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正理着外衫,闻声抬起头,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两人提着花来到地里,林予闲暇之余抬头,无意看到他蹲在不远处拿着一束被自己摒弃的玫瑰揪花瓣时,她好似知道哪不对劲了。
她瞧着林给略显落寞的背影,不由失笑。
敢情这是在撒气?
因为点啥呢?
总不能是她早上太凶了吧。
“哎,林给你干嘛呢?”林予一手置于额前遮阳,一边朝他招手,“过来帮我一下呗。”
林给扔下手头摧残了一半的花,踩着红壤一深一浅地走过来。
看他眉宇间那无法言语的嫌弃和别扭,想来应是第一回下地,不知该从何下脚。
不容易啊,落魄贵族大少爷被迫下乡体验生活。
林予突然想起很久前看过的一档节目跟这画面甚是契合——《变形记》。
林给眉头紧拧看着她,“你笑什么?”
林予:“……我笑了么?”
她立马收敛笑意,把锄头塞进他手里,安排他挖坑。
照最近的观察,她发现在种花方面,林给也就只能做这个了。因为如果让他碰花,不出半刻钟就能目睹一桩杀花惨案,还是场面极度血腥的那种,反正她是怕了。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两人已是默契十足。
林给挖起坑来游刃有余,林予种起花也是得心应手,约莫一个时辰,就将荒废的土地种满了花苗。
日上三竿,烈阳已然高悬头顶,热意渐升,即便是偶然吹来的一缕风都裹挟着燥意。
田间耕作的村民相继收工,唯有几户耐力强的人家还在坚持。
林予这边也差不多种完收工,在溪边树荫下整理农具,得了空闲,这才问起林给:“还生气……”
话说到一半,就撞见了碰巧来给尚在田垄的公婆送饭的赵梅。
“幺妹,你这是种的啥呢?”
林予磕着锄头上的泥,笑答:“就我院里的那些花,院里种不下就搬过来了。”
“也就你能折腾了,种这么多干啥呢,又不能吃。”赵梅调笑道:“不过你那院整得倒是挺好看的,最近老是听村里的小姑娘提起。”
“用处大着呢,不只能吃还能卖钱。”
赵梅仿佛是听了什么天大的下笑话,只觉荒唐,“谁会闲得慌拿钱买这东西,有那钱还不如多买几斤粮食屯着过灾荒年。”
林予在心里暗道:还真就有闲得慌的。
“幺妹,你别怪婶儿说话难听啊,你这些花种院儿里看看就行了,田地还是拿来种菜种庄稼的好。”
“好。”林予知她是好意,也没反驳,顺着回答。
“这才对嘛,咱们就靠着这片地活,把庄稼种好来年才能不饿肚皮。”赵梅见她如此,放心地点了点头。
“哎,幺妹,你那院里的花有多的没,平时倒没觉得,你这么栽起来还怪好看,我也想种点来看,正好篱墙那有块空地,不大不小,又不好种菜。”
这么大的一个推广机会摆在眼前,林予没有拒绝的道理,笑道:“好,你得了空来我院里挑,多着呢。”
“行,那我先走了啊。”
赵梅的婆婆在对面田头催,赵梅不敢再耽搁,跟林予说了一声就走。
转头的时候,正好瞧见一旁全程充当背景的林给,本想顺口打个招呼,却被他那煞人的眼神逼得硬生生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那眼神像警告又像是不爽,亦或是其他,反正赵梅只觉得发怵,跟被那凶狠的猎豹盯着似的。
她悻悻地收回视线,看向一旁全然不知情的林予欲言又止,最后在林给气势的压迫下,一脸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好了,走吧,回家。”林予去溪边洗手回来望着陈列整齐的花苗,心里说不出的愉悦。
她拎起篮子,正要走,林给那铜墙似的身板就挡在身前,音色暗沉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嗯?”林予没注意,当即撞了个满怀,揉着撞疼的额角,满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要说……”
“哦。”她想起来了,“你还生气么?下次我温柔点行了吧。”
林给垂头看着她,黑眸幽深,就是不说话。
“别气了呗,都说劳动有利于缓解郁气,怎么样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林予退出几步,隔开彼此的距离,跟人站这么近太有压迫感。
林给上前挡着林予,她退一步,他就挡上去。
眼看再退就该栽溪里喂鱼了,林予索性不退了,无语地看着跟前的人,她发现这人还挺幼稚的。
还反派呢,在她看过的有限的小说里,就没见哪个反派是这个德行。
难不成失个忆还能让人转性?
林予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她啧了一声,突然好奇地问道:“这几日可有想起点什么?比如名字,朋友或者家人?”
林给闻言脸色一沉,眼神似凌冽的寒光,冷得令人发指。他就这样看着林予,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只可惜除了满怀希冀的神色再无其他。
“想起来了吗?”林予试探地问。
“没有。”
“好吧。”林予有些失望,“回家吧,怪热的。”
第七章
两人穿过一片竹林,路过水田的时候,碰到刚从田里上来的林全,李惠也在,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还别说,李惠人虽势利又蛮横,但胜在勤奋还精明,家里的几块田几块地都被她打理得有条不紊,每年的收成都不错,林家的生活在溪水村可以称得上富足,不然也负担不起林家两个儿子念书的经费。
不过林予倒是有些意外,她发现李惠好似收敛了许多,至少在看到她的时候并没有当场发作,只是瞪着她。
“幺,你那几块地也别全拿来种花了,还是留点种些菜。”
近来林全跑得勤,知晓林予在捣鼓这些花花草草,起先劝过几次,后来见林予嘴上答应不见行动,只得由着她去了,但没事还是会见缝插针唠叨上几句。
毕竟是庄稼人,见不得土地被糟蹋。
林予无视掉李惠的视线,看着林全,道:“嗯,我会留些种菜的。”
林全无奈地点了点头,只以为她又是在搪塞自己,心里盘算着不如什么时候有空帮她种点好了。
但这次林予是认真的,她的确打算留块地种点其他的。
溪水村的水田多,每户人家都有好几块。但她的是两块地和一块田,每块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
她打算一块地专门当花田,另一块一部分种菜,一部分随机种花,至于那块水田,目前还没有想到怎么处理。
但是让她种水稻自然是不可能了,一是不会,二是如今已是水稻返青的季节了,谁这个时候还来撒秧。
所以只能另作他用。
“拿着我的地,一天到晚净整些没用的破玩意儿,当初就不该给你!”
刚还想李惠收敛了,谁知这会儿听到林全说林予拿地来种花,登时忍不了了。
该是刚从田里上来,她的裤腿随意蜷在膝盖处,小腿上还贴着浮萍。因为体胖,站在日头下,汗珠跟那掉线的珠子似的可劲儿坠,使得说话都显得没了往常的中气。
晌午日头正盛,晒在人身上是火辣辣的热。
“不好意思。”林予用手挡在额头前,有些不耐烦,“现在已经是我的地了,我爱怎样就怎样,你说不着。”
一听这话,李惠脸上的红一下蔓延至脖颈,气得三下巴都在发着颤。
她指着林予骂道:“你当真以为你分家了我就管不了你了,还敢跟我横,你可记清楚了,我是你娘,你就算有再大的能耐都得听我的。”
“那要是就不听呢?”
“你——你就是不孝!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
“孝?”林予嗤笑一声,“你可知何为孝?像大姐三姐那样,你说嫁谁就嫁谁,你说要钱就得二话不说掏腰包,这就是你所谓的孝?”
“我看你想要的并不是孝顺的儿女吧,而是能让你跟物件似的任你安排,无条件听从你所有命令的傀儡。”
林予现在除了白眼,当真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翻来覆去就抓着这么一个点说。
不过想想也是,除了血缘这点,李惠也没别的筹码了。
不得不说,李惠是个pua的高手,从小就对原主和那两个姐姐进行这种扭曲的思想传输,以至于在这种男女不平等的纲常伦理时代,她们理所应当地接受,秉持着父母之命胜过天的观念逆来顺受过一辈子。
她严重怀疑李惠应该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把自己承受过的亦或是经历过的,强加在子女身上,借此聊以慰藉。
这明显就是心理有毛病啊。
许是话说到心坎上了,李惠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张着嘴大喘气,面色较之方才越发潮红,翻着眼白脚底发软。
林全眼疾手快扶住她,但李惠那体型可以抵两个他了,可想而知扶着有多吃力,眼看那张干瘦的脸上都青筋暴起。
但还不忘充当调和剂,好声好气地打商量,“幺,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林予倒是想好好说,可也没办法,李惠不给她这个机会。
林全手上拿着农具,因扶着李惠放也不是,拿着又膈应。
林予看他那为难的样子,沉默了片刻,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而后转头看向林给,眨了眨眼,声音很轻地求助道:“可以帮我一下吗?”
方才不知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以至于这一路都不曾说话,气压低得瘆人,所以她不确定林给是否会答应。
但现在李惠的症状明显是怒火攻心再加上暴晒中暑了,须得尽快转移到荫凉的地方,可就凭林全和她这小身板肯定是不可能的,只得把希望寄托于林给身上。
林给蹙起眉,目光投向面露痛苦的李惠,又转向手忙脚乱的林全,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看得林全很是尴尬。
几人僵持着,林予也已料到此场景,没过多情绪,把农具换成一只手拿,另一只手架起李惠的胳膊,与林全协力搀着她。
虽然讨厌李惠,但人命关天,但凡有点良知,都不至于见死不救。
两人架着李惠艰难行进,然刚跨出一步,林予就感觉自己肩上一轻,转瞬手里的镰刀被人拿了去。
等再回过神,就见林给阴沉着一张脸,把方才从她手里抢过的和他自己手上的农具悉数塞进林全手里。
再一把将李惠背起,冷冷地扫了林全一眼,示意他带路。
林全还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尚未回神,直到察觉到林给周身戾气横生,才反应过来,连忙点着头迈开腿,不住地道谢:“多谢,多谢!”
这么一段时间他跟林给也接触过,虽听林予说过此人的情况,但照他以往混迹书院的经验来看,此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皆是不凡,想来应是哪个世家公子流落在此。
再者他发现这人除了自家幺女,在他人面前就是一尊煞神,从未有过好脸色,周身气势更是让人不敢靠近。
如今这场景当真是他想都不敢想的,顿时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在旁边虚扶着李惠,一边指着路,“走这边,近一些。”
林予看着林给那恨不得起飞的步伐,突地笑了,她不用想都能猜到这人此刻定是满脸的不耐烦和嫌弃。
真别扭。
东西全给林全了,她两手空空跟在两人身后,倒也乐得清闲,偶尔看到路边草丛里的薄荷和藿香,便顺手采上一些,正好用得上。
林全指的路确实近,没多久他们一路疾行,回到了林家。
只是还未进院,撞见了恰好寻出来的林皓。
“娘!”见着自家娘晕在林给背上,他一下急了,赶忙将李惠扶下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冲林给吼,“又是你这个狗男人,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皓儿,不是他,是——。”林全拉着林皓,生怕出事。
林皓哪听得进去,“怎么不是他,我方才亲眼瞧见他要把娘往地上摔,要不是我接着,娘就躺地上了。”
林给勾了勾唇不否认,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看,说不出话了吧。”见他不辩解,林皓更得寸进尺,“你到底存的什么心,赖着我幺妹不走,还想害我娘。”
“行了!那么大的人也不嫌幼稚。”林予嫌弃地看他一眼,朝一旁已经打起干呕的李惠扬了扬下巴,“你自己没长眼睛吗?张口就找茬,你要再这么摇来晃去,她可有的罪受了。”
林皓闻声低头,果真见着李惠难受得不行,当即哑了火,将人抱起进了屋,忽而又匆匆忙忙地冲出来,喊了一句,“我去找郎中。”
就跑远了。
林予见他那着急样,有些哭笑不得,李惠只是个轻微中暑,就把衣服松松,再物理降温一下就行了,哪用得着找郎中。
不过林予懒得叫住他,走了倒还好,不然跟蚊子似的在耳边嗡嗡嗡,简直聒噪。
林皓走后,她拉着林全说道:“爹,你打盆水来帮她擦下身子降降温,我去倒点水。”
“好。”农人在田里晒过头了中暑是常有的事,林全对此见怪不怪。
林予捧着一兜薄荷,循着记忆去灶房,找了个粗碗,将刚才摘的薄荷叶洗净,然后泡了杯薄荷水端进屋。
林全给李惠擦了身体,又将水喂了,见李惠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去,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碗中残留的草叶,他问道:“这是什么?”
林予擦着手上的水渍,头也不抬,“薄荷,消暑降温的,我方才看路边挺多的,你采来备着罢,平时用来泡水喝。”
语落她抬头往床上看了眼,“没什么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幺。”林全叫住她,有些为难道:“你娘说的话别放心上啊,你也知道她就这样。”
林予看着他没说话,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林全望着林予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林家出来,林予一眼便瞧见了等在外边的林给,身姿挺拔,立在阳光下浑身泛着金辉。
林予见此忍不住暗叹一声,果真是反派人设,即便穿的是粗布麻衣,也遮挡不住那鹤立鸡群的气质。
养眼极了。
她快步走了过去,言语雀跃,“走吧。”
林给转身看着她,眼里闪过不解,“她那般对你,你为何还要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