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泽讶然挑眉:“幕僚?可惜了。我还想着这要是你府上侍从,我就厚着脸皮讨要试试了。”
话一说完,连仪和郑中书脸色同时僵了僵。
常迩几乎给这世子爷气笑了——倒不愧是一对兄妹,见个面就想直接抢人。
这下她也不再小心掩饰,大大方方抬眼看向成泽,正想用耳疾堵回去,却被连仪抢了先:“殿下此话若当真,那恐怕是要失望了。”
“哦?怎么说?”
“草民因眼疾之故,知交零落,与她倒是一见如故。若殿下要夺人所好,草民只能求陛下再为我做一次主了。”连仪放下了茶盏,端然不动,神态温和,话中之意却不再迂回。
成泽和郑中书尚且是稍愣了愣,而常迩——她盯着连仪将他所言字字句句从心中复述而出,结束时便也凝住了视线。
直到成泽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常迩才回过神。
“开个玩笑罢了。”成泽笑道,“连卿不必紧张。我……”
“公子!”一道声音突然出现,却又戛然而止。成泽与郑中书同时转头看向门口,连仪神色短暂一凝,恢得从容问道:“唐先生急着找我有什么要事吗?”
唐随停在门口,视线扫过堂上客,焦急之意尚存,但却是迟疑起来:“我……”
常迩目光一落,注意到他手中握住的画卷,忽然感到一丝不祥。
“这位也是连卿府上宾客吗?”成泽笑着开口,“看来起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先生不妨说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捧着茶盏轻抿一口,“我和中书大人兴许还能帮上忙。”
无声之中,似有丝弦紧绷。连仪不语,唇角的线条落在常迩眼中透着一丝冷意。唐随却似茫然,犹豫一瞬,道:“公子,在下之前为小姐作的画不知被谁换了。”
“你的意思是,这府里……有贼?”成泽挑了挑眉,也不顾一脸异色的郑中书,便起了身,说,“这可不行。连卿不能视物,府里要是出了贼,岂不是后患无穷?”
“唐先生,你能确定画被换了吗?”连仪平静地问。
“这是自然,一看便知。”唐随脱口道。
连仪闻言却笑了笑,意味莫名。
“失窃事小,家贼事大。”成泽慨然,看着又像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正好郑大人也在,连卿你放心,这小贼我们一定帮你找出来。”
常迩直觉不对,但一旁的连仪仍没有太大反应,不过淡淡笑了笑,平静起身:“那就……”
“等等。”常迩开口了。
——真让南衡世子把连府给搜一遍,或许也搜不出连府多少秘密,但她院中尚有些东西不适合见于人前。
几人看向常迩,连仪的注意力也跟了过来,常迩却只看向唐随,眼神好奇:“唐兄,你手中的画,就是被调包的赝品?”
唐随皱眉点头:“正是。”
“能让我看看吗?”常迩笑了笑,道,“说来唐兄好像还不知道,公子之前曾拿着原画来找我,让我照着画上的兔子雕一只出来。所以,我也算是看过原作。”
唐随微愣,而后隐隐松了口气,又笃定几分:“还有这事?那常兄看看也好。”
常迩含笑上前接过画,缓缓打开,视线在画上一落,旋即不由得挑了下眉,尔后,在唐随期待的目光下,疑惑道:“这……许是我眼拙,倒看不出和之前的画有什么不同。”
唐随闻言愕然:“怎么可能?这画和我之前画的完全不同!我原本画的明明是卧在地上的白兔!”
成泽忍不住凑上前,扫一眼画纸,奇道:“这画上的兔子可是立起来的……常先生,你确定看不出不同之处?”他视线一转看向常迩,眼神探究。
常迩面不改色,却是想起什么似的:“俗话说,眼见为实。倒也是巧,今日我才把刻好的木雕交给公子。那木雕在下可是实打实按着原图所做,不如我现在就回去把成品拿出来,大家一看便知——公子以为如何?”
她侧眸望去,白绫下的一双眼似乎也正瞧着她。
连仪默了默,缓缓一笑。
“也好。”
常迩从连仪院中取来了木雕,一来一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然而当她把木兔子放在案上时,唐随只看一眼便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木头制成的兔子立在桌上,前爪挨着三瓣唇,与画上动作一模一样。
成泽和郑中书两人看一眼兔子,再看一眼画,俱是不说话了。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常迩疑道,“总不至于……这画在交到我手上时,便已经被换了吧?”
连仪正抚着木雕,闻言微顿了一下,摇头道:“这不可能。我从阿溪那取了画,直到交给常先生前,一直是贺管家贴身保管。他老人家跟了我好几年,断不可能做出盗画之事。”
常迩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却笑了:“我知道了,想必是唐兄作画时设想过不只一种构图,待画成了却还耿耿于怀,想多了,便记岔了。”
成泽似笑非笑:“还有这种说法?”
“常有的事。”常迩云淡风轻道,“岂止作画?雕刻时偶尔也这样。殿下你看这兔子,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画上又无其他点缀,记错了再正常不过。正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布局筹划时纵有千万种念头,真正动手时却只有一种定局。弈之道,落子无悔。只是,既然动了念头,事后回想,就难免有糊涂的时候。唐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常迩面上笑意轻浅,唐随却脸色微白,额上冷汗澹澹,半晌未答。常迩便又叹道:“我看唐兄的脸色不太好,怕不是病了,才记糊涂了?”
“这倒是我的不是。”连仪也叹气,带着歉意道,“照顾不周,怠慢了先生。”
“春夏之交多寒症,公子倒也不必自责。”常迩温声说着,侧头拍了拍唐随僵硬的肩,神色既真诚,又关切,“唐兄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回屋去,好好休息吧……”
唐随对上常迩的视线,唇角抖了抖,到底没能笑出来。
第8章 八步
唐随心神不宁地离开后,成泽似乎也没了和连仪纠缠的心思,在饭点前拉着郑中书告辞了。
不速之客走了,会客厅中只剩连仪和常迩。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立在门口,见周围无人,常迩稍退一步,道:“时候不早了,公子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她说完便想开溜,冷不防却被人捉住了一只手。
常迩眼角一跳,视线向下一扫,简直要怀疑面前这人是不是装的瞎。
她正要开口质问,连仪转了转她的手,先一步说话:“常姑娘有一双巧手。”他面上带笑,有些莫测,“不知为何要藏拙?”
常迩无声扯了扯嘴角,开口时语气从容:“树大招风……就像公子,不是吗?”
连仪一时没有应声,只是脸上露出一点意外——常迩大抵能懂,毕竟她本不该看出南衡世子来者不善——但紧接着连仪唇角又泛出一点明朗笑意,常迩盯着那笑略作思索,不解其意。
“兄、兄长,常……先生?”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连仪抬头,自然而然地松开了常迩的手。
“阿溪?你怎么来了?”连仪一脸从容。
阿溪和夏锦并肩站在不远处,视线强行从常迩手上收回,恍恍惚惚地说:“我刚才看到唐先生心神不宁地从这里走了……有些担心,就想过来看看。”
这话一出,连仪和常迩不约而同都是一顿。
“阿溪,”连仪斟酌着开口,“你和唐先生,虽然有师徒之名……也该顾着些男女之防。”
阿溪:“……”
常迩瞧着姑娘的脸色变了又变,稍想了想,不由得啼笑皆非。
照连仪看来,阿溪待唐随毕竟是太上心了,像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小姑娘。他不好直言防备,也只能借这说法迂回劝告。
阿溪却八成是在遇到唐随时无意中“听到”了他几句心声,窥见端倪,放心不下才来看看情况——同样是无法直言。
这兄妹二人,两厢欺瞒,遮遮掩掩,反是她这知情者看得可乐。
常迩忍不住笑意,夏锦瞧见,有些惊奇:“常……常先生遇到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心?”
话音刚落,兄妹二人便都转过了头,神色疑惑。
常迩没有收敛,含笑悠悠作声:“想到一首诗。”
“什么呀?”夏锦懵懂着问。
“园有桃。”
连仪:“……”
阿溪:“……”
——
天色沉沉,风声低回。
一室暗昧中,隐约可见卧榻上人形起伏。
窗棱无声推动,黑影如蛇滑入,缓缓移到卧榻前。
幽幽寒光自袖底闪现,割开静夜,将将落下时,房门却轰然大开,杀气先至。黑衣人动作立止,反手一挡格开来者锋芒,二人眨眼过了数招。
榻上人本就心神不宁,安睡不得,这一番打斗将人惊醒,睁眼便看到房内一黑一灰两个人影你来我往,交错间劲风相击,登时吓住,整个人缩到床角,叫也不敢叫。
没几息,黑衣蒙面人被抓住破绽,缴械制服,后者趁势一掌击在他脑后,蒙面人顿时倒在地上。
灰衣人利落地抽出一捆绳索把蒙面人绑了个结实,而后,才握着匕首走向床榻。
床上那团黑影猛地朝他扑来,又被轻松制住。
“唐先生,别误会。”灰衣人开口,一张平凡不起眼的脸,没什么表情,“我是连府的人,奉公子之命来保护你的。”
唐随面白如纸,对上灰衣人的视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灰衣人松开他,拎起地上昏迷的夜袭者,道:“唐先生想见见公子吗?”言罢看着唐随,静等回复。
唐随腿一软瘫在榻上,视线从灰衣人移到蒙面人,在后知后觉地猜到了什么时,心乱如麻。
他剧烈地喘息着,手一颤,正打算开口,又一片雪光惊破长夜。
这一次,灰衣人尚未来得及转身。
温热的液体喷洒在地上,人体倒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遮挡没有了,唐随茫然地看到了站在灰衣人身后的人。
他掌中握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匕首,紧接着,毫不迟疑地蹲下身,一刀割断蒙面人的咽喉。
腥气迭起,室内陡然陷入死寂。
唐随感到了极度的恐惧,甚至于无法动弹。
那个人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块绸布,好整以暇地擦了擦匕首,随意掷下,而后,看向了唐随。
“殿下救我!”唐随连滚带爬地扑到地上,每一个字如同脊背一般都在颤抖。
成泽闻声一顿,下一刻,寒光一闪,刀尖贴在他下颔。
“救你?”成泽语气悠悠,俯身含笑,瞳中冰凉,“唐先生这次还打算拿什么来换呢?”
唐随被迫对上成泽的视线,满眼惶恐中映着对方眼底不屑。
“殿、殿下救我……”他试图平静,“我、我愿此生都为殿下、肝脑涂地……”
成泽挑眉,看着唐随,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唐随,你那同僚今日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
唐随嗫嚅着无法出声,成泽笑了笑,撤手起身,垂眼看他如看蝼蚁:“弈之道,落子无悔。”
唐随僵住。
“南衡军中有令,叛逃者,五马分尸。”成泽轻拍了下唐随的肩,“念你最后还为我当了一回鱼饵,我留你全尸。”
话音方落,另一只手已按在唐随发顶。
——鱼饵……
唐随尚未想明白,“咔”一声轻响,似早春里,被随手攀折的花枝。
松开手,便零落成泥。
成泽略一偏头,视线落向某个方向,眼底一丝诡谲笑意——倒是没能发现,有团巴掌大的影子倏然消失在窗口。
——
常迩以原形翻窗跳进连仪房间时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然而一抬头,就看到有个蒙面人已经和连仪交上了手。
她之前没见过连仪动手,此时却也不太惊讶,毕竟身份使然,连仪纵是目不能视,也不代表不能习武。
看了几息,确认好蒙面人的身形后,常迩从角落处冲了出去。
地上一团小小的东西罢了,呼吸都微不可察,谁会起疑?
故而,当蒙面人陡然意识到,身后仿佛凭空多出来一个人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有只手猝不及防而又不偏不倚地从后按住了他,与此同时,身前,连仪手中的短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蒙面人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看到眼前的目标在刹那间似也愣住,可下一刻,利刃一转一拨,剧烈的痛意让他无法再思考什么。
身后那双手让开了,蒙面人倒了下去。
正面相对,再无遮碍,常迩看清了连仪中衣上、下颔上的血迹,心中无端烦燥。
这公子神情冷若冰霜,白衣污秽,不复清雅,不复温柔。
连仪没有开口,但显然觉察到多出来的人,握剑的手却微微一动。常迩眼尖看到,当即出声:“公子,是我,常迩。”
连仪闻言一顿,没有放下剑,神情却有些莫名:“你……怎么来了?”
常迩卡了一下。
她救人心切,过来时还没想好理由。
“我睡不着,起来走走。”常迩删繁就简地回答,“正好看到有个蒙面人鬼鬼祟祟进了你的院子。我怕出什么事,才想进来看看……冒犯之处,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