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下工,常迩回了自己屋。
说来他们这三个幕僚也是巧,一个赛一个深居寡言——唐随原本还好些,被成衍折腾一回、常迩又吓一回,眼下还没能缓过来。
只是常迩现在已经没了打探的心思。她把半成品兔子木雕精琢完毕,带上东西走了一趟连仪的院子。
本是打算给了木雕就走的——却没想到,才走进院子,就看到有个人正跪在庭中挨打。
长鞭甩在那人背上,地上跪着的人随之剧烈颤抖。贺老就站在一边看着,神色无奈。觉察到有人来,贺老转头看了过来,见是常迩,意外道:“常先生来找公子?”
他话音刚落,执刑的人也暂时停下,连同跪在地上的人,一起看向常迩。
常迩走过去,仔细一看,讶然:“朔一?这是……怎么了?”
朔一眼睛通红,闻言又转了过去,背影瞧着凄凉。贺老叹了口气,却没细说:“这孩子……犯了点错,公子训戒他呢。”
常迩心念电转,直觉和入宫的事有关。
“常先生手上的东西是……”贺老再次问,视线落到常迩提着的布兜上。常迩笑了笑,道:“是公子之前……”话音未落,房门忽然打开,连仪从屋中走出。常迩抬头,顿了一下,继续:“之前让我做的木雕。”
连仪静静站在廊下,神色透着冷淡。常迩清楚那与自己无关,却仍是意外。
书商连仪一向长袖善舞,温和可亲。
这时的连仪倒让她想起密道中跟踪时所见。
似一尊冷玉,日光也无法渡上一丝暖意。
常迩走上前,又回头看了看——这一主一仆,一个长跪在地一个居高临下,气氛隐隐紧绷。朔一此刻被打得脸色青白,常迩心生疑惑,道:“朔一这是犯了什么事,惹得公子如此不快?”
连仪闻言露出一丝笑:“常先生倒是热心人。”这笑容无温,常迩听出他言外之意,目光沉了沉,忽然也被激起一点气性。
“只是难得见公子动气,所以好奇而已。”常迩轻轻巧巧地说着,转身把布兜递给贺老,而后盯住了朔一的眼睛,含笑道:“少年人容易意气用事,一番赤诚却也是难得的。”
几人闻言,感受各异,只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年轻的书生说出这话有些违合。连仪的神色又淡了几分,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到一声砸地的闷响。
“公子!朔一昏过去了!”贺老惊声。
连仪微怔,刹那间的反应却是去找常迩的所在。
只是这瞬息之间,常迩一动不动,一双眼潋滟含澜。
须臾之间,沧海桑田。
她看到了巍峨宫墙,脚下白玉阶反射灼灼目光。
第7章 七步
朔一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在连仪身边长到十五岁,生平所学几乎都来自他家公子。如兄如父,也如古人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片孺慕之心可想而知。
权贵高门又如何?不及公子万一。
宫城深阔,一路无人开口,直到朔一跟着连仪被引到觥筹交错的大殿上,少年静侍在侧,三言两语间才听出原由。
原是陛下在宫中为南衡世子和郡主设宴接风洗尘时,这纨绔世子却突然说,他听闻望京之中有一个盲眼的书商,有一手以琴声御鸟的好本事。闻弦歌而知雅意,世子有这兴致,陛下自然不好拂他意,这才命宫人飞马到连府,将连公子邀到宫中一展奇学。
连仪听得前情稍显无奈。他看不到满座勋贵看他的眼神,只道自己并无此技,当日偶然为之,他人误传而已。
然而无论信或不信,当众抚琴是免不了了。
一曲毕,自然是没有当日声动百鸟的壮观景象。朔一也听不出公子这一曲是否惊绝,座中朝臣倒是很捧场,直说连先生琴艺妙极,比之教坊乐人也不逊色。连仪从容以对,进退得宜。寒暄一阵,本该到此为止,陛下也打算赐座同宴,南衡郡主却突然起身。
她气势凌人,一开口也语惊四座。
“连卿姿容皎皎,气度斐然,本郡主觉得甚是投缘。不知卿可有妻室,可愿与本郡主结两姓之好?”
话音落,满堂哗然,连陛下也瞠目结舌。南衡世子略显无奈,却并不出言阻止,可见这郡主在家中也十分娇纵。群臣见世子不出声,也便静观其变——这一见钟情的好戏,传来也算佳话。
连仪立于堂下,神色有片刻凝固,不过转瞬恢复谦恭,道:“承蒙殿下厚爱,只是草民身有残缺,微末商贾,殿下乃天上明月,与草民云泥之别,草民不敢高攀。”
“你是说眼疾?无妨。”郡主不以为然,“南衡自有高明医者。”
“草民的眼疾乃是天生,治不了。”
“治不了便治不了,看不见罢了,到了王府之中自然有人侍候起居,本郡主不介意。至于身份……”她转身面对御座,“臣女听闻连卿的妹妹也将入宫,到时候连卿便是皇亲国戚,陛下不如现在就赐爵如何?也算双喜临门。”
成衍神色变换莫名,一时无言。
连仪一撩衣摆,却跪了下来,声如玉石:“殿下慈心一片,草民铭感五内。然而齐大非偶,萤火难与日月同光。殿下金枝玉叶,当配英雄豪杰。草民愿殿下早日觅得佳偶良缘,夫妻和睦,一世无虞。”
话说到这里,再不似谦辞,明摆着是拒绝。郡主见状冷了神色,问:“连卿可是有了意中人?若是有,本郡主也不是那等无度之人。允你纳她为妾。”
连仪一顿,垂眼道:“草民并无意中人。此身残躯,自不愿拖累旁人。故早早决定,终生不娶。”
郡主既惊且怒,不等她开口,世子猛然掷下酒杯,霍然起身,冷声道:“好你个连仪!不过是个汲汲于银钱的商贾末流,我妹妹看得上你那是你的造化。如今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等诛心之言,不必等到明日,便人人都当是我妹妹仗势欺人,逼得你自断姻缘!如此诡诈,实在可恨!”
连仪弯腰伏地,只道:“草民所言句句真心,绝无冒犯殿下之意。”
“咳……”成衍清了清嗓子,“罢了,区区商贾,确实配不上郡主。郡主若有心,留在望京这段时间大可在京中高门里好好挑一挑,朕到时候一定为你做主。至于连先生,刚才抚琴想必也累了。来人,赐飨,送他出宫。”
“慢着。”在连仪谢恩之前,世子微微冷笑,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扔出一把匕首,金器在地上滑过,声音刺耳。
百官惊愕,成衍脸色大变:“世子为何带利器上殿?!”
“行军习惯,一时忘记解下,惊扰诸位,实在抱歉。”世子说罢看向连仪,凌利眉眼含锋,“我也不是那等得理不饶人之辈,只是这位连先生今日当众辱我妹妹,巧舌如簧,若不稍加惩戒,回头传到南衡,倒显得我南衡郡府无人,可轻易折辱。这样吧,连公子用这匕首斩下自己一颗牙,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众人噤若寒蝉,成衍脸色一片阴沉,却未出声。
连仪直起身,神色虽然苍白,语气却平静:“谢世子宽宏大量。”言罢,径去摸索地上的匕首。
朔一终是忍不住了,上前两步,用力跪了下去,咬着牙,大声说:“世子三思!我家公子并未托词,先主人尚在时也曾为公子婚事筹划,那时公子便已明志不娶。公子自惭身世,便是寻常女子也不愿耽误他们,更何况……”
“朔一!”连仪沉声打断,周身紧绷,语气中警告之意明显。朔一顿住,一头磕在地上,再开口时已有哭腔:“公子此番回绝,实在是因为对郡主一片敬重之心,断无折辱之意,请陛下和诸位大人明鉴!”
殿中陷入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寒意透骨。连仪终于抓到匕首,握在掌心,道:“家仆年纪尚小,说的都是孩子话,失礼之处,都是因为家中没管教好,这也是草民之过,如有罪责,便让草民一并承担。”言罢,毫无迟疑地拔开了匕首。
南衡世子闻言大怒:“你这……”
“够了!”成衍已离座站在连仪身前,在他下手前止住了他的动作。连仪动作一顿,没有反抗,任成衍将匕首夺下。
成衍冷着脸,抬手一挥,匕首扎在世子案上。
顷刻间,众人皆离席跪下,同呼“陛下息怒”。
唯独南衡世子和郡主依然站着,神色冰冷:“陛下这是何意?”
成衍将连仪从地上拉起,而后神情淡漠地望向这对兄妹,道:“朕也觉得连先生该回绝。郡主为宗室女,如何能做商家妇?这婚事若当真应下,那倒是他不知好歹!传到郡王耳中,便是朕这做兄长的没能看顾好妹妹!”他盯着世子,嘴角勾了勾,透气息不善,“朕这话,世子觉得如何?可还有理?可该断齿?”
南衡世子眸光一沉,拉着郡主便跪了下来:“臣不敢。”
“谅尔不敢。”成衍冷笑,抬眼扫了扫殿中臣属,“今日此宴便到此为止。中车府令,好生将连先生送回家中!”
——
“常先生?”
肩上落下一只手,常迩回过神,转身看向连仪。
这公子还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白衣清爽。
贺管家正叫人抬着朔一进屋,连仪半晌听不到常迩回应,神色微凝:“常先生吓到了?”
“……”常迩缓了缓呼吸,如实回答,“是有一点。”
连仪默了默,道:“以朔一平时的状况,不该受不住这几鞭。”
常迩心里顿时一跳,道:“说不定是病了。”
“嗯,我会让大夫好好给他看看。”连仪点头,又问,“对了,刚才听你说,木雕已经做好了?”
“是。公子要验验货吗?”常迩随口一问,连仪也便伸手来接,直到她将那个和实体等大的木雕放到连仪手中,才隐约意识到不妙。
眼看着连仪双手寸寸抚过那死物,常迩脑海中的记忆重新复苏,脸上热度隔空攀升。
得庆幸其他人都不在,眼前人也看不到。
“很像。”连仪抬头冲着她笑了笑。
常迩:“……”并不想知道这结论如何得出。
“那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常迩微微一笑,转身待要离去,门口却又匆匆跑进来一个人,面有慌乱。
“公子,中书府令与南衡世子登门拜访!”
话音刚落,连仪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几分。然则无论是中书府令还是南衡世子,显然都不是连家得罪得起的。
连仪按了按眉心,缓缓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朔一那小子晕得很好。
“把人请到会客厅,我马上来。”连仪说完就要离开,却听到常迩出声:“公子可否允许我一起去见见?”
连仪一怔,微微皱眉:“你……”“公子放心,我并无他意,只是好奇而已。”常迩笑道,“我保证,只听公子吩咐行事,如何?”
——
进入会客厅前,常迩心底是防备的。
她在朔一的记忆之中看到了宫中发生的事情,途中回忆时,隐隐觉得那对兄妹是故意为之——至于是有意冲着连仪还是偶然挑中则不好说。
理所当然,常迩觉得这位南衡世子是来找事的。
故而,当踏进会客厅那一刻,世子先一步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亲切切地喊“连卿”时,连仪和常迩不约而同地停了一停。
常迩头皮有点麻,深觉人性反复无常。她见连仪已面不改色地向来客见礼,也便效法其后。
中书府令已到不惑之年,这会儿肃着脸瞧不出深浅,倒是南衡世子成泽上手扶起了连仪,笑容灿烂如望京土生土长的纨绔:“连卿不必多礼。我这次,可是为赔礼道歉来的。”
连仪一顿,客气地笑了笑:“殿下说的哪里话?”
成泽笑着引了连仪先落座,才悠悠开口道:“连卿有所不知,我在南衡府时,父王成天念叨我,说我这急脾气要是不改改,兴许哪天就要闯出祸事来!这话我从前不爱听,哪知今日,才到京中,宴上不过多喝了几杯酒,又不似在家中有长辈规劝,一时糊涂,竟险些惹下大麻烦!”他叹了口气,“我刚才回府之后醒了醒酒,再想起宫中之事……只觉得自己真是丢人现眼。也幸亏有陛下及时制止,否则我可真是没脸来见你了。”
连仪捧着茶盏,微笑道:“殿下言重了。酒酣耳热时率性些再寻常不过,草民平素与人外出宴饮,醉后失态见过不知凡几。此事说来也是草民的不是,头一回面见圣上,诚惶诚恐,言语之中多有错疏,才让殿下误会了。”
“哦?”成泽摆弄茶盏,讶然,“连卿竟然也惶恐吗?我看你今日在殿中举止从容,倒像是见惯了的。”
连仪神色如常:“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草民恰恰是因为看不到,才能佯作从容。”
成泽闻言笑出声:“连卿的气度果然不同凡响,是个妙人。”
“殿下过誉。”
“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成泽回头看一眼中书府令,说,“宫中之事是我失礼,现在就由郑大人替你我做个见证,咱们以茶代酒,之前种种,一笔勾销,如何?”
连仪只微笑:“都依殿下所言。”
郑中书也终于纡尊降贵开口:“本就是一场误会,世子和连先生能解开误会自然最好不过。”
气氛一时松快,三人同时捧茶,常迩始终如透明人一般侍立在侧。
不料,成泽放下茶盏后,冷不防地看向了她:“说起来,怎么不见那个叫朔一的孩子?这位……也是连卿府上的人?”
“这是草民府上幕僚。”连仪说,“朔一他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草民替他谢过殿下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