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日里将一缕引灵草掺在了竹篮里,芳苓同白泽拎着竹篮回来后,顺着引灵草留下的痕迹来到这里。
“我想求你...帮我找人。”
听她这般说,尧棠正色道:“凡人命数皆由天族的缘机星君掌管,便是我有心,亦是帮不了忙的。”
那妇人仍是殷切道:“我知道你是神仙。” 狭长的眸子里,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希望,“神仙没有办不到的事,是吗?” 见尧棠不为所动,又说:“你要什么都可以的。”
“我不要什么,这里除了住店或卖酒,旁的生意我并不做。” 这着实怪不得尧棠冷情,此前唐借与玉紫之事,二人强行改凡人命数,皆是损了千年神寿。
如今这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而已,她若强行帮她,便是害了她。更何况,她虽是五荒君主,却仍受天道约束。不能以神力擅改凡人命数,更不能与之交易。
“你愿意先听听我的故事吗?” 她眼里的光,宛若风中残烛,时明时暗。
“只一个故事,别的,我便无能为力了。” 尧棠坐回席间,方才还吵着闹着的孟婆与武大郎此时也安静了下来。尧棠唤那女子,“既是要说故事,便坐下说吧。” 又叫白泽去将外门关上,今晚再不营业了。
“喝茶?还是酒?” 尧棠拿了玉盏放到她身前的桌面上,问道。
“酒吧。” 妇人道了谢,端起玉盏尝了一口,一双远山眉微皱,“是好酒,就不知你听了这故事,可会改了主意…”
六月初夏时节,凡间一方古朴的院子里,草木繁密,冬青树的叶子油亮油亮的,撑起了一大片绿荫。
树下坐着一位身着寻常样式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眉似笼烟清淡,中间一点鹅黄花钿,睡凤眼眼梢微微吊起。俨然是个别玉软花柔,人淡如菊的闺秀。
左手捧着一册琴谱,右手在身前长桌的古琴上轻挑慢捻,嘴里念念有词间皆是音律。细听琴音微有凝滞,显然是不大熟练。
“姑娘,” 小丫鬟秋慈轻唤道:“老爷给姑娘寻的琴师来了,叫姑娘去前厅见见呢。”
女子起身,随着小丫头从后门进了主厅,躲在屏风后面细听着前方的动静。
“在下出身成阳洛氏,表字沉如。” 被屏风挡着看不真切,从轻纱中窥的前方说话的人是个身长玉立的年轻公子。
“洛先生,” 这女子的父亲还一礼,又道:“我欲为小女寻一良师,县丞与我举荐先生。” 话音微顿,“听说先生此前受先端王赏识,不知老夫今日可有荣幸一赏先生琴音?”
洛沉如出身成阳文人世家,祖父晚年受提拔到京都做了四品文官,他便随之到了京都。自幼通晓音律,亦颇负诗才。
早前,在宫宴之上凭着一曲《洛桑曲》大放异彩,受国君的弟弟端亲王赏识。不想好景不长,洛沉如的祖父支持端王造反,失败后,洛氏惨遭清算,家破人亡。
他不得已,才到这偏远小城谋一份生计。好友为他举荐到临梅城首富贾家,为贾家的女公子做家师傅。
听贾老爷言语,洛沉如明白是欲试他的本事,断无推辞的道理。
屏风后面的贾家小姐,只觉得前面的先生行走间矫若游龙,翩翩然端得是身姿轻逸。再听这琴音词赋…
亦扬亦错,宛如来自深谷幽山。一时缓缓如流水潺潺,一时似泣若诉如情人私语。
一曲毕,贾家小姐只觉心旌摇曳,恍然间又想起自己过往飘零,心有所感,落下泪来。
贾家小姐两年前,应媒妁之言,嫁给了李家公子。不曾想受媒人蒙骗,过门才发现,新婚的郎君已然缠绵病榻许久。嫁过去不过月余,那李家公子撒手人寰,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贾老爷自是心疼女儿,与李家解除婚约,将女儿又接回家来。见女儿回家后郁郁寡欢,满腔愁绪皆诉诸琴中,便有了她与洛沉如今日这番相见。
“父亲。” 洛沉如听见婉转的女子声音,随后便见贾家小姐面罩白纱,袅袅亭亭从屏风后走出。“洛先生的琴音甚美,女儿…愿拜先生为师。”
回身又对洛沉如一礼,道:“学生贾永贞,见过先生。”
数月过去,贾永贞与洛沉如日日高山流水、抚琴相伴,才子佳人互生情愫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贾永贞将许嫁之意说给父亲之时,贾父强势反对。他沉浮人情世故多年,自是明白那洛沉如虽有才子的名头,但也不过是个落魄出身的文人。琴弹得再好,再得女儿欢心,亦是不能当饭吃。这般清贫,如何能许女儿安逸生活。
贾永贞经历上一段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失败婚姻后,坚持再嫁要遵从本心。是以,在未能得到父亲首肯后,与洛沉如连夜私奔到了老家成阳。
二人不得已卖了家中两亩薄田,重新装饬三间旧屋,开起了一家酒铺。
庭院之中有一棵极高极壮的杜仲树,寻常杜仲的树干不过一尺宽,院中这棵不知长了几代,竟是要两个成年人环抱才将将揽住。到了酒铺中的食客皆以此为奇。
一传十十传百,这棵杜仲树为酒铺带来了人气,生意日见兴隆。洛沉如不甘心大丈夫雄心在此空耗,与贾永贞商量后,便辞了妻子,重新回到京都。贾永贞仍是在家经营酒铺,为丈夫资助银钱。
他颇有才能,再使银钱敲门。只五年间,便得国君赏识,官至翰林。
正所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
官场得意的洛沉如只顾享受花团锦簇,将仍在老家的发妻抛在脑后。
贾永贞满心欢喜因为他会接自己到长安,等来的却是洛沉如的休书。
同苦难却不能共富贵,真真是从来薄幸男儿辈。
她坐在院中对月心伤,“你何必为那薄情男子白付愁肠?” 院中空空却有男子的声音响起。
“是谁?” 贾永贞一惊,警惕道:“谁在说话?” 顺着声音走到了院中的杜仲树前。
“唉。” 一声叹息,她眼看着从树中走出了一位身着褐色衣衫的年轻男子。
他见她神色戒备惊慌,一颗泪珠似掉未掉悬在下睫,柔声安慰道:“我是这棵杜仲树,在这处修炼了千年。”
“树…树精?” 她儿时喜读奇闻怪志,如今乍然遇见了画本子里的段子。想起过去看过的那些妖精吸人元阳的故事,紧张不已,连连后退问:“你可是要吃了我成仙去?”
“哈哈!” 自打贾永贞与洛沉如如搬来这处,如今已是十六年过去。平日里他所见她温柔贤淑的模样,得街坊四邻交口称赞妇德,却如同一个木头美人一般。
如今她这副如受了惊的小动物,一双吊梢的媚眼瞪得滚圆,倒添了许多生气,“我是树精,并非恶鬼凶妖,自是不吃人的。”
“那边好!” 贾永贞拍着胸口,又犹豫道:“嗯…你找我什么事?”
“我不过是见你暗自垂泪,心有不忍,现身劝你一番。”
“我…他是一时间被迷了心窍也未可知。” 贾永贞又坐回小椅上,拾起那封语淡情凉的休书。为丈夫开脱道:“许是我会错了意呢…他...不过是恼我未曾上京去看他。”
“痴子!” 杜仲恨铁不成钢道:“他若是思念你,自会来见你。便是路途遥远、车马行动不易,他也会差人来接你。”
“不…不是的,我与他那般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 空叹一声,说服自己道:“他是爱琴之人,乃君子,断不会做出这般负情薄幸之事。”
杜仲见她自欺欺人,不欲再多说,只在她面前一挥手。凭空中出现了几个人影,待贾永贞再细看,登时眼泪滚滚而落,强忍着不呜咽出声。
这虚空画境中的人,正是她牵肠挂肚的如意郎君。可他怀里,却揽着另一位如娇花般的美人。
“你可将休书送去给她了?” 那女子云鬓如织,惬意窝在洛沉如臂间,娇嗔:“我父亲说了,你若是与我成亲,他便在朝中提携你,假以时日,御史中丞也是做得的。”
洛沉如哄着怀中美人,自无不应:“我已将休书送回老家,她于我素来是个柔弱性子。我月初便去附上提亲。”
美人听他这般笃定,喜笑颜开,二人柔情蜜意。
贾永贞看了这样一幕,自是柔肠寸断。问杜仲道:“你是神仙,可有…能使他回心转意的药?”
“你竟如此执迷不悟!当真荒唐!” 杜仲怒其不争。
“我当年抛下荣华富贵,随他过这一贫如洗的日子。” 贾永贞咬着嘴唇,似有恨意,“如今他功成名就,便将我弃若敝履,教我如何心甘?”
杜仲覆手拿出一代粉末,递给她,“此物名为味辛,想办法让洛沉如吸入,他若对你哪怕有一丝余情,便会回心转意的。”
贾永贞接过味辛,连连道谢。将它撒在了空白的信纸之上,用手抹匀,几不可见。又提笔写道:“你我夫妻十六载,纵使如今你另觅佳偶...”
落笔,素手将信纸装好,待次日交给送信的人,托他递回给洛沉如。
第15章 无处话凄凉 你可愿与我成亲呐?……
贾永贞将信递回给洛沉如后,仍是终日在酒铺忙碌。晚来无事便坐在杜仲树下抚琴。
杜仲隐了身形,看着贾永贞抚琴,神色如痴如醉。“你这样帮她是犯了规矩的。” 成阳这方的土地神怀荷现身,坐在他身旁。
“你不说,谁又知道。” 杜仲似笑非笑地看着身边的女子,浑不在意地说。
怀荷乃是巴云山四方地界新上任的土地神。上一任土地神说,这块地方总是地龙翻身,他这老胳膊老腿都要被摇散了。便上了九重天,在凌霄殿当着众神的面,撒泼打滚,跟人间无赖一般,到底跟天君辞了这土地神的活计,找了人间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
天界众人听老土地这样说,巴云山俨然成了一块烫手山芋,皆是推辞不肯来这里做着苦差事。怀荷做了几辈子的好人,攒够了功德,成了一个灵力低微的小仙。刚到天上,正是无聊的时候,听说做土地神可以日日呆在凡间,便主动请缨下界,接了这差事。
如今来了这里也有百年了,地龙翻身她也经了几次,摇摇晃晃的倒是好玩。在自己的领地闲逛时,无意间认识了杜仲。杜仲树扎根在这,成了精的他也是个懒怠的,不愿意挪动,便也日日呆在成阳。
这方贫瘠地界其他神仙精怪都不愿意来,只有她和杜仲两个神仙。日久天长下来,她竟是对他生出了点别样的情谊。
前几日她忽而感知到,有一个送信的凡人带了神界的东西出去。她跟上之后找到了那信,轻嗅便知是出自杜仲之手。
“你可是喜欢这凡人女子了?” 怀荷细细查探着他的神色,佯装轻松问道。
他只当作没听到,仍是看着贾永贞弹琴。
早些时候怀荷便注意到。贾永贞搬来以前,杜仲好歹会去巴云山的土地庙看看她;自打贾永贞来了之后,他便日日躲在树下听她弹琴发呆。
见杜仲不回她,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便伸手一道灵力对着贾永贞手下的琴弦招呼过去。‘铮’ 得一声,琴弦断了。
“你做什么?” 杜仲对着她怒道。
“她是凡人!你们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怀荷不管不顾对他吼。
杜仲微怔,语气轻了下来:“谁说我要和她在一起了?”
她刚来时,他只是醉心于琴音。后来洛沉如走了,她一人孤凄,他便关注起她来。与刚来时比起,她的容颜老了不少,鬓角偶有白发。杜仲便趁她不注意,渡一些灵力给她,延缓凡人的衰老。
这日复一日,不知是琴音,还是她,抑或都有,入了他的心。可是…他可以与她谋一个结局吗?他可以得到他吗?
怀荷听了这话也不明白了,她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她喜欢杜仲,就算他不去土地庙,那她也会到这里找他。
想到这,她觉得杜仲喜欢贾永贞也没什么,左不过凡人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又靠在树上,道:“味辛的作用,你可告诉她了?”
味辛若是给有情人使用,会延长相爱之人的寿命。但凡有一丝情意,都会复燃。
但若是一方毫无情意,味辛不但不能让他回心转意,时间久了便会惩他精血枯竭而死。也就是说,此番,洛沉如若是毫无悔意负了贾永贞,定会中招。
“死了也是他活该!” 杜仲沉默良久,忽而恶狠狠说道。
一月很快便过去了,贾永贞如今也习惯了杜仲的存在,偶尔会与他说些心事。
七天前,她见洛沉如迟迟未回信,便又写了一封。杜仲隐了身形偷偷看着,无非是再诉衷肠。
信的末尾,又提到了他如今封官晋爵,自是要留名声清白,方可仕途顺利。
写完,她亦是用了味辛在上面。杜仲瞧着她,仍是一副婉柔的模样。却不知哪里发生了变化,隐隐觉着,她似是眼神锐利了许多。
这封信送去京城后,不过半月,洛沉如便遣了车架前来接她。临走前,贾永贞在院子里同杜仲道:“可否再给我一包味辛?”
“你不信他?” 按照此时情状,洛沉如既是接了她过去,定是回心转意。她却还要味辛,显然是未雨绸缪之用。
她眸子忽而躲闪开,不敢直视杜仲。这时杜仲才惊觉,不知何时起,她过去清澈见底的眼神,蒙起了一层薄雾,连他亦是看不透。
见他探究,贾永贞掩饰道:“若是不方便,便算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 杜仲突然笑了,如同晨光破云而出。爽快拿出一包粉末,放在她手心。目送她上了车架,远去长安。
怀荷隐身坐在树干上,见他收回目光,玩笑道:“她如今得偿所愿,你可愿与我成亲呐?”
“好啊!” 杜仲抬头看着坐在树上悠闲的女孩子,笑意如清风。吹乱了怀荷心中的一池春水。
之后的千年里,怀荷每每想起杜仲那日的笑容,都会觉得,至少他答应自己在那一刻,是有过喜欢她的念头的。
怀荷与杜仲以天地为媒,在巴云上山拜了天地。杜仲说他的原身在那方小院子里住惯了,怀荷便也随他搬去了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