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未终于记起,他已经死了。
死在自己婚礼当天,死在无人知晓的海底。
“……你没事吧?”汪湛秋对脸色苍白如鬼的青年说。
顾时未胃里一阵翻搅,就像那晚激烈的海浪。
他蠕动嘴唇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汪湛秋不解:“什么?”
顾时未喃喃道:“装作若无其事,帮‘老同学’接待宾客主持吊唁,一脸无辜地哀悼被你亲手害死的人?”
汪湛秋顿时脸色风云变幻:“这位先生请你自重,顾家现在在办丧事,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顾时未置若罔闻,抓住汪湛秋的手臂:“告诉我,我爸是怎么死的?”
汪湛秋惊疑不定地盯着顾时未:“我警告你不要败坏顾先生的名声!”
人都没了,名声还有什么用?顾时未泪流满面,不肯放手。
“湛秋,发生什么事了?”蒋朔听到动静,快步走过来推开顾时未,“不管你是什么人,想要闹事的话先想想自己能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顾时未看着蒋朔紧张地把汪湛秋护在身后,喉咙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汪湛秋低声说:“这人是个骗子,来闹事骗钱的。”
“骗子?”蒋朔看向面前陌生的青年,正要叫保安把人弄出去,衣角突然一沉。
他低头看着青年抓着自己衣角的手,眼神瞬间变得阴鸷。
“我不是骗子,”顾时未心有戚戚地辩解,“哥你听我……”
“住口!”蒋朔一把揪住顾时未的领子,拖着他离开灵堂,一路来到院中无人的角落。
“想不到,你还真的回来了。”蒋朔看着顾时未,脸色阴晴不定。
“哥你认得我?你能认出我?!”顾时未心脏狂乱地跳着,眼泪模糊了双眼,“哥你不要相信汪湛秋的话,就是他把我推下……”
话音未落,蒋朔扯着顾时未的领子将他甩了出去。
他摔在地上,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当然认得。”蒋朔轻拂西装上的褶皱。抓着他衣角的习惯,是顾时未自己都没有意识的小动作。
“六年来我每天忍气吞声哄着你、照顾你,忍受你这个动不动就活不下去的抑郁症,怎么可能认不出。
顾时未在蒋朔冰冷的眼眸中冻僵。
然而他很快记起,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蒋朔如此冷酷的一面。
那晚在游轮上,他惶然无措地问蒋朔为什么会和汪湛秋抱在一起时,蒋朔看他的眼神,就像现在一样残忍。
第九章 宿怨
顾时未坐在地上,像个丢了魂儿的人偶。
眼前这个男人,和曾经叫他小王子的,是同一个人吗?
“你以前都是在骗我吗?”顾时未颤声说。
蒋朔漠然道:“是,由始至终,我爱的只有湛秋一个人。”
顾时未抓住要裂开的胸口,几乎气若游丝:“为什么……”
蒋朔像在对囚犯宣判死刑般直白:“为了获取你和顾惜延的信任,为了让你义无反顾答应跟我结婚,为了名正言顺得到顾家的产业……”
“不是,不是这样!”顾时未捂住耳朵痛哭流涕,“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蒋朔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强迫他听自己说下去:“你除了哭,除了逃避,还会别的吗?
二十二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天真地活在梦里!
睁开眼睛看清现实,你爸死了,再也没人会保护你了!”
顾时未如坠冰窖,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爸是怎么死的?”
蒋朔毫无感情地说:“他早就苟延残喘,听到你溺水身亡连尸体都找不到,一口气没上来,当时就死了。想必死前那一刻,一定很痛苦。”
顾时未面无血色,不敢相信蒋朔会以如此绝情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就算是我不好,我让你讨厌,可我爸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面对泣不成声的青年,蒋朔无动于衷。
“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他咬牙切齿,“是被顾惜延害死的。我在顾家忍耐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报仇!”
顾时未错愕地睁大眼睛:“你在说什么,蒋叔叔是自杀……”
蒋朔打断他说:“当年我爸和顾惜延一起创建公司,顾惜延这个小人一次次挪用资金,还栽赃陷害我爸。等事情被发现,公司已经被这个蛀虫蛀空。
我爸守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欠了无底洞一样的债务,宣告破产,走投无路,最后丢下我和我妈,跳海自杀了。
不久之后,顾惜延却一副成功企业家的派头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假仁假义地说要帮忙照顾兄弟的遗孀和儿子,这副嘴脸真叫人作呕!”
说到这里,蒋朔的表情十分扭曲,仿佛恨不能让顾惜延活过来,再亲手掐死他一样。
顾时未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不认识这个相处多年的男人。
蒋朔当年还小,没有能力复仇,于是忍辱负重来到顾家。
他对顾时未的疼爱保护,对顾惜年的尊敬顺从,都是为了等待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向顾家讨债。
为此他不得不咽下痛楚,对仇人虚情假意笑脸相迎。
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却无法诉说爱意,害对方伤心,自己也饱受煎熬。
顾时未看向站在门口张望的汪湛秋,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第三者”。
这真是太讽刺了。
蒋朔说:“我告诉自己,今天所承受的痛苦,他日必定十倍奉还。
可顾惜延身体健壮精力充沛,正是如日中天,我虽然步步为营,但随着忍耐的时间越久,心里越发不安。就在这时,我有幸走进了奈何斋。”
“你把我卖了给了封……”顾时未失神地说。
蒋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他逼近顾时未:“我不知道你现在算是什么鬼东西,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顾时未愕然道:“可这是我家,我爸……”
“你爸死了,连你自己也死了!看看你周围,还有谁认识你?
所有人只会认为我是在教训一个无耻的骗子。醒醒吧,你不是顾家少爷了,你现在谁都不是!”
蒋朔带着无尽恨意,猛然甩开顾时未的手。
顾时未虚弱地向后倒去,后背却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接住他的人,竟然是封冥迟。
“他是我的人。”封冥迟淡然地说,“是奈何斋的二老板。”
第十章 鬼香
封冥迟的出现,吸引了草坪上所有人的目光。
他这身唐装长袍的打扮格格不入,却白衣胜雪、皎洁似月,衬得容貌气度更加翩逸超绝。
“您是奈何斋的……”蒋朔去奈何斋的时候,封冥迟没有露面。
但他声音有着金属般冷冽悦耳的质感。
那种能把人耳朵浸酥的磁性,沉冷柔缓的独特语气,叫人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封冥迟轻轻颔首,蒋朔神情瞬间变得客气:“家中有丧事,怠慢封先生了。”
“蒋先生不必介怀,还请节哀。”封冥迟斯文有礼地回应。
此时只有他们三人在场,蒋朔露出得偿所愿的笑意:“没有什么值得我哀悼的。顾家欠我的,终于全都还给我了,我庆祝还来不及。”
顾时未像被锤子砸中后脑勺,脑髓嗡嗡震荡,若不是封冥迟有力的手臂托着他,他随时要直挺挺地倒下去。
封冥迟神色如常:“您欠的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这就取来。请封先生稍等。”蒋朔转身之际,瞄了顾时未一眼,神情十分复杂。
刚才封冥迟那句“二老板”令他满心狐疑,但他深知封冥迟不是普通人,不敢随意提问。
封冥迟扶着失魂落魄的顾时未,在没人打扰的一处长椅上坐下休息。
顾时未双眼失焦,滂沱泪水从脸颊滚落:“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封冥迟握着怪伞,平淡地说:“我和蒋先生签订的灵契解除,来收回他所购之物。”
“你还活着,是因为我让你活着”、“顾时未死后,全权交由封冥迟处置”。
棺椁,冥婚,写着自己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灵牌……
顾时未绝望地抱着头哽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蒋朔曾是照进他人生最黑暗时期的一束光。
然而他全心全意依赖、深爱的人,对他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复仇。
他以为的背叛、出卖,其实是父债子偿。
他为此失去父亲,失去家和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却连委屈不甘的资格都没有。
“我已经死了,”顾时未把手伸到眼前,神智不清地说,“那我到底是谁?”
封冥迟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还是你,只不过你的魂魄是被我用特殊方法封印在肉身里。
你现在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受此封印影响,在别人眼里看到的你,是另一个人。”
顾时未的喉结悸颤地滚动着:“蒋……跟你买了什么?”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因为一个古董,人生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葬身海底,沦为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
封冥迟:“一只古法琉璃鹊尾长柄香炉。”
顾时未呆呆地看着他:“蒋朔为什么会买一只香炉?”
封冥迟勾起嘴角:“你知道貔貅吗?”
貔貅是开运辟邪的瑞兽,很多人都买来镇宅或是佩戴。
它的特性是只进不出,是以又有招财纳宝之意。
不过封冥迟接下来讲的,却和顾时未所知不同。
“貔貅辟邪,是因为它凶猛残暴。招财守财,是因为它贪婪无度。
这凶兽虽然只进不出,但会从皮毛里分泌出一线汗液,极其稀有,奇香无比。
其他动物闻到它身上散发的异香,无不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涌来。
殊不知这是貔貅的诱饵,引诱它们前来争食,结果反而自己成了貔貅的腹中餐,连骨头都不剩。”
封冥迟看着神情悲伤、充满疑惑的青年道:“蒋先生购买的香炉中就有一滴貔貅香。”
顾时未似懂非懂,却心中一动:“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封冥迟答道:“两年前。”
如果顾时未没记错的话,他爸在公司会议上频频做出失误决策、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到卧床不起;
他自己也变得羸弱不堪,正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第十一章 前尘
蒋朔和顾时未不同,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头脑冷静聪明,性格沉稳理性。
顾惜延十分看重他,从一开始就有意培养他。
蒋朔毕业后正式进入顾惜延的公司,很快获得了认可青睐。
从两年前开始,顾惜延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在公司频频出错。
他曾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善于抓住机会,商业运作敢为人先,对市场有敏锐准确的判断力。
结果马前失蹄,一次重大决策失误后,导致公司陷入流动性危机,短短数月就亏损十亿有余。
这件事令他每况愈下的身体彻底倒下,就此卧病在床,将事务交给蒋朔代理。
此时蒋朔已渗透到公司核心,接过权务后力挽狂澜,带领公司走出危机,赢取了董事会的信任,成为争相称颂的青年才俊。
他的人生、事业、爱情,全都蒸蒸日上,顾家父子却滑轨般直线下降。
顾时未常常感到精神不振,蒋朔说他是太过担心父亲,他也这么认为。
他没法长时间坐在画板前,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准备多时的参赛作品没能完成,一度心灰意冷。
蒋朔安慰说,他的小王子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没事。
他在蒋朔的安抚下接受自己的失败和无力,把自己、顾家大大小小所有事务都交给蒋朔处理。
他在经历以前的绑架后,无法相信和接近别人。只有蒋朔,他没有防备没有怀疑。
结果事实证明,他是个单纯至极的蠢货。
顾时未眼神空洞得像个死人,封冥迟坐在一旁静默不语。
这时蒋朔从草坪上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很长的精致锦盒。
“封先生,让您久等了。”蒋朔停在长椅前,将手里的锦盒递上。
“您那位很重要的人已经完全康复了吧?”封冥迟接过锦盒,塞到顾时未手里,起身和蒋朔说话。
顾时未捧着锦盒出神。
这里面装的,就是那只榨干蒋朔身边每一个人气运的香炉吗?
“湛秋没事了。”蒋朔带着复杂的心情深吸了一口气。
零星小雨激起的青草芳香,和封冥迟身上若有似无的蛊惑香气,一起浸入五脏六腑。
他坦言自己一直装作对汪湛秋无情,尤其购买香炉后,更是对避之不见,免得连累汪湛秋。
偶然一次,汪湛秋去家中找他,发现了那只香炉并拿起观赏。
自那之后汪湛秋的人生急转直下,厄运连连,几次都差点死了。
蒋朔得知后再也无法故作无情,不顾一切地去找封冥迟想要解除灵契。
“还要感谢封先生。”蒋朔对封冥迟说话,却是看向顾时未,“虽然不知道您要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用,不过多亏您提出愿意接受以他作为抵偿。否则不仅湛秋会有事,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