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棠诧异,宋识素来待人都若春风拂面,进退有仪。如今对着崇墨,倒是教她无端感觉到了一股敌意。
“阿识…” 她开口欲叫住宋识,却见他回头对着她左眼一眨,薄唇带着一抹不明的笑意。
宴会开始,她趁着歌舞丝竹声,端起酒杯掩口对着一旁的宋识轻声道:“阿识方才…为何对月迟太子…那般的…”
“无礼吗?” 宋识自斟自饮一杯,不复从前在人前对着她克己复礼的模样,大大方方眉目流转间皆是她,一身文官红袍衬得人眉目如画。笑道:“我吃醋了。”
她看着宋识的脸,不知怎得,竟与她脑海里苌元的模样重叠了起来。
“晚上我陪殿下同去。” 宋识看她玉指搅在长袖间,又扫了一眼上首的崇墨,意有所指。
尧棠知自己此时心绪,只将宋识当作老友,无心再谈风花雪月之事。想与他坦白,纵是不能全然说清前世今生之事,也好过如此这般将他蒙在鼓里,拳拳情意空付。
“阿识…其实我…” 刚要开口,便见宋识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与下首席间的太常太傅对起诗来,她说了半句的话只得又咽了下去。
宴会散去,她回宫换上便衣。才到宫门,便见宋识也换了一身月白着灰纹的窄袖常服,在月色迷蒙中站在不远处。
她二人倒是心有灵犀,她亦是一身广袖白裙外罩银鼠灰色大氅,佩白色面纱,倒像是二人有心商量好的。
宋识转身见她来了,眉清目秀间带了月华般的笑意,道:“走吧。”
“等等,我七哥和月迟太子呢?” 尧棠明明记得昨天陛下说的是让她与七殿下一同陪着月迟国太子逛逛京城。怎得如今,主角不在,只是剩二人。
“我叫他们先走了。” 宋识出身世家望族,自小便是皇子伴读,是以与七皇子亦是熟悉的。
尧棠极少见宋识这般潇洒无拘的神情,清清朗朗对她笑着道:“昨日我答应殿下的,要陪殿下去京郊看看酒肆中人说的神迹。” 说着便向她伸出手来。
尧棠想到了不久之前,她与苌元在凡间屋顶,看着凡尘烟火谈心。那日的气氛,与此时像极了。受了蛊惑般的,将手交到了宋识手了。
从侍卫手里牵过马,利落翻身,将她带上马拥在身前。
“不乘马车吗?”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夜华如水,坐在马车里辜负了好景致。” 宋识细心将她大氅的带子系好,不让冷风灌进来。“驾!” 策马扬鞭向城门奔去。
“你我这样…怕是不合规矩。” 尧棠一心想着不拖累他,找机会与他解除婚约。若是如今她二人举止亲昵在人前,对他日后的名声,怕是不好。
施泽国男女大防不甚严格,婚前交往乃是寻常事,何况公主。如今国君的妹妹,婚前养了七个面首在府中,如今与驸马还是和和美美,夫妻和睦得天下人推崇备至。
“殿下此时才想悔婚?怕是晚了。” 宋识抬手,解开了她挂在耳边的面纱。面纱随着马上的劲风吹落到一旁,这下,满京城都知道九公主殿下与未来驸马爷趁夜出城赏月。
如今宋识这般举动,便是叫满京都知道,自己是九殿下的人。
尧棠前世在凡间时,少女心境,与宋识交往皆是严守礼制、不可逾矩半分的淑女模样。是以,直到二人婚前,宋识身死,也从未见过他还有这强势不拘的一面。
“宋识,你既是知我心中所想,便不该这样。” 她二人今日这般亲密举动,片刻便会传的街头巷尾尽知。
来日若是解除婚约,她贵为皇女,又有先例,自是无所谓的。
但天下人便会笑话宋识,拢不住公主的心才丢了婚事,如何再娶世家的女儿,白白为她误了前程。
二人到了京郊的树林里。今日陛下特地下令,为月迟国的使团重开灯节。花灯展览绵延十数里京郊,她二人所在这处依然是灯火通明。只是人不似城中那般热闹。
“殿下如今连称呼都要生分至此,当真是要与我解除婚约吗?” 宋识神色平静,目光灼灼似是要望进她的心里。
“我有苦衷。” 尧棠此时竟是不忍再看他。她知道前世今生的来龙去脉,可是宋识并不知道,这般贸贸然就要与他解除婚约,不怪他难以接受。
她既不能将前世种种说给他。也不知如何解释,此时在他面前的人,已不是那个与他互许余生的九殿下。只好狠了心,避开他的眼神,道:“我…我不再心悦于你。”
宋识一时怔住,他今日宫宴上便发现她神情不对,细细想来以为是刚得了赐婚圣旨,女儿家羞怯紧张。想着他便主动些,安抚她的怯意,带着她到二人初见的地方。
不曾想她如今竟是说出不再心悦于他…回想近日种种,沉了神情问道:“可是为了那月迟国太子?”
尧棠正想着如何解释,便听到他提到了崇墨。这…这是哪里的话。
第25章 灯火阑珊处 还是说…殿下对臣腻了,寻……
“与崇墨并无关系。” 尧棠以为是今日席间崇墨的话让他误会了,解释道:“是父皇命我与七哥一同带他在京中看些施泽民风。”
“看姑娘公子面相出身富贵,可要让老夫为二位算上一卦姻缘?” 二人之间忽然插入了个举着卦旗、身着道袍的中年男人,一身仙风道骨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真意。
“不…” 尧棠刚要拒绝,扭头看了一眼这算卦的人。“缘机星君?”
周遭的一切都被静止,缘机笑道:“见过女君。”
“你怎得在这?”
缘机星君倒也坦诚,道:“我昨日见卦上有异,便知有贵人前来,找到了这,不想竟是女君。”
“你…我从乾坤镜中穿越到这里,你为何在这?”
“我与女君所求乃同一事,皆是为情。”
尧棠想起了此前玉紫提到的,缘机星君与山泉族圣巫女温淼的一段过往。“你在此是为了山泉族的圣巫女?可她已然殒身千年…”
“竟是如此吗?” 缘机星君听了尧棠的话,面色悲怆。随即又解释道:“此时的我,这凡间的人与事,皆是存在于两千年前。因我通晓因果缘法,故而我知晓女君来意,来此与女君相见。”
如此,他的意思是,站在尧棠面前的缘机星君是两千年前的人。只因缘机星君能卜仙凡命数,才找到了她。
“你竟不曾为自己占上一卦,算算你与她的来日?” 尧棠想到那日玉紫提起缘机星君时,眉间似有恨意,想是他与这圣巫女的结局不善,便出言提醒道。
“多谢女君好意。” 缘机星君倒是诚切对着尧棠一礼,敛去眉目间悲怆神色,平静道:“算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情,倒不如这样,糊涂一日,便得一日欢愉便。”
山泉族圣巫女圣巫女不得与人通婚,他二人如今这般,已然是坏了规矩。想来二人也是因此,不得善果。
“我此番前来,亦是有心提醒女君,此间人事,已然因为女君的穿越产生了变化。女君千万要顺势而为,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万万不得横加出手干涉。在三日内离开,重回来处,方无大碍。”
“此时的天君,可是无凡?”
缘机星君不知她因何有此一问,但仍肯定答复。“是。”
尧棠想到,若是她不出手,宋识便会在一个月后的围猎中,替她挡箭身亡,神魂游离于三界五荒,不得善终。
听了缘机星君的话,她意识到此间与两千年后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若是她着意救下宋识,让他得了善终。便不会有此后一千年里,她三界五荒便寻宋识魂魄而不得,一切皆变,那…苌元是不是就不会被轩辕剑所伤。
“若我执意要插手改变此间因果呢?” 尧棠问。
“在凡间停留的越久,干涉之事越多,灵力便会越弱,神域的记忆也会逐渐消失。直到如同凡人一般老死,才能重归神域。”
缘机星君见她神色坚定,已然决意,又提醒道:“女君自身的因果缘法,亦会因这番经历而大改,待重回神域之时,想是一切已然面目全非。便是这样,女君也执意留在凡间吗?”
如今已然过去了一日半,苌元的一魂一魄所在仍是毫无头绪。若是尧棠没找到她的魂魄,便匆匆离开,重回神域时苌元必死无疑。
凡人一生,不过神域几日,有青竹与乾坤镜在,苌元暂时无碍。她必须留在凡间,找到那一魂一魄,将其带回神域。“是,纵是如此,我也要留在凡间。”
缘机星君以为趋利避害乃是本性,并无神人之分。便是他,亦不敢破坏缘法,与温淼搏一个前程。可这女君,竟如此抉择,当真值得吗?无意再劝,说:“如此…女君便好自为之。” 转身离去。
尧棠方才见他神色松动,似有犹豫。不难猜,定是与那山泉族圣巫女有关。“你可知…你二人有一个女儿?” 尧棠看着他背影道。
缘机星君猛然停住,却并未回头,颤抖道:“那…她可还好?”
“她被剃了仙骨,如今与心爱之人在凡间生活。” 不知,这样的结局到底是好或者不好。
听尧棠讲完玉紫之事的前因后果,缘机星君默然许久。“这孩子,她倒是比我勇敢些。” 话音中隐有哽咽。
“想来此时之事,亦是冥冥注定。” 缘机星君深看她一眼,“我作为父亲,该还玉紫欠女君的恩情。” 他挥手解了禁制,周遭的人又行动如常。
尧棠耳边回响着他的话,“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抬眼,在灯影绰绰之间的人,不是宋识又是谁,难道说…他…便是苌元那一魂一魄的转世。
宋识今日穿的窄腕常服,尧棠捉住他的手腕,挽开衣袖一角。宋识手腕上,赫然有着一圈花纹繁复的胎记。那样式,与此前苌元托风桐送到十安的,出自螽斯族的游玉虺纹镯一模一样。
游玉虺纹镯带有螽斯族的祈祷,烙于所佩戴的相爱之人神魂之上。生生世世不落。
三界五荒便寻不得的人,一直都在她身边。神思杂乱,心神激荡,忽觉喉间一阵腥甜。
耳边的宋识依然在接着缘机星君来前的话…
“昨日崇墨进京后你便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宋识的神色被树影花灯晃得不甚清晰,声音也被人来人往的声音吵得不真切。只感觉他整个人都带着一层冰霜似的。“还是说…殿下对臣腻了,寻到了新欢?”
宋识看她眸间似有泪意盈盈,心下正后悔自己的话说重了些。刚要开口转圜,便见她身子软软倒向自己,慌乱抬手接住了昏倒的人。
......
“苌元!苌元!”
小月看着自家殿下昨夜从宫外回来时,便发起了高热不退,睡梦中魔怔了似的喃喃着别的男人名字。“殿下…” 斜眼睨了坐在殿下塌前一宿未睡,听殿下念了一宿,此时脸色比锅底还黑的准驸马爷宋大人。
只盼着殿下快些醒来,不然整个昭阳宫都要比御膳房的冰窖还冷了。“殿下…殿下醒醒…” 依着太医的嘱咐端着药碗唤殿下起来吃药。
“小月?” 尧棠醒来,见自己回到了寝宫。昨夜悲喜间,灵力激荡,引起之前在弦玉的蜃景幻境中所受心口旧伤复发,一时惊痛交加才晕了过去。
经一夜走马灯似的梦境,再醒来,前尘今事已然清晰。
三千年前,天君无凡为一统三界五荒,借苌元替尧棠挡雷劫的旧伤复发之机。命青竹伪装成医者,将与苌元相克的土灵珠送入他体内。苌元受土灵珠所累,陷入沉睡。三魂七魄中的一魂一魄游离体外进入轮回,投胎转世成为凡人宋识。
尧棠为救被土灵珠所伤的苌元,消耗五千年灵力。又应天命,下凡历七苦之劫,遇见了苌元的转世宋识。
凡人宋识并无神域记忆,与同样下凡历劫没有神域记忆的尧棠相爱。
无凡派神界杀手下凡,想借尧棠历劫,没有灵力护体时,以灭神箭暗杀之。被宋识以身挡箭阻拦,肉身魂魄尽散。
一击不成,尧棠重回神域时,又以忘情相诱。企图让华羲与尧棠成亲,以掌五荒。却被醒来的苌元破坏,天魔大战就此爆发,无凡身死。
至此,便是前尘种种。只是,祝琴瑶在无凡的计划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凡人宋识身死后,魂魄重回神域又为何没有回到苌元身上?仍是不得而知。
依照如今的局面,自己必然是要在凡间与他共度一世,保他平平安安再一同回到神域,将魂魄完整回归到苌元的肉身之中。
只是,缘机星君说了,她在凡间日久,便会逐渐失去灵力和神域记忆…灵力倒还好,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神域记忆,提醒自己与宋识躲过无凡的暗杀,平安一世。
尧棠看着眼前的宋识,难得头痛,到底要如何同他解释?
若是和盘托出,宋识会不会以为她是得了失心疯?
前朝得了失心疯的公主是落得个怎样的下场来着?好像是被扔在皇城西南角的浣衣巷自生自灭?
抬眼偷瞄一眼在端坐在旁边的宋识,却被逮个正着。只好尴尬笑道:“阿…阿识,你也在啊?”
她如今乍然得知宋识便是苌元的转世,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两人虽是魂魄一体,长相上却不甚相似。苌元冷厉,宋识温和。
虽是明白二人本为一体,如今教她将宋识当作苌元,着实是有些为难人了。这么一想,或许日后失忆倒是好事了。
“殿下醒了?” 宋识并未上前,只是规规矩矩端手与她一礼,道:“想是殿下如今有了旁的心仪之人,宋识稍后便与陛下上表,推了婚事。”
这人虽无神域的记忆,可这爱争风吃醋,笑里藏刀的做派,倒是与苌元一般无二。
“退婚?” 尧棠大惊,急忙掀开被子下床,赤足踩到地砖上冰凉,却也顾不得。“阿识你听我说!”
宋识看她慌乱的模样,不着痕迹向前半步,刚好让她的赤足踩到了自己的鞋上。
尧棠顺势抱住他的腰,耍赖道:“阿识…我有苦衷!你能不能不退婚,待我想好了便悉数说给你听。” 只顾着拦住他,却错过了宋识轻轻揽住她腰身的手,与双眸之间一闪而过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