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瑞铮迫切地想尽快得到陶家镜坊,到齐府找齐明毓几次,却均没见到齐明毓。
齐明毓伤略好些便去镜坊了。
陶瑞铮不敢去镜坊找齐明毓,齐明睿眼光太敏锐了,他怕被齐明睿看出所图,失去齐明毓这个同盟。
齐明毓再次出现在归林居时,陶瑞铮喜不自胜。
枫林厢,精致的三彩瓷盘瓷盆盛着冷胡突鲙、醴鱼臆、连蒸苲草獐皮索饼等美食,玉薤酒醇香弥漫。
齐明毓盘腿坐到几案前,一手托下巴,无精打采道:“我阿兄看出我是自伤,训了我一顿。”
齐家后来没动静,陶瑞铮已料到被齐明睿看出来了,闻言还是有些郁闷,自是不能流露,怕齐明毓打退堂鼓,笑道:“看出来也无甚,你阿兄总不好为个外人把这事说出去,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还想别的法子?”齐明毓抬头,满眼惊讶,“我看不惯陶二郎,想对付他也罢了,你跟他可是兄弟。”
“我俩又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算什么兄弟。”陶瑞铮冷冷道。
齐明毓“哦”了一声,收起惊讶之色,垂睫,缓缓问:“你有什么主意?”
陶瑞铮这些日子思量很久了,让齐明毓自伤嫁祸的事,行了一次,不能再行第二次,要重创陶柏年,只能下狠手。
“听闻延州有石脂水,如不凝膏,易燃易炸,我设法弄了来置于楼上,你再约柏年过来,我们把他诓进楼后,锁了门,扔火折子进来点燃石脂水。”陶瑞铮道。
“这是杀人。”齐明毓勃然变色,定定看陶瑞铮,目光尖锐如刀。
他若一下子答应,陶瑞铮反而不放心,他反对,陶瑞铮安了心,凉凉一笑,“柏年不除,你大嫂迟早嫁给他。”
“我大嫂气愤我受伤,已经跟陶二郎反目,就算没有,我也不可能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齐明毓咬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说了,你只要约柏年过来,别的事都是我在干,归林居烧了,亏的也是我。”陶瑞铮道。
“即便不同母所出,不是你的兄弟,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不害怕吗?不内疚吗?”齐明毓尖声问。
陶瑞铮沉默。
“当日陶家镜坊铜液锅炸开,你酒楼的伙计留书,说是受费易平收买,实际上,行事的是你,对不对?”齐明毓质问。
“是我。”陶瑞铮点头,缓缓道:“陶家的镜工死伤那么多,我心中也难受的很,但是,我爱铜镜,我必要得到镜坊,我没有办法。”
“为了得到镜坊,就可以抿灭人性?那些镜工有父母有妻儿,你怎么忍心看着他们亲人离散阴阳两隔?那些人虽听命陶二郎,可也是你陶家的人。”齐明毓站起来,眼睛赤红,指着陶瑞铮嘶声问。
陶瑞铮再次沉默。
齐明毓胸膛起伏,急促地喘气,“你若真爱铜镜,自当尊重疼爱制镜人,又怎么忍心谋杀制镜人,你不配爱铜镜。”
“我怎么就不配爱铜镜了?我爱铜镜的心情,你不能理解。”陶瑞铮蓦地站起来,动作迅猛,刮起一阵旋风,“我长于制镜世家,我耳里听到的我阿耶的说话,十句里头一半与铜镜有关,我四岁跟柏年一起到镜坊学制铜镜,在镜坊中整整呆了十四年,我制过千千万万面铜镜,若当年不是柏年接管的镜坊而是我,我敢说,今日的陶家镜坊定更加辉煌。”
“你这么无耻卑鄙,不怕你制出的铜镜在羞愧地哭吗?”齐明毓冷笑。
“齐明毓,你是嫡子,你阿兄跟你同母所出,你理解不了我作为庶子的苦。”陶瑞铮咬牙切齿喊。
“我是不理解,但是我……”
但是我在何时,都不可能丧尽天良抿灭良知。
后面的话齐明毓硬生生咽下,没说出来。
两人对视着,陶瑞铮高大魁梧的身体如山岳,给人重重压力,齐明毓半昂着头,没有一丝胆怯。
许久,陶瑞铮泄了气,坐了下去,颓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吧。”
齐明毓大踏步出门,走了数步远,忽又回头,“石脂水烧起,你酒楼的食客怎么办?”
“自然是提前遣开了,而且石脂水的数量也尽量控制一下,争取火势不要太大,别漫延到左邻右舍。”陶瑞铮道,语毕,迟疑看齐明毓,“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齐明毓喘息,半晌,咬牙道:“是,诚如你所言,陶二郎不除,只怕我大嫂迟早会嫁给他,还是除掉他省事。”
“行,你答应了就好,我着手准备石脂水,一切安排妥当了,我给你消息,你再约柏年过来。”陶瑞铮道。
“一言为定。”齐明毓冷冷道,快步出门。
陶瑞铮定定坐着不动。
王平闪身进来,拍胸脯,后怕不已:“你俩声音太大了,幸亏小的把客人都打发走了,不然,可就完了。”
陶瑞铮不语。
王平又道:“只是诱二郎过来,办法多的是,大郎何必让齐明毓来办,白白泄露了心思。”
“把人诱过来容易,弄死以后呢?要弄死一个人还不容易,但我这么多年没做为的什么,还不是弄死人后无法善后,我那个嫡母可不是好糊弄的,沈家之势也不容小觑。”陶瑞铮淡淡道。
王平眼珠子转动,有些不明白,半晌,瞪圆眼,低叫:“大郎这是……找齐二郎做替死鬼。”
“正是。”陶瑞铮点头,“我没跟齐明毓全部说我的计划,那日,我也会一起被烧,而且伤得很重,这样,母亲自然就不会怀疑我了,追查起来,是齐明毓骗柏年过来的,我只要矢口否定跟齐明毓合谋,齐明毓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他害柏年的动机,可是清楚明白的很。”
“大郎好谋算!”王平大赞。
陶瑞铮唇角往上牵了牵,眼底却无笑意。
“大郎不开心?”王平关切问。
“突然觉得,齐明毓好像说的很有道理,难道我真不配爱铜镜吗?我制出来的铜镜,会因为是我这么卑鄙无耻的人制它们,而羞愧地哭泣吗?”陶瑞铮看外窗外,神情恍惚。
王平不能理解齐明毓的话对陶瑞铮的触动,劝道:“不过痴言痴语,大郎不必放在心上。”
“痴言痴语,人称柏年镜痴,我自问也是镜痴,那我算痴人吗?我怎么就说不出那样的痴语?难道我不如崔扶风,不如柏年,连齐明毓这个十几岁才学制镜的人,也不如吗?”陶瑞铮喃喃。
王平微惊,这话听着大是违常,劝道:“大郎别想那么多了,把二郎弄死,嫁祸齐明毓,齐家镜坊必然大乱,那时大郎把镜坊揽入囊中,地位大不一样,春风得意,说不定还能求娶崔二娘。”
“求娶崔二娘!我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梦。”陶瑞铮呵呵笑,笑半晌,幽幽叹:“我配不上她,求娶不到。”
王平叹息,无法否认,暗悔说错了。
崔扶风买下费家镜坊后,湖州城有意向她求亲的人更多了,崔百信前日晃悠到归林居喝酒,他上前套近乎,听了满耳朵崔百信得意洋洋的炫耀。
崔百信口中提到那些人,均是家中嫡子,青年俊杰,只嫡子出身就比陶瑞铮好。
崔扶风并不知有许多人向她求亲,买下镜坊后,整日呆镜坊中没回过家。
求亲人家许多,崔百信很镇定地拒绝了,一来,他做不了崔扶风的主,二来,那些人虽是极出色,比之陶柏年却还是略有不如,他提都没跟崔扶风提。
费家镜坊与齐家镜坊一般,有主子和镜工歇息的房间,手底下是一班粗鲁的镜工,刚接触不了解,不比齐家镜工信得过,身边又没齐明毓,崔扶风到底有些不安心,把雪沫叫到镜坊中一处住,顺便打点自己起居。
镜坊里不似家中可以调脂弄粉弄各色饮食,日间崔扶风进工房教镜工学点螺,雪沫无事可做,晃悠去陶家镜坊找陶石,去过两次,陶石就每日都跑崔氏镜坊来了,与雪沫两个门口蹲着,东拉西扯,一说一整天。
崔扶风看着,失笑:“两个话篓子。”
这日崔扶风工房里正忙着,雪沫进来,悄声道:“罗姨娘来了,二娘你见不见?不见我就打发她走。”
罗氏来做什么?
崔扶风有些奇怪,恰好手里活儿告一段落,让镜工们自己学着,出去见罗氏。
罗氏身上藏蓝色褙子暗绿棉裙,外面罩了一件灰鼠披风,头上单螺髻簪钗一支没有,脸色晦暗,眼睑浮肿,深深的黑眼眶。
崔扶风上次见她,她虽有些惶恐颓败,却还不是这么惨然之色,崔扶风微惊,“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罗氏眼眶微红,嘴唇扁了扁,喉间哽咽:“二娘事多,我本来不该来打扰你的,可是我实在无人可问,只好来向你讨教了。”
“什么事慢慢说,别急。”崔扶风温声道,打手势,示意罗氏坐下。
两人地台坐下,罗氏开口,面上颓败之色更甚。
原来她卖了费家镜坊后,都知她手上有那么多钱,费氏族人不乐意了,天天上门逼迫,要分一杯羹。其他人则贪图她手里的钱,使了媒婆来求亲。
费府每日人来人往,不是媒婆就是费氏族人,她烦不过,让下人关门闭户,谁知那些人就到大门前叫骂,费家下人在费易平死后她苦苦支撑那些时发卖了许多,如今只剩十来个人,根本应付不来那些人。
罗氏一直忍着,到今日,实在忍不下了,她无亲无眷,只好找崔扶风。
“那些族人跟表哥没有来往过,无甚情分,我凭什么给他们钱。”罗氏道。
给不给的,崔扶风也不好替她作主,沉吟些时,道:“我可以帮你出面找费家族人谈谈,也可以替你出面狠狠教训一下谩骂找事的人,然则,这么办也非长久之策,还得你自己解决。要不你自己变得泼辣,也不关门了,开了门出去,人家骂,你就比人家骂得更狠,把人逼走。要不我托人替你打听一下,有厚道人家男人品性好的,找个男人嫁了。”
“二娘!”罗氏哽咽叫,满眼感激。
崔扶风不甚在意,摆手,“你想怎么做?”
“我不想嫁人了。”罗氏低头,“谁不知我为妾时不守妇道还与表哥私通,正经人家有点志气的男人不肯娶我为妻的,心术不正的我也不想嫁,我也不想作妾了。”
“那就只有变得泼辣凶悍了。”崔扶风道。
罗氏凄然,“其实都是手里的钱招的祸,二娘,我有个想法,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她想办个女子善堂,专收无家可归生活无着,或者在家中遭遇不平的女子。
“当日我阿耶要把我卖进青楼,亏得我还有个姑母,姑母收留了我,我想其他女子就没这样的幸运了,女子善堂办起来,遇到这种情况的女人就可以来投奔,或者家里继母恶毒遭虐待,耶娘早逝无兄弟姐妹扶持的,也可以来。表哥要把我嫁你阿耶作妾时,我若是有处可去也不会答应,遇到我那种情况的,也可以到善堂来。不拘年龄,老幼皆可以来投奔。”
崔扶风极是意外,没想到罗氏居然有这样的胸襟。
“办善堂,那可不是十金百金万金的事,你手里的钱到后来都会花光的。”
“花光就花光,有多少钱,就尽多少力,那时自己再省吃俭用就是。我以前一直以为,有钱才能得安然,帮表哥打理庶务时想尽办法敛财,可这阵子手里有了用不完的钱,反而过得更苦,方发现,有钱没钱,活的好不好,其实在于人的心。我只是担心,善堂收的都是女子,会不会引来肖小之徒,欺负我们弱质女流,若是不能好好办下去,就变成藏污纳垢之地了。”罗氏道。
“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崔扶风感慨。
罗氏微微红了脸,“都是跟二娘接触后,看的远了,方才有的觉悟。”
“你既拿定主意了,具体怎么办我想想。”崔扶风道。
“多谢二娘!”罗氏起身,深深施礼,“劳烦二娘了,二娘事多,我就不打扰了,静候二娘佳音。”
“我带人护送你回去。”崔扶风道,进工房,喊出一百个身材高壮的镜工,交待了几句。
镜工们改姓崔了,究竟以前是费家人,听说要护罗氏,并无二话。
崔扶风骑在马上,罗氏还是坐马车里,一百名镜工列了整齐四个纵队,两队前面开道,两队后头跟着,浩浩荡荡回城。
费府大门前十几个人,形容猥琐,看到齐刷刷两队人马,一齐呆了。
崔扶风幽冷的目光扫过去,众人打寒颤,不等崔扶风发话,呼啦一下子跑了。
有点志气骨气成才的做不出那等下作行径,来的都是鼠目寸光小人,小人的特性便是欺软怕硬,崔扶风如今之势,等闲人不敢招惹,更不说她身边还有那许多要把他们打成肉酱的强壮汉子了。
罗氏泪眼朦胧进府,镜工们留下来,分了两班,费府四周来来回巡视。
崔扶风又交待,费氏族人过来,让到崔氏镜坊找她。
这日有费氏族人来了,镜工们按崔扶风的交待传话,这些人见崔扶风居然为罗氏出头,都懵了。
究竟不敢去招惹崔扶风,落荒而逃。
崔扶风可不只是一个人,背后还有齐陶两家。
她刚接手费家镜坊,齐陶两家立即联手发出通知,取消对费家镜的围剿,随后,三家捆绑售镜,与崔扶风同进共退之势,谁又看不出来。
得罪崔扶风,就是得罪陶柏年跟齐明睿。
崔齐陶三家结盟,湖州城里便是财势强如杨起昌那样的也不敢轻动崔扶风,更不说其他门户了。
除了陶齐两家,湖州城的商户也对崔扶风敬佩不已,或深或浅,或重或轻,都是崔扶风背后的势力。
有崔扶风和陶柏年设局,方得以扳倒孙奎,大家无需再交沉重的税赋,这份大功,众人铭记心中,自然都支持崔扶风。
女子善堂开办还得有人出面打点一切,罗氏手里只有钱,崔扶风自己手下没得力可用的人,崔扶风思量些时,决定还是请陶柏年派陶慎卫去协助罗氏办善堂。
当然请齐安帮忙也行,不过打理善堂要跟罗氏频繁打交道,齐安跟女人来往腼腆些,不如陶慎卫圆滑,两人性情相比,还是陶慎卫更胜任。
许多日子没踏足陶家镜坊,站在门口,看着巍峨雄伟的大门,崔扶风有些恍惚。
十年前,她刚接任齐家家主之位,过来求陶柏年陪她上京为齐家翻案,似乎就在昨日。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陶柏年造作浮夸地声音:“崔二娘到来,柏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崔二娘请进。”陶家守门人热情道,打断崔扶风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