虞明终是被拦了下来。
“……明公子!”两名侍卫同时伸手将他阻了出来,神色复杂,“太庙重地,男子进不得啊!”
“要出人命了!”虞明咬牙,“若不让我进,你们就快去禀话,就告诉皇姐……席贵君出事了!”
二人相视一望。
后宫之事她们并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那位席贵君杀了元君,早已被陛下厌弃。
左边那个便笑了声:“公子,擅闯祭礼这罪名臣等也担不起,公子请回吧。”
“你们……”虞明气结。
他四下一望,只目光所及之处都有百余侍卫,自知硬闯绝不能成,直急得手足发冷。再望一眼此处到正殿的距离,心下一横,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姐!皇姐!!!席贵君出事了!!!”
“明公子?!”侍卫们大惊,慌忙上前捂他的嘴。
“皇姐!!!”虞明边躲闪边疾呼,闻得雅乐之声又恐虞谣身在殿中不能听见,改口急唤,“席玥!席玥!!!你哥哥出事了!!!席玥!!!”
席玥立在殿外檐下,神情恭肃。乍闻院门外有些乱,她侧首看了眼,却因雅乐贯耳听不清在说什么。
直至听到自己的名字,席玥浑身打了个激灵,忽而分辨出是谁在喊。
只迟疑了一瞬,她便举步赶去,刚行至阶下,御前侍卫将她一挡:“大人,祭礼肃穆,您可不能擅离职守。”
“外面是明公子,陛下不会容他出事。”席玥只回了这样一句,就又向外赶去。那侍卫没来及拉住她,看着她的背影,冒了一额头的冷汗。
席玥赶至院门处时,虞明仍与那几名侍卫较着劲。见她出来,虞明神情一松,侍卫们见他不喊了也一松,他几步闯至席玥面前:“席大人!”
席玥锁眉:“怎么了?”
“席贵君……”虞明急喘了两口气,“席贵君出事了,和贵君要打死他!”
“啊?!”席玥一懵。
虞明不管不顾地将她往回推:“你快去找我姐姐!快去!”
席玥脚下不稳,在门槛处一跘,待回过神,她再顾不得礼数,奋力向正殿奔去。
片刻之后,殿中雅乐骤止,女皇在众目睽睽之下疾步而出,引得殿前长跪的重臣面面相觑。
“备马!”虞谣面色铁青,人未到声已至,院外的侍卫们忙要去牵马来,虞明却反应更快:“骑我的吧!”
虞谣看他一眼,心有谢意却顾不上说,出了院门就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一众侍卫纷纷跟上,马蹄疾驰声穿过街巷,激起一阵尘土。虞谣猛挥马鞭,一路不置一言,心底的恨意却一重压过一重。
杀了卫珂——她想杀了卫珂。
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动了杀人的念头。
如此一路疾驰,虞谣只用了不足三刻就赶回了宫中。至宫门处也顾不上下马,索性策马而入。
侍卫们原不能在宫中骑马,但见她如此焦急,谁都怕她出事,一行人便都半步不离地策马跟了进去,吓得宫人们纷纷避让。
闯至宫正司门前,虞谣终于下马,跌跌撞撞地往里跑。
宫正司上下皆不料她会此刻赶来,都惊得面色一白,继而便有伶俐的宫人麻利地爬起身,半刻不敢耽搁地请她入内。
虞谣被引至一间刑房前,定睛的同时,血腥气迎面撞来。
房中的酷刑已然了了,席初伏在春凳上毫无声息。鲜血浸透银白的衣衫染了一大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不禁怔在那里,觉得浑身发冷。怔了许久,她才继续走进去,绕到一侧,看到他脸色惨白如纸。
“席初……”她试着唤他,声音止不住地打颤,身形僵了僵,她撑着心力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
她一阵庆幸,接着,又有人踉跄地冲进来:“陛下!”
是素冠。他原也候在太庙的大门外,见她突然回宫,便也策马同行。可她赶得太急,他追不上,紧赶慢赶仍是迟了片刻才道。
冷不丁地撞见席初这副样子,素冠亦是一惊。那一声唤倒将虞谣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稳住心神,启唇吩咐:“送贵君回凤鸣殿,速传太医……有多少人在当值,都给朕传来!”
“诺。”素冠忙一揖,只递了个眼色,便有手下赶去照办。
语毕他又往刑房中走了几步,上前想要禀话:“陛下,奴适才听宫人们说……”
话至一半,被女皇一把拎住衣领:“你去含思宫传旨!”
素冠蓦地噎声,屏息看去,女皇双目猩红:“去含思宫传旨,给我废了卫珂!”
“……陛下?”素冠愕然,踌躇再三,还是劝道,“元君死于席贵君之手在前,还有卫家世代忠……”
“去!”虞谣怒喝,“废了他!席初若活不下来,我要他偿命!”
含思宫正殿之中,卫珂简单安排了白小侍的后事,又想了想待得虞谣回来该如何回话,便回到寝殿之中,慢条斯理地亲手沏了盏茶。
他看起来心情太好,以致于掌事宫侍入殿后迟疑了良久才敢上前:“贵君……”
“嗯?”卫珂抬了下眼帘,那宫侍避着他的视线:“奴刚去了趟宫正司。宫正司的人说……席贵君命硬,还有口气。”
殿中倏尔一静,卫珂默了默,冷笑:“这些两面三刀的东西,平日里话说的好听,如今用得上他们,他们倒怕了?”
宫侍缩了下脖子。
如今陛下待两位贵君不同于往日,卫珂又渐渐失了分寸。漫说宫正司的人怕了,他都怕了。
他于是只得劝道:“奴倒觉得……这样也好。陛下还要几个时辰才能回来,他只剩一口气,咱们将他晾在那里,熬也熬死了。倒好过活活打死他,脏了您的名声。”
卫珂闻言,眼睛一转,复又饮茶:“也好。”
刚饮一口,一行人风风火火地闯入殿来。
“素冠?”卫珂浅怔,“你怎么回来了?”
素冠站定脚步,并未回话,也没有见礼,垂眸只道:“陛下有旨。”
卫珂听到这四个字,忙离席下拜。
素冠续言:“废卫珂贵君位,钦此。”
旨意简短得没有半个字废话,卫珂一愕,当即起身:“凭什么……我要见陛下!”
“您别去了。”素冠抬手,阻住了他的去路。
卫珂茫然地看着他,他勾唇轻笑:“陛下还说,若席贵君救不活,要您偿命。”
卫珂惊讶得嘴巴虚张,怔忪良久,猛地跌跪下去。
他没想到陛下会这样废了他,一时脑子里都空了。
素冠颇有耐心地在旁欣赏他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几分神,一把抓住素冠的衣摆:“你去……去告诉陛下,席初杀了白氏,我如此只是因为……”
“这话若日后有机会,您自己同陛下解释吧。”素冠往后一退,挣开了他的手,复又嗤笑,“但愿陛下肯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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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回到凤鸣殿之后,虞谣好半晌脑中都是懵的。太医们在殿里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席初伏在床上却没有半丝半毫的反应。
她坐在茶榻上遥遥看着,甚至看不出他是否还活着,更判断不出他究竟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她的心绪便慌成了一团,手指在袖中相互绞着,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冒着冷汗,只怕他会死。
她好像从未这样担心过他会死。初见时他虽情形更惨,可她对他尚没有什么感情,施以援手也只是出于简单的怜悯。
可如今她一想到他或许会断气便觉得心如刀割,难过得不能自已。
虞谣于是久违地想起了那枚是否币,在知道债主是谁后她几乎已忘了它的存在了。
她鬼使神差地将它摸出来,立在桌上,沉息暗想:席初能活下去么?
继而手指一转,硬币迅速地在案面打起旋来,又在片刻之后渐渐落定。
虞谣咬了咬牙才敢抬眼去看,硬币平静地躺在那里,朝上的这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字:是。
她这才松了口气,心底直念了句:谢天谢地!
接着,她却又闻白小侍已命丧黄泉。
此事是素冠亲自来回她的,素冠在禀这样的事时惯不会有什么自己的立场,平铺直叙地只告诉她:“白小侍被人一刀刺入胸膛殒命。在场的宫人说,他们冲进房中时只有席贵君在。”
“不是他。”虞谣脱口而出,抿一抿唇,又道,“你带人去查,觉得谁可疑便去审,不必来问朕的意思了。”
言下之意自是:给我审卫珂。
“诺。”素冠心领神会,又问,“那白小侍的丧仪……”
虞谣想了想:“追封君位吧。”
素冠一怔,她沉息:“总要先安抚住白家,一应事宜你亲自盯着。随葬之物……我有个东西,一会儿拿给你,你放到他的棺椁里去。”
“……诺。”素冠没太明白她的心思,只是先应下了。
待素冠退出去,虞谣勉强定住心,独自去了内殿。她屏退宫人自己研墨,写了一封信,央求地府的工作人员照料白小侍,最好能给他一个平顺的来生。
平心而论,她还挺喜欢小白的。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只是觉得这男孩子人还不错。
现下他无辜受害,盼他来世幸福便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却也不知地府肯不肯帮她。
这封信写得虞谣心里五味杂陈,将信封封好交给素冠,她就回到了寝殿。
太医们正好忙完,见她进来,上前回话:“陛下,贵君无性命之忧,只是……伤得实在不轻,内伤外伤都有,需好生静养。”
“知道了。”虞谣颔首,“你们留人在凤鸣殿随时候命吧。”又道,“素冠,把侧殿收拾出来,方便太医们歇息。”
“加班”虽累,她这安排也算贴心,太医们赶忙谢了恩,便不再多言,安静告退。
虞谣行至床边,小心地坐下,凝视席初。他已上过了药,内服的药亦已饮下,却仍没醒,整张脸惨白如旧,薄唇还要更白一些,想糊了一层薄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