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开袍子,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
“公主莫急,先喝点茶。”
朝花沉住气,想看他到底想说什么,结果老张一言不发,一直等着下人端来两杯茶放下。
“不是什么好茶,不过可以给公主解渴。”
朝花接过茶盅,掀开茶碗,正打算喝一口,就听见他突然发问。
“下官有一事不解,请教公主。”
“张大人请说。”
“公主千金娇贵之躯,为什么会想来查案?”
朝花垂下眼眸,看着茶盅里淡绿色液体表面飘着的叶子,“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感兴趣。”
“感兴趣?很少听说女子对查案这种事感兴趣。”
朝花微微皱眉,“女子就不能喜欢断案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老张捋了捋胡子。
“这查案子呢,除了看证据,还要去现场勘察,还得跟着仵作验尸,女子一般不太喜欢。”
朝花挑眉,“请张大人继续说。”
“老夫的意思,就是公主仅凭着推断,来猜测案情发展,这样有失偏颇,未必对找到真凶有帮助。”
“何解?”
“案发当日的现场被宫人们踩得七零八落,尸体的头颅被人用利器砍断,脖子上的碎肉溅落到四周,仵作花了不少时间,在书房里寻找残破的尸体碎片,再一一复原缝合。”
他顿了顿,“这些工作,旁人是看不见的,也不是公主问几个问题马上就能有答案的。”
朝花放下茶盏,“张大人是觉得我……”
“不,公主多虑了,公主的问题逻辑清晰,思维缜密,确实是破案的思路,只不过在真正的查案过程,第一步却是收集证据。”
“比起推断,老张我更相信证据。”
朝花张了张嘴,忽然无言以对。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习惯了通过线索进行案情的推断,或者分析凶手的动机,她倒是想,但根本也没机会接触真实的刑侦案件。
“张大人不妨和我说说证据。”她弯起嘴角,“我认真听。”
张三思讶异地抖了抖胡子,五公主竟然这么谦虚,真是对她刮目相看了,拱手抱拳道,“老夫也是和公主探讨一下案情,绝无指正的意思。”
“不,您说的对,我应该先听您说说证据。”朝花认真道,这是凶杀案,到底不是剧本杀。
张大人点点头,娓娓道来。
根据宫人们的证言证词,公主离宫后,三驸马就独自留在书房里看书,中间也曾传过一次膳,一切和平时的习惯一样,没有异常。
“送饭的宫人并没有进入书房见到驸马,只是把餐盘留在房门外,但这是驸马的习惯。”
“隔了半炷香的功夫,驸马用完餐的餐盘又被放在门外,被宫女收走,这还是三驸马的习惯。”
“但宫人在门口问了驸马是否还需要加餐,听见了他在房间里的回答声,所以可以断定用膳的时候,驸马还活着。”
朝花想了想,没有出言打断。
“三公主离宫不过四个时辰有余,驸马用膳后,距离公主回宫也才三个时辰。等公主摆驾回宫,宫女进入书房想要通报驸马,就发现了尸体。”
发现尸体的宫女被惊吓过度,证词说得磕磕巴巴,大致的意思就是她敲了门,始终没有声音,原本打算离开,却惊觉门下流出了鲜血,一时惊恐,就慌张地推开了门。
“门并没有从里面锁上,一推即开。”
满地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地面,一具无头残尸,胸朝上,背朝下,倒在书房的正中,身上的衣物全是三驸马当日的着装。
朝花的鼻子皱了起来,双手托着腮,“大人继续说,我听着呢。”
“小宫女尖叫不已,一队侍卫闻声从外面闯了进去,踩坏了现场,他们为寻找驸马,还移动了尸身。”老张叹了口气。
掌禁司破案的难点之一,就是没有办法让宫里的人学会保护现场,造成勘证上的巨大困难。
“尸体的年纪和三驸马相符,衣装完全一致,只是仅凭这两点,我不太信服。”
仵作花了一两日才复原了尸身,发现了颈上刀口附近的皮肤上有个小小的暗红色胎记,隐约可见是小半片梅花的花瓣。
“衙役唤来了三驸马的贴身侍卫,仔细查问了三驸马身上是否有特殊的记号,才提到三驸马的后颈处有一个酷似梅花的胎记,大约形状被画了下来。”
“那胎记,是否人尽皆知?”朝花问道。
“非也,只有近身之人可以看见。”
“那侍从,可否肯定胎记是三驸马的。”
“唔,大概五成把握。”
“三驸马身边没有洗浴时伺候的宫人?”朝花难以相信。
她醒来后就知道知春对她起了疑,故意让知春伺候自己沐浴更衣,就是猜测陪在朝花公主身边的女官,必然对她的身体十分了解,果然,此举就打消了知春的疑虑。
她们只是想不到,壳子还是那个壳子,里面的魂儿换了一个而已。
张大人沉思片刻,“三公主的女官说,三公主十分介意其他女子接近三驸马,所以三驸马的生活起居,都是他从靖国带来的侍卫负责的,侍卫也不会陪着三驸马沐浴。”
“还是那名侍卫……”朝花摇摇头,“所以大人才说这具尸体身份存疑。”
“正是。”
看样子,只能等三公主亲自看完尸体方可确认,朝花这下明白了,这才是张大人取信的依据,“还有其他证据吗?”
“书房里没有打斗痕迹,书桌上虽然略显凌乱,但没有刀剑兵器留下的印记。
“书房在梦尧宫的后花园南侧,等衙役过去的时候,发现后花园的侧门被人打开了,也许有人进入,也许没有,但地面上没有足印。”
“没有目击证人?”
张三思虽然对她新颖的词汇表示欣赏,还是面露难色,“那天梦尧宫里没有宫人在后花园当值。“朝花疑惑道,“大人和我说过,胸口的伤是致命伤。”
“是,但有个疑点,那尸首没有挣扎痕迹。”
“一剑毙命?”
“公主这么想?”
朝花撇撇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名技艺高超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一剑穿心,杀完就走。
等等,杀完人之后凶手还有不少事要完成。
“书房的墙上地上里可有砍下首级溅出的血迹?”朝花问。
张三思长舒了一口气,“并无。”
书房里血流成河,宫人们惊慌失措地走动,地面上到处都是血脚印,给掌禁司调查带来不少麻烦,但确实没有发现大量血迹喷溅在地上或者较远的屏风上的。
地上那些血迹,大都是从胸口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朝花的眼睛亮了,“所以,尸首被砍掉头颅,有可能不是在书房完成的?”
“不好说。”
这人一剑杀死三驸马,又把尸首扛走了,找到一个僻静地方砍下尸体的头颅,再神不知鬼不觉送回去?
这凶手,怕不是还得有辆四轮马车。
张三思捋了捋胡子,“公主说出的,也只是假设那尸体是三驸马的猜测。”
朝花点头,“若是凶手提前准备好的尸首,就省去了很多麻烦。”
张大人笑了笑,“但是那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就在那三个时辰之内。”
朝花的眼睛瞪圆了,“如果那具尸体不是三驸马,那就是说,是新鲜才杀的?而且也恰好有个胎记?”
三思大人摇摇头,“公主又是臆断。”
“三公主离宫不过三个多时辰,时间这么紧张,凶手还能如此从容淡定。莫非,他一早就知道三公主要外出拜佛?”朝花想起另一个问题。
“不,那高僧行踪不定,三公主是当日才筹划去寺庙的。”
“三驸马为何不陪着她一起去?”
“这个,还得问三公主。”
朝花咬紧了嘴唇,这是皇宫,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方,凶手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去找一个替罪羊实属不易,所以还是有可能那尸首就是三驸马本人的。
或许凶手只是用了什么法子迷晕了三驸马,刺死他,再用厚布蒙住了头颈,挥刀砍下,这样可能就没有血迹溅出了。
“尸体有被麻药迷晕的痕迹吗?”
张大人为难地蹙眉,“体内无毒,麻药这个,一时检验不出,不好说。”
“那头,会被抛到哪里去了呢?”
张三思摇头,衙役们追查了半个多月,皇宫内外和皇城内的大街小巷,都没有找到头颅的下落。
“会不会不是一个凶手作案?”
张大人端起冷掉的茶水,抿了一大口,“自从第一案发生,梦尧宫的侍卫数量增了三倍,混进去一个人已经很难,若是多人……”
“也许,凶手是在宫里啊。”朝花喃喃自语。
张三思骇然,这个五公主,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第二十一章错综复杂
偏殿的院子里立着一个日晷,晷针的影子逐渐西移,越来越长。
张大人的小厮进来了两次,换掉了冷透的茶水,又斟上了新茶。
“张大人,您该下班了吧。”朝花揉了揉额角,晃了晃头。学校里一节课才四十五分钟,她都足足听了三节多课了,讲师应该已经熬枯了。
三驸马这个案子里有太多不明朗的信息,没有宫人在书房附近巡视,连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人可知。
书房里没查到机关暗室,房门还是虚掩着的,说明也不是密室杀人案。
张大人案台上堆着的卷宗,全都是细枝末叶的细节,但把枝叶拼在一起,连个树的全貌都看不出来。
二驸马好歹还是迷昏后才溺死在浴汤池里,三驸马用膳时还是清醒的,一个大活人被人捅了一剑也不叫唤。
叫唤?!一个火花瞬间在朝花的脑中亮起。
“张大人,那穿胸的剑伤,是从前胸刺入?”
张三思额头的皱纹陡然深邃,“正是。”
朝花看着他,空手比了一个刺入的动作,因为不懂用剑的要领,她还是拿花式击剑的姿势。
“前胸刺入,说明这个凶手持剑站在驸马面前,驸马却不叫喊,要不就是凶手动作太快,驸马来不及叫,要不,就是熟人,驸马没起戒心。
“敢问,在宫里,什么人可以佩剑行走?”
朝花的樱桃小口露出细细的白牙,笑得像个小狐狸。
张三思站在原地,满面肃然,“五公主好聪明,确实应该从这个方向查一查。”
说罢,他拉开官服下摆,恭敬地跪在地上,“下官想借公主的圣旨一用。”
朝花一愣,“怎么说?”
“这宫里除了带刀侍卫,只有皇亲国戚可以佩刀,下官无能,没有圣旨不敢去找他们问话。”
朝花嘴角抽搐着,灵光一现,“所以张大人根本早就想到了?是不是带刀的护卫侍从早就被您查了个遍?”
她还是习惯地对长辈用敬语,却不知她这份尊重和其他皇亲国戚都不同,令官员们十分受用。
张三思的肤色黝黑,也看不出红晕,夸张地咧开嘴,由衷地笑道,“不,不,这都是公主提醒老夫的,就麻烦公主届时和我一起去问询了,这样也省得下官再转述给公主听。”
朝花心底呵呵,所以得罪人的锅,得自己背了。
张大人捋着胡子,颜面间颇有得意之色,这个案子他借着朝花公主之力,怎么也会比那两位同僚跑得快一步了。
“公主何时有空?”
“这个,等张大人的消息。”
“甚好,甚好,我直接找霜叶那丫头给公主传话了。”
朝花眼波一转,抿嘴笑着,“霜叶是我的贴身女官,大人找她可要把握好分寸,不能耽误她正常当值。”
老张的脸这下是真的红了,他猜到朝花知道了自己和霜叶的过往,讪讪道,“那是,那是,不能耽误了那孩子正事。”
和张大人告辞后,朝花退出了内室,就看着刘大人半仰在躺椅上,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她出来,立刻直了身,和她隔空作揖。
小步轻快地跑到了刘大人面前,小脸熠熠生辉,刘大人迅速从椅子上起身对她行礼,被她赶紧免了。
“五公主谈得怎么样?”
“一般一般。”
“能和老张说这么久,公主已非凡人。”
朝花噗哧笑出了声,看来刘大人对这个同僚积怨颇深。
“对了刘大人,您前两日是不是找了萧公子问话?”
刘如海嘿嘿一笑,“五公主,您消息很灵通嘛。”几番接触下来,刘大人对她的印象好极了。
朝花赶紧澄清,“这是萧公子和我说的,可不是我偷听墙角。”
“哦,看来萧公子和公主关系挺好。”
倒不是刘大人八卦,四公主五公主心仪萧质子,算是宫里人尽皆知的新闻。这个朝代,翩翩君子佳人好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朝花的小脸啪嗒一下垮到了地上,搞什么,越描越黑?可听刘大人用这么调侃的调调,怎么的,难道萧琰被约谈竟然不是因为他身上有嫌疑?
刘大人看看朝花印堂中隐约透着黑气,理解跑了偏,慌忙端正颜色,解释道,“不是下官怀疑萧公子,主要是犯案那天,萧公子恰好在宫中,下官就是请他回忆一下,是不是见过可疑人物,出现在升平宫附近。”
朝花扬起脸,“萧先生平日不是都在六公主宫里授课,怎么会走到升平宫附近呢?”
刘大人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发觉确实不是特意刁难自己,“萧公子和二驸马关系亲近,哦,对,萧公子和几位驸马关系都不错,时常被他们邀请去宫中,饮酒赋诗。”
“哦,所以他也会经常出现在我三位姐姐宫里啊。”朝花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瞥见收拾好的张大人从门槛后走了出来,故意提高了嗓门,对着刘大人说道,“那大人有没有调查过,三桩命案发生的时候,是不是恰逢萧公子都在宫中啊?”
张大人正要跨出门槛的脚悬在半空,刘大人的笑容僵在面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