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未深深低着头,肩膀轻轻颤抖,拼命压抑克制。
一丝看似不忍的表情,从蒋朔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走远了,一次都没有回头。
蒋朔告辞离开后,封冥迟听到身后啪嗒作响。
顾时未捧着那只盒子,眼泪一滴滴砸在上面。
“为什么你和他的交易,要以我的命作为代价抵偿?”
顾时未今天问了太多为什么,却没有得到一个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他仰起苍白的脸,看向面前一脸坦然的男人,心底一片漆黑。
封冥迟注视着青年满是绝望的双眼:“因为我想要你。”
第十二章 价值
“想要我?”顾时未死死抠着木盒,“什么意思?”
封冥迟解释道:“你命格特殊,是重阳之体,体内除阴阳二气外另有一股阳气。
传闻中的起死回生,其实指的就是拥有重阳之体的人,为与阴气平衡,两股阳气于每日子时交替轮回。
这两年来你受貔貅香影响最重,身体受损速度却极其缓慢,正是因为这种特异的自愈体质。”
顾时未短时间内遭逢一连串致命打击,大脑对陌生的概念无法做出反应,怔怔地问:“这和你需要我有什么关系?”
封冥迟十分坦诚:“你我完婚那晚,如你所见,我因故肉身受损,无法以活人面目示人。
只有你的命格体质,可以帮我修复损毁的肉身。现在我能恢复原貌,还要多谢你。”
顾时未:“这就是你和我结冥婚的原因?”
封冥迟说通常状况下,违约者只能付出灵魂作为代价,除非对方能提供让他认为更有价值的抵偿品。
蒋朔能全身而退,只因为封冥迟需要这样一个特殊的‘医疗包’。
顾时未抠着手里的木盒,指甲崩裂却丝毫不知疼痛。
“蒋朔走进你的古董店那一刻,你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切;他想要解除灵契,更是对你正中下怀。
你是故意的,早有预谋的,是不是?”
封冥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坦然。
“人会受到诱惑,是因为本心贪婪,有所欲求,有所执着,否则也不会冒险和鬼做交易。
蒋朔记恨顾家,为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但凡他对你有一丝顾念,就不会轻易接受我提出的交易,用你来抵债,还亲手推你落水。”
封冥迟看着顾时未溃散的双眼:“你对我来说,比任何人的灵魂、任何事物都有价值。
我是个生意人,利益至上,无可非议。”
事到如今,顾时未已经知晓蒋朔对他毫无情义。
“为了我活下去”这句曾经支撑他的话,随着过去的一切成了破碎的泡影。
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既然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让我走了吧。”他双眼无神地说。
封冥迟微微皱眉:“抱歉,你不能走。”
“你们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了,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我!”顾时未业已崩溃,冲动地举起锦盒砸向长椅。
只听咣当震响,盒盖弹开,当中一盏琉璃香炉在椅背上撞出重重裂纹。
顾时未嘶哑的呐喊顷刻间被一声振聋发聩的咆哮淹没。
一个庞然幽影自香炉中如烟雾般浮上空中,依稀是一只面目狰狞的凶猛异兽。
眨眼间异兽呼啸袭来,獠牙巨口扑至顾时未面前,似要将他吞吃入腹。
顾时未在无以名状的震撼中,被一股狂烈的阴冷之气当胸穿过。
他在刹那间以为自己粉身碎骨,神魂碎裂,随后遁入漆黑虚无中失去知觉……
“嗯……”顾时未破散的意识重新凝聚。
四周泛着旖旎的绯色光晕,一条条血色魔纹缠覆如茧,将他包裹在当中。
他看着自己腕上缠绕的红绳,又看了看身后,发觉自己不着寸缕地蜷缩在一个人怀里。
“这是什么地方?”顾时未顿时清醒了,可他受到灵契束缚,无法自如活动,“放开我!”
封冥迟平淡的地说:“现在放开你,恐怕你就活不成了。”
“我根本不想活着。”顾时未不记得失去意识之前的事,忍着眼泪说,“放我走……”
“貔貅香千年难寻一滴,价值无可衡量。”封冥迟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现在欠了奈何斋的债,我更不能让你走了。”
顾时未一时失神,待反应过来,口腔和体内已经填满了封冥迟的气息。
第十三章 心茧
顾时未听到心底传来碎裂声,和那只被打碎的琉璃香炉一样四分五裂的声音。
灵契之茧的包裹下,视线也被染成了红色。
不沾染丝毫人类感情的情事,让顾时未产生了自己正被吞噬的错觉。
他像是献给鬼神的祭品,消陨在赤色的火海中,湮灭在血色的河流里。
无力的挣扎,绝望的呻吟,飞溅的液体,交织成了一场人与鬼神荒唐又诡艳的媾梦。
茧里浮现出薄薄的血雾,轻柔渗入顾时未的身体。
他体内涌动着无以名状的波潮,犹如某种碎裂之物在逐渐弥合,发出细碎生长的声音。
顾时未意识恍惚,无声地流着泪,失焦的双眼凝固在封冥迟的脸上。
这双眼睛湿漉漉的,犹如一对圆润可爱的杏仁。
短短几日历经爱怨嗔痴的颠覆,也没能淹没当中纯粹透彻的光,叫人情不自禁心生喜爱。
封冥迟低头轻吻顾时未的眼睛,眨动的睫毛在他唇上搔起轻轻的痒意。
他分开顾时未的双腿,再度挺身没入。
这一次的贯穿不再是冰冷的,仿佛鬼神在献祭后苏醒,倾泻人欲。
顾时未青涩的身体在这癫狂迷乱的情茧中不住震颤。
缭绕的魔纹,绯红的茧,破裂的琉璃香炉,被摧毁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被来势汹汹的浪潮吞没。
……
顾时未感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是一只躲藏在茧里的小虫。
丑陋、脆弱又自卑,只要离开茧的保护,就会在无所遁形的阳光下死去。
他在梦茧里躲藏了八年,从那次被绑架开始,迄今没能出来。
半梦半醒,虚实交织。
直到他感到一束视线的骚扰,才皱眉睁开眼睛。
一张脸贴在面前,笑吟吟地调侃:“小帅哥身材不错嘛,老怪物肯定爽了个透。”
“啊!”顾时未吓得从床的另一边滚了下去。
他已经回到了之前结冥婚的房间。
喜被撤换掉了,棺材也不见了,房间里没了婚房的布置,露出素雅的本来面目,看着舒服多了。
那人懒洋洋道:“小心点,摔坏了我可赔不起。”
顾时未从床边露出眼睛,小声说:“你是谁?”
男人看上去好像很困,眼睛总也不完全睁开,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那天可是我好心放你走呀。”他浮夸地叹了口气,“我叫吕荼,荼毒生灵的荼。”
有这么介绍自己的吗?顾时未愕然:“你想干什么?”
吕荼瞥了他一眼:“你是封冥迟的人,谁敢对你干什么。”
顾时未抓紧床单喃喃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还不放我走?”
“你以为只有他需要你吗?”吕荼懒懒地说,“你现在还能活着,是他通过你们的婚契为你铸体固魂的缘故。”
顾时未懵懵懂懂,眼前闪过那只打碎的琉璃香炉。
封冥迟手中的怪伞飞上空中,砰一声敞开。
伞面半黑半白,里面有无数奇诡的花纹。
伞骨歪歪斜斜颜色惨白,细看像是一节节骨头。
怪伞张开的一刻,无数尖叫怒吼交织而来,仿佛敞开地狱大门,万鬼哭嚎。
异兽迷香随着怪伞的飞速旋转,被卷入其中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声骇人的怒吼和缕缕黑雾。
而他自己,也好像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差点也被卷进怪伞当中。
然后他就进了那个由灵契所化的茧里……
封冥迟是在救他?
“可我根本不想活着。”顾时未坐在地上,把脸埋在手臂里,“我在游轮上那天就已经死了,我宁愿从没有活过来,什么都不知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硬生生从他做梦的茧里拖出来,被现实鞭笞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他正压抑着低声啜泣,发旋被人戳了戳。
“想死还不容易吗。”吕荼笑容诡异地冲他勾勾手指,“跟我来。”
第十四章 魂器
顾时未跟在吕荼身后离开房间。
外面阳光正好,绿叶葱翠。吕荼迎着太阳眯起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肢体舒展,看上去轻盈柔软,那种慵懒享受的姿态,叫人感觉十分舒服惬意。
“多美好的一天,”吕荼装模作样地感慨,“为什么会有人好端端就不想活了呢?”
好端端?
婚礼当天命丧海底,害死自己的人是挚爱之人。
那个人继承了亡夫的全部财产,大仇得报,爱情圆满。
自己成了无名无姓、无家可归的、想死都死不了的行尸走肉。
哪来的好端端?
见顾时未失神地抓着疤痕斑驳的手腕用力抠着,吕荼的笑容揉进几分怜悯。
“走吧。”吕荼很自然地拉起顾时未的手,带他穿过回廊来到茶室,又一路来到那条诡异神秘的走廊。
每经过一扇门,吕荼便大大咧咧地伸手推开。
随着一扇又一扇门敞开,一束又一束柔和的光照亮了房间里的古董。
这些物件不过是无声死物,却仿佛在诉说岁月流转,浮世风情。
其精妙承载着匠人的造诣,纹样记述着历史的缩影,瑕疵裂痕透着嗔痴怨憎。
顾时未在充斥着走廊的幽渺冷香中,视线开始变得朦胧。
姿容妖冶的女子在屏风后露出倩影,色彩艳丽的鱼尾在眼前一摆而过。
玉磬悦耳的敲击声回荡在走廊上空,叫不上名字的异兽从身边跃过。
一朵朵瑰丽糜艳的花旋转着在墙上绽放……
“这是《末法六道绘》”、“这是南宋时期由高丽传入的龙首铜钟”,“这是瑞花双凤八棱唐镜”……
“这个,好像是什么妖刀来着~”吕荼像个不称职的导游,记不住的就含糊其辞萌混过关。
顾时未捂着眼花缭乱的眼睛晕乎乎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吕荼停下脚步,笑容讳莫如深:“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顾时未放下手,刚才那些错乱的幻觉消失了。他不解地说:“是古董啊。”
“错了,”吕荼眯起的眼中露出一丝狡黠,“是魂器。”
“魂器?”顾时未从茫然到骇然,打了个激灵,“这些古董里有鬼?还是妖?”
“鬼,妖,怪,灵……都不太准确。”
吕荼轻佻地抚摸绘有冶艳女子的屏风,却又不无爱怜,“确切地说,是执念,连死都无法消除的执念。”
他的话对顾时未来说太过艰深,一时无法理解。
吕荼笑嘻嘻凑近道:“别管什么执不执念,来挑一个吧。”
想起之前那只古法琉璃香炉,顾时未脸色发青:“我……我不需要。”
吕荼轻飘飘晃到顾时未另一边,趴在他肩上说:“封冥迟最重视的是灵契,只要和他建立契约,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会遵守与订契者之间的约定。
除了灵契,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这些魂器。”
顾时未:“因为它们的价值吗?”
“相对于反复无常的人类,老怪物更喜欢这些死物。”
吕荼指了指对面房间里的瓷器,蛊惑道,“你把这些东西砸烂毁掉,封冥迟肯定要了你的命,哪怕你们有婚契,他也不会让你再活第三次。”
顾时未:“……”
第十五章 寻死
吕荼声音绵软,有种引诱的意味。顾时未背上被轻轻一推,不由自主走到瓷器跟前。
它一副胎薄易碎的脆弱感,只要用手指一戳,就会从桌上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动手吧。”吕荼的声音飘到顾时未耳畔,撩拨着他动摇的心神。
顾时未下意识摸了摸左腕上丑陋的伤疤,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苦。
患上抑郁症后,他一度意志消沉,悲观厌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睡,没日没夜地画画。
那段时间他失眠、恐慌,无缘无故感到身体疼痛,不能跟任何人说话,甚至害怕来自父亲的关心。
他的画在情绪的渲染下布满阴霾,画风诡异,叫人不敢长时间注视。
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割破手腕,用自己的血画了一幅自画像,企图就这样告别人世。
直到蒋朔出现,向痛苦不堪的他伸出手,告诉他“为了我,活下去”,他才一点点振作起来。
可他以为坚不可摧的支柱,原来不过是梦幻泡影。
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在一夜之间蒸发,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结束生命。
如今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封冥迟最重契约,即使他打碎了古法琉璃鹊尾香炉,毁掉了千年难觅的貔貅香,还是让他活了过来。
但再一再二不再三,接连毁掉这些拥有非同意义的珍品,封冥迟绝不会再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