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回过神,对自己刚才和盘而出的事也是格外惊愕,不过还是起身跟在了封冥迟身后。
顾时未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来到一条光线幽暗的走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惑人的冷香,和封冥迟身上的味道一样。
两侧是一个个雕花木门,虽然各个紧闭,却无端透出引人探究的神秘气息。
看似短短的一段路,仿佛绵延无尽。
在顾时未对时间都有些失去概念的时候,封冥迟终于停步。
“请。”随着他推开旁边的门,房间亮了起来。
顾时未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只听到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啼哭。
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里表面做的是古董生意,其实另有内幕?
封冥迟该不会是人贩子吧?!
顾时未心跳砰砰作响,偷偷从门边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房间不大,一目了然。当中素雅的小桌上,摆着一个造型特异的陶钵。
然而里面除了封冥迟和客人,再没有第三个人。
第五章 灵契
房间里既没有第三个人,哭声也消失不见。
顾时未有点怀疑自己太过紧张,产生了幻听。
房里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氤氲薄雾,也可能是燃香,总之视线有些朦胧。
光源不知从何处发出,亮度不高,很柔和,刚好能看清桌上的摆件。
那是一只鼠灰色底釉的浅底陶钵。
钵体底部较小,自半腰向上张开的口缘向四面不规则地自然弯曲,有种不拘一格的磊落感。
钵内画着一只身材小巧的鸟,嘴、尾、翅都很长,通体黑色,只有前额纯白。
鸟的四周是一簇簇枝条纤长的植物,每一根枝条上都开满一串串小花。
顾时未不懂古玩,不过自小学习画画受艺术熏陶,多少能看出这古件的韵味和精妙。
尤其那只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从陶钵里飞出来。
封冥迟慢条斯理道:“这只陶钵的制作工艺比较特殊,是将鬼板涂在白土上,用钉雕使其剥落,再涂长石釉,展现出一种岩石感。图案当中的鸟是点水雀,花是常棣。许先生觉得如何?”
许先生的神情浸没在阴影中,眼神依旧恍恍惚惚:“这鸟像活的一样。”
封冥迟悠悠道:“诗经有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鹡鸰在原,兄弟急难’。”
一只鹡鸰困在原野遇到危难,它的兄弟都会赶来相救。
常棣和鹡鸰,历来被用作比喻兄弟手足情深。
许先生眸光轻颤,好像魂游天外。
“这种鸟的习性很有趣,只要一只离队,其他鸟会立刻鸣叫寻找。”封冥迟的神情在暧昧的光影中看起来有些神秘,唇边诡谲的浅笑让人看不透彻,“陶钵里的点水雀,就是鹡鸰。”
许先生受了蛊惑般频频点头:“好,很好,我就要这个陶钵。”
几经确认,他态度坚决,非这只陶钵不可。
封冥迟取出纸笔放在桌上:“既然许先生心意笃定,请仔细查看并确认契约内容后签下姓名。”
许先生拿起那张纸,喃喃念出纸上的内容。
前面很普通,陈述客人于某年月日在奈何斋购买何物。
特殊的是后面的条款。
第一,古董需按照要求妥善保管,不得损毁、玷污,不得转赠、转卖他人;
第二,点水雀陶钵需每日在钵内倒入干净的水,放置于门窗封闭的空间,除订契者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第三,契约内容仅限于订契双方知悉,不得以任何形式告知他人;
第四,在契约上签下姓名将被视作对契约内容完全认可,违背其中任意一项条款,甲方的灵魂将全权交由乙方处置。
这份契约莫名其妙,正常人根本不会当回事。
可许先生全部读完后,竟不假思索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在他写完最后一笔的瞬间,房间里突然洒下一串诡秘幽绝的铃声。
自封冥迟身后竟隐现一个三眼六臂、獠牙怒相的巨大鬼魅,端坐于血色红莲上冷眼漠视。
“啊!”顾时未吓得失声大叫,捂住嘴已是来不及了。
然而封冥迟似乎早知道他躲在门外,只是瞄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契约里的文字在顾时未愕然的眼神中,化作一团血雾浮上空中,组成一张放大了几倍的血书。
赤色鬼魅六臂摇动,其中一只手里的法铃泠泠作响,血书如雾气般散去,尽数渗入封冥迟的身体。
“灵契结成,请谨记条款内容,有违者后果自负。”
随着封冥迟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一条血色魔纹自他领口到脸颊乍然闪现,又渐隐淡去。
第六章 逃走
封冥迟将陶钵装入一只古朴的褐色盒中,许先生接过后牢牢抱在怀里,神情微妙地走出房间。
“吕荼,送客。”封冥迟不知对谁说道。
顾时未僵硬地贴在门后。
封冥迟经过他身边时轻飘飘地说了声“走吧”,他才魂魄归体般回过神。
“等一下,”他脸色苍白地问,“刚刚那个鬼对许先生做了什么?”
“鬼?”封冥迟停下脚步,“你看到的是金刚萨埵,住于大爱欲与大贪染三昧之明王。
外现愤怒暴恶状,内证则以爱敬而令众生得解脱,是为爱染明王。”
他转身看向顾时未继续道:“凡人皆有所执,凡人皆有所求。
一切因爱染所起,在爱染明王前以血立契,以魂为偿,一旦违反灵契的条款,他的灵魂就归我了。”
顾时未:“是说……如果违反条款就会死?这是什么鬼契约!”
封冥迟轻描淡写:“他买我卖,订契双方都是自愿,只是一桩普通的生意罢了。”
顾时未又惊又疑:“那种诡异的灵契,蒋朔也签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还活着吧!”
封冥迟目光幽暗:“通常情况下,订立契约者违反灵契条款,只能付出灵魂作为代价。
除非,对方提供的抵偿,在我看来比他自己的灵魂更有价值。
我说过,他用你作为代价,抵偿了违背契约的后果。你如约与我结契完婚,他自然毫发无损。”
顾时未似懂非懂,只有一件事的脉络最为清晰:他是蒋朔送给这鬼用来抵偿灵契之债的。
“不可能,”他用力摇头,“蒋朔不会这么对我,这世上唯一不可能害我的人就是他。”
封冥迟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自雪白的袖口飞出一条血色魔纹,在空中徐徐展开。
血字契约呈现在顾时未眼前,他没心思逐字逐句看,粗略一扫,捕捉到了触目惊心的关键字眼。
【……顾时未死后,全权交由封冥迟处置。】
这是附加条款,落款签着两个人的名字,一是封冥迟,一是蒋朔。
短短一句话承载了过量信息,将顾时未的心神撕得粉碎。
“不对,不是这样……”顾时未眼前浮现出过往种种,婚礼上蒋朔幸福的笑容水纹般动摇,“我还活着,这就证明你在说谎!”
封冥迟是鬼,说的全是鬼话,他绝对会不相信,也不想再听。
他拔腿就跑,想逃出这个鬼地方,去和蒋朔当面问清楚。
可这条走廊宛如迷宫,他绕来绕去就是走不到头。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开始头晕窒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叫他:“小帅哥,这边!”
顾时未眼花缭乱中,见有人冲他招手,指了指旁边一扇门。
他抱着一线希望冲过去撞开门,外面竟是熙熙攘攘的大街。
“路上小心。”身后传来那个模糊的声音,顾时未头也不回地跑了。
“多事。”封冥迟微微皱眉。
门口的人懒洋洋说:“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已经见过棺材,该去撞南墙了。”
见封冥迟俊美的脸上降下一层霜色,似乎要发脾气,那人表情夸张道:“诶呀,他回家发现真相,该不会想不开吧!”
“那是他自己的业障,与我何干。”封冥迟漠然走向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黑白相间的怪伞。
那人纳闷地问:“先生要去哪?”
封冥迟头也不回:“有人毁约,我要去收回魂器。”
那人目送封冥迟的背影,捂嘴偷笑:“口是心非的老怪物~”
第七章 白事
蟠龙街坐落于菡城最古老的一条长街上,以传统古风店面为主,是一个民间古玩艺术交易市场。
浓郁的文化氛围让这条街成了知名的观光购物胜地,无论白天夜晚,都挤满逐货客和游人。
顾时未一路上被撞得东倒西歪,却始终脚步不停,直到跑出街口拦了辆车。
凌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搅成一团,他唯一坚信的念头只有一个:蒋朔不会害他。
他爸顾惜延和蒋朔的父亲曾是至交。
蒋朔家道中落、父亲因故自杀后,顾惜延同情他家孤儿寡母,把蒋朔带回家中照料,当成亲生儿子培养。
那时顾时未先后遭逢绑架和丧母之痛,自闭在阴郁痛苦中,甚至尝试过自杀。
若不是蒋朔的出现,他恐怕永远无法走出房门。
蒋朔对他无微不至。无论他做错什么,或者只是因为心病无端自责,都会把他拥入怀抱。
“做不好、不喜欢就不用勉强自己,一切有我。你只需要安心做我的小王子就好。”
为了他,蒋朔还放弃了一心想要考取的专业,跟在他爸身边学习管理公司。
只因为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感兴趣。
在他爸生病的日子里,也是蒋朔承担了顾家一切重担。
他在蒋朔的保护下什么也不用担心,不需要费神和人打交道、做不想做的事。
他们水到渠成地恋爱,顺理成章地结婚,未来看上去幸福美好。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要么是封冥迟骗了他,要么是封冥迟骗了蒋朔。
顾时未相信只要找到蒋朔,任何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只害怕蒋朔得知自己和鬼结了冥婚,不再用过去的目光看待自己。
出租车停在顾家大门前,顾时未发觉没钱付费。
“请等一下。”他下车对大门口的保安说自己没带钱,让他先帮忙垫付车费。
保安低头打量他:“您是哪位?”
顾时未是顾家少爷,怎么自家的保安不认识他了?
保安见他愣着不说话,了然道:“您是来参加吊唁的吧,车费的事请不用担心,这边请。”
吊唁?顾时未耳中轰鸣,想到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心脏不住下沉。
草坪上的人全都穿着黑色正装,神情凝重,仿佛报丧的乌鸦。
顾时未穿过大厅跑进灵堂,硕大的“奠”字击碎了他的心神。
更令他震惊的是,灵堂上摆放着两张遗像,一个是他爸顾惜延。
另一个是他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活着,我……
顾时未在怔忡间意识到一件事——遗像里的他就在这里。
来吊唁的宾客中有不少是和顾家熟识的,却没有一个认出他、关注他。
冷意涌入四肢百骸,顾时未感到天旋地转。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他瞬间找回了一丝希望。
蒋朔——他唯一深爱并信任的人,正神情哀伤地接受宾客的安慰。
“哥……”顾时未叫着对蒋朔一贯的称呼朝他走去,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朝他伸出手。
突然有人拦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顿时感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
“这位先生,”一个面貌清秀的男人打量顾时未,“请问您是小朔的朋友吗?”
小朔?
小朔……
“小朔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咚——
“你自己下去捡吧。”
噗通——
随着一段碎裂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濒死的痛苦攫住了顾时未。
他隐隐记起婚礼那天发生的事,溺水的窒息不是想象,而是真的亲身经历过。
第八章 哀悼
淹没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冉冉上浮。
游轮上的婚礼,宾客祝福的笑脸,神坛前的誓言,为彼此戴上的戒指……
婚礼是一件消耗精力和体力的事。
顾时未体质差,忙过一整个白天,在房间里睡了一阵,醒来后发现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他焦急地到处找,无意中发现蒋朔和一个男人站在甲板上紧紧抱在一起。
他认得那个男人,是蒋朔高中时的同学汪湛秋。
任谁在自己婚礼当天,看到爱人和另一个人深情相拥,都会感到如遭雷击的震惊错愕。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走到二人面前,发现汪湛秋竟然戴着他的婚戒。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汪湛秋摘下戒指,扬手丢进海里。
顾时未扑到栏杆上只看到滚滚浪流,他的爱情瞬间被漆黑的海面吞没。
还没等他胸口的剧痛平缓,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你自己下去捡吧!”
黑暗朝顾时未张开双臂,用它冰冷的怀抱将他紧紧裹住。
他在惊慌的挣扎中不断下沉,直到被大海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