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花月——程一诺
时间:2022-01-27 07:32:41

齐陶费三家的镜坊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很多年以前不知什么情况下得了山里的地建起房舍的,眼下,要向朝廷买山地,朝廷肯不肯批难说。便是朝廷肯批,还得修路,修完路再建工房,不知要耗时多久。
这些都抛开暂且不论,镜坊建起来了,镜工呢?上哪找镜工。
湖州城会制镜的人很多,可是镜工们各有主家,数代人依附,轻易不会换主家。
没有镜工,建起镜坊又有何用。
就算镜工有了,制出铜镜来,能不能卖出去也是一个难题。
那些小镜坊之所以一直赶不上陶齐费三家,一个原因是制镜技艺逊色,制出来的铜镜不如三家精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名气。
镜商,还有买镜的百姓,都追捧制镜世家制出来的铜镜。
新建的镜坊没名气,制出来的铜镜不会有谁捧场。
刚更名的崔氏镜坊也没名气,但是镜商谁不知它的前身是费氏镜坊,底蕴在那里,它的家主崔扶风更是铜镜行业无人不知,谁不追捧。
而且,可想而知,齐明睿和陶柏年定会不遗余力帮崔氏镜坊。
“无法自己建镜坊,也没处买镜坊,那就把自家镜坊从二郎手里夺过来。”姚氏道。
“只能如此了。”陶瑞铮肩膀还是垮着,意兴阑珊。
“事在人为,齐二郎不是跟你成同盟了么。”姚氏道。
“也是,待齐明毓身体好了,我便去找他。”陶瑞铮脸上颓败之色略略消些,眼里又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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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格局熟悉的房舍布置,以及操作台,锅炉……崔扶风感觉丢失的魂又回来了,周身蓬勃活力。
把镜工们都召到镜坊门前空地训话,崔扶风第一个要求,就是所有人换姓,他们、以及他们的儿女,改崔姓。
并不是她刻薄。
人与人的关系如蛛丝网错综复杂,千百年来宗族姓氏界限分明,大唐门阀观念更重,湖州城各制镜人家,镜工与家主俱都是同族中人,三大制镜世家齐陶费亦然,镜工们基本祖父孙数代人都在本家镜坊里做事,名是奴,也是同族亲人,要想让原本属于费家的镜工对崔氏产生归属感,改崔姓势在必行。
“不愿意的可以离开,无条件发还奴契,另赠送二十缗钱安家费。”崔扶风道。
费家镜工面面相觑,一人越众而出,道:“我愿意。”
一个人带了头,跟着便有许多人响应,先是数人,接着许多人,都说愿意,最后确定下来,没有一人离开。
开局甚好,崔扶风很满意。
费家镜工心里也很高兴。
改姓固然难堪,数典忘宗,无能可耻,然而他们祖孙辈数代人在费家镜坊里做事,除了费家镜坊无处可去。费易平死了,费家镜坊这么长时间一直不开工,他们心急焦虑,深恐失业生活无着。
崔扶风打理齐氏镜坊时,齐氏镜坊飞速发展,将费家镜坊远远甩在后头,齐家镜工们后来的薪俸和赏赐两倍于费家镜坊镜工,有她当家主,前路光明,日子有奔头。
大家心里头激动万分,有思想狂野的,脑袋里已美滋滋数起铜钱喝起小酒来了。
改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改姓后他们跟崔扶风就是一家人了。
神奇的归属感在一天里建立起来。
五百多人改姓,要到衙门备案,换户贴,另立契约,事儿不少。
费家原来的管事费祥敦已死,费张氏只管内宅从没过问镜坊的事,对镜坊情况也不清楚,下头的人,崔扶风不了解,暂时也不想对谁委已重任,事儿都自己干,得累晕了,崔扶风正头疼着,齐安和陶慎卫前后脚到来。
两人一般无二说话。
“家主听说崔二娘接手了费家镜坊,命小的过来,给崔二娘差遣。”
齐安稳重可靠,陶慎卫机敏灵活,有他俩人帮忙可从容许多,然而,崔扶风不想跟齐家陶家有瓜葛。
“扶风多谢两位家主高义,只是我崔家的事,自然崔家人做,不劳烦两位了。”崔扶风笑道。
“少夫人,你就让小的帮你吧。”齐安着急。
“崔二娘,大家曾经共患难,不必分那么清楚,小的定竭尽全力做事。”陶慎卫也急忙表忠心。
崔扶风头疼,大家那么熟,场面话很可以不必说,立眉嗔道:“你俩心里清楚,我留下你们算什么,我能留下你们吗?”
齐安和陶慎卫相视一眼,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离开。
给镜工们改姓换籍忙了十日,接下来便是开工制镜,在开工制镜前,得确立下管事,各人职责。
有其主便有其奴,崔扶风怕费家镜工跟费易平一般是心术不正之辈,她断不能容许偏门邪道的,先把镜工招到一处训话。
崔扶风根据镜工们品性和才能确定下二十位二管事,分配工作。大管事一职,因没能力出众的,只好暂时空着,自己兼任。
一番忙碌,停下来时,已是十一月底。
齐陶两家联合通知各镜行,费易平已死,费家镜坊易主,先前签订的抵制费家镜的契约作不得数,就此作废。
镜商们没觉得意外。
崔扶风是齐家旧家主,虽说与齐明睿和离了,但显然和离后并没变仇人,亲密关系仍在。
陶柏年在崔扶风当年执掌镜坊时,两家镜坊同进共退,互通有无,交情深厚谁人不知。
崔扶风同时约了齐明睿和陶柏年到自家镜坊商谈。
齐明睿手上的夹板拆掉了,看起来,一只手已恢复如常,白衣翩翩,如诗如画,进门,带进一室和煦春光。
崔扶风强作镇定,拱手,“齐大郎。”
从亲密的睿郎,到齐大郎,楚河汉界划下。
齐明睿身体一颤,温润的脸染上风霜,柔和的瞳仁里散开绝望,“风娘,你我之间,非得这么陌生吗?”
崔扶风移开目光,不敢看。
齐明睿的魅力,在他身体的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五官、眼神、声音,无一销-魂蚀骨,跟他接触的人,总在无知无觉中就沉沦进去,吸食了五石散般难以自拔。
他的优雅和温柔,是女人渴望的美梦。
若是自己没有从小就把指点她的少年放在心上,日复一日思念,想必也抗拒不了他。
若是没有齐姜氏的横加干涉,她会缓缓沦陷进他的柔情里吗?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她已经跟他和离了,覆水难收。
“齐大郎肯赏脸驾临,扶风不胜感激,请坐。”崔扶风道,没有改口。
齐明睿僵僵站着,少时,缓缓坐下,低得有些沉暗的嗓音道:“风娘,对不起,我为我母亲的无礼,再次向你道歉。”
崔扶风在她对面坐下,执起茶壶倒茶,笑道:“都过去了,扶风都忘了,齐大郎也不用放在心上。”
齐明睿端起茶,没喝,轻轻转动,也没再开口。
崔扶风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失落从他身上无声地流露出来,心脏不由自主抽搐。
与男女之爱无关,只是心疼那么美好的人,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苦难。
但愿这世上能有一个跟他一样完美的女子出现,填补他的苦难。
可是,就是真的有完美无缺的女子,齐明睿能爱上吗?
如果不爱,再完美又有何用。
假如时光能倒流,回到他们相识的最初,她躲着他,不跟他认识,就好了。
“哎呀,看来我特意迟到,着实有先见之明啊!”夸张而高亢的声音,陶柏年依门而立,一袭石青色箭袖袍,脸上揉了胭脂,艳色流泻,一双凤眼眼底笑意盎然,十足兴味。
崔扶风不期然又想起法华寺桃林中,自己和齐明睿被他看个全的情形,霎时间竖起一身刺,立眉,怒道:“陶柏年,你能不能有个正经样。”
“不能,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今日才认识我。”陶柏年挤眼,嘻嘻笑。
齐明睿低眉,一双手在袖子里缓缓拢起。
面前崔扶风还是印在他心底的眉眼,然则,嘻怒笑骂随心无忌的神情,却那么陌生。崔扶风发怒时直呼陶柏年名姓,不怒时称陶二郎,客套而见外的称呼,却有一股显而易见的亲密。
陶柏年走近,挨着齐明睿坐下,执起茶壶为自己倒了茶,一点不见外。
崔扶风看着,闷怒之余,心底不自在又起。
上次跟他见面,是到陶家发火大骂他伤齐明毓,骂他敢做不敢当,今日再见,他毫无芥蒂,似乎没有那日的不愉快,对她的情意显然没因她尖刻的言语而有分毫改变。
陶柏年一口喝干了茶,直刺刺道:“崔扶风,你找我俩来想说什么。”
崔扶风强压下心头翻滚的思绪,平静道:“为我崔氏镜坊如何发展的事,想跟二位商议一下。”
“你有什么打算?”陶柏年跟齐明睿同时开口,一模一样的言语。
崔扶风压了压额角,按捺不住烦躁,“你俩能不能只把我当同行竞争对手?”
齐明睿沉默了一下,注目看崔扶风,眼里柔光荡荡,温软地笑了笑,“好!”
陶柏年晒笑,“我做不到,齐大,你也别装了。”
谈话无法进行了。
崔扶风从几案底下抓出一叠纸,粗暴地甩了过去,“这是我的设想,请两位当家看看。”
不想要齐陶两家对崔氏镜坊相让,然,崔扶风心中清楚,齐明睿和陶柏年定会对崔氏施以援手,她不同意,他俩就会暗里进行,与其这样,不如都摊到明面上。
苦思些时,她想到一个三家得利,不损害齐家陶家利益的办法。
三家捆绑到一起,镜商进齐家镜陶家镜时,齐陶两家一配一附赠崔家镜,崔家镜坊只制普通的低成本的铜镜,镜商们往外售镜时,可以把崔家镜作齐家镜和陶家镜的赠品,也可以单独卖,三家不作干预。
齐陶两家的铜镜还是以前的定价,有赠品,镜商们觉得占了便宜得了好处,定会多进货,大力推销,齐陶两家就能借着出镜数量提高而使盈利不下降。
当然,齐陶两家完全可以用自己家的普通铜镜作赠品,但是这么一来,身段就下降了,变得不矜贵了,而且,两家镜工也忙不过来,用崔家镜作赠品,便没有这个困扰了。
铜镜市场并不止齐家镜和陶家镜,大唐全国各地,并非只有湖州铜镜,齐家镜和陶家镜这么做,自家的精美的上品铜镜面向富贵人家,附赠的崔氏普通铜镜面向普通百姓,能扩大铜镜市场占有率,挤掉其他地方镜坊制出的铜镜,对两家镜坊来说,是有利的。
而崔氏,刚换了名字换了家主,名气不显,前身费家镜也比不上齐家镜和陶家镜,镜工的技艺不如齐陶两家,自认老三居两家之下并没什么损失。
这个三方得利的合约,订立的前提是三家家主一条心。
世上镜坊许多,但是能一条心的沧海一粟,可遇不可求,他们的当家人能想到这个办法,却无法办到。
“挺好的。”齐明睿道,手指压了压纸张边角,抬眼四顾,寻笔墨。
陶柏年跟着出声:“我也没有异议。”
崔扶风起身,背后置物架拿来毛笔砚台,研墨。
齐明睿和陶柏年签下名字印指模,崔扶风也跟着签名,印指模。
几乎关系三家镜坊发展前景的契约,一到一刻钟便订立下来。
崔扶风事先知道会很顺利,仍有些恍惚。
“风娘。”
“崔扶风。”
齐明睿跟陶柏年同时开口,看对方一眼,霎地合上。
崔扶风瞟一眼陶柏年,看齐明睿。
“万事开头难,没个人打下手忙不过来,齐安跟着你那么久了,你也使唤惯了,让他过来跟你罢,我那边有毓郎帮着就行。”齐明睿道。
“我也正想说这事,你不想陶慎卫过来也行,让齐安过来,两个选一个,不能没人帮衬。”陶柏年望向崔扶风,凤眸里滚烫的光芒一闪而过,很快敛下,换了平静。
崔扶风烦躁地扇了扇手里刚签下的契约。
没有一个人帮衬着实不行,尤其镜工们还是刚接收的费家镜工,但是要让她留下齐安或陶慎卫,她又不愿意。
她不想跟齐明睿和陶柏年有太深的瓜葛,以前已发生的无法,以后的她绝不允许。
“风娘,我们只是关心你,像兄长关心妹妹那样。”齐明睿温声道。
兄长与妹妹!
怎么可能,他是她前夫,他对她可不是兄妹之情,便是此时,他平平静静说着再正经没有的话,然而姿态亲昵眼神温柔,不经意间便无限旖旎,引人遐思。
而陶柏年对她的情意,那是秃子头顶上的虱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一股微妙的气氛在三个人之中流转。
“我自有主意。”崔扶风最后还是拒绝了,起身径自往里走,口中道,“两位慢走,扶风就不送了。”
齐明睿和陶柏年相视,苦笑。
出门,走十数步,当分道了,陶柏年突地道:“齐大,我请你喝酒如何?”
齐明睿沉默了一下,笑了笑:“我请吧,你对我齐家恩重如山,我一直想向你道谢,只是没有机会,今日正好。”
“去哪里?”陶柏年兴致勃勃问。
“我们带上酒菜去法华寺桃林吧。”齐明睿道。
陶柏年神色莫名,“也好。”
崔扶风苦思大管事的解决办法,然而,想是想不出来办法的,这又不是营商之道,需要的是一个大活人,善制镜,熟悉镜坊事务,熟知各种制镜材料,认识镜商,能分辩铜镜好坏,善与人打交道,会来事儿又不能奸滑,还要绝对忠诚。
要求之多之高,比小娘找夫婿还难。
大管事的人选没解决,镜坊的麻烦先摆到崔扶风面前。
镜工们听说崔家镜要给齐家镜陶家镜作配,都不愿意,一齐闹起来。
制镜人同样的痴病想提高制镜技艺,齐陶两家出了螺钿镜,他们眼红羡慕,巴不得也能制出来,只是费易平不会,无人指点没有办法,如今崔扶风当家主,齐家的螺钿镜就是她当家主时制出来了,满心欢喜等着崔扶风教他们制螺钿镜,然后得意洋洋到处显摆。
——瞧瞧,我们也制出螺钿镜了。
齐家陶家频频创新出新品铜镜,两家镜工老子制镜天下第一鼻孔朝天走路,他们也想尝尝那样的美好滋味。
“大家想学制螺钿镜?可以。”崔扶风笑笑,理解镜工作为制镜人的心情,并不用家主之威强硬地压制镜工,“学制螺钿镜时间漫长,咱们一日学制螺钿镜,一日制镜,明日起,我教你们点螺。”
“多谢家主!”镜工们欢天喜地,叫声震天。
崔扶风抿唇笑,心中期待起来。
从小学习制镜技艺高超的陶柏年,和一心想报仇想为她分忧的齐明毓,没日没夜埋头研制,还需要两年多时间才制出螺钿镜,这些镜工没有强大的压迫动力支撑,不知过多久能制出螺钿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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