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拂手一推。
力道不大,却生生挣脱了白色貂皮。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么久了,她终于看了他第一眼。
唯一对他说的一句话。
“贵人,救救长明。”
她的眼里,盛满了期翼。
她口里的长明,应该便是那位坐在轮椅上,膝盖嵌了一半断剑的少年吧。
她离开的时候,肩上也没有披风。那她现在身上这件,应该也是他给她系上的。
那个轮椅上的少年,即使晕了过去,也能看出五官清朗,底子极好。
少年这会儿似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几近浮出一丝透明之色。
像一张脆弱不堪到他随便一揉,就会碾成齑粉的纸。
“我可以救他。但我有条件。”
他开口说话了。
他心里想着,她有求于他,他便有的是机会捉弄或折辱她。
他的心情,应该是不错的。
但他一开口,声音冷如冰窖,比之平日还要令人生寒。
他也怔了怔。
……
膝盖炸裂的痛感消失无踪。
长明来到一片茫茫水域。
一个红色衣裙的女子背影对着他。
他感到一二迷茫,但更多,想与时蓝分享这一喜悦。
他的腿好了,时蓝不用照顾他了。
从今往后,他可以保护她了。
可时蓝到底在哪儿呢?
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外来的声音,强迫他,说服他相信,那个红色衣裙的背影,就是时蓝。
他猛地摇了摇头,一头扎进水里,靠刺骨的冷水获得片刻冷静。
她不是时蓝。
即使裙子款式再像,身形再相似,她也不是。
他不想见她,他只想去找时蓝。
“长明。”
红色衣裙的女子终是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他看见了她的脸。
很奇怪,他并不排斥她的样子,但却很排斥她说的话。
他听到她说。
“天帝如此重用你,你却不惜自毁根基,强行分出一魄,入这人世陪她,到底值得吗?你灵力再是强大,终也是妖。天帝什么都清楚,什么也都看在眼里。就连我,也不敢插手容璟人间这三世。分了这一魄,你的本源可是随时会有精魄俱散之险。她跟容璟,注定会有这三生之劫。只要这三世,他们结为夫妻又和离了,再回归仙界,便再无任何干系。他们两个人我自然都关心在意,你难道就不能学我一样,就不能多等等吗?”
长明平静问,“你说的她是谁?”
红色衣裙女子以为对方动摇了,笑了笑,吐字清晰。
“时蓝。”
“如果是因为小姐,便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长明摇了摇头,“但你说的仙界什么的,我不太明白。”
“呵,我倒是把自己说糊涂了,你只是长明的一魄,没有完整灵识,根本不清楚什么前因后果。”红衣女子笑得很是勉强僵硬,“我还是唤你长明。我来告诉你吧,时蓝得罪的,可是仙界的天帝。就是你们家家户户供着的,你们凡人最信奉的天帝。天帝对她什么态度,仙界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长明点了点头,笑意温和,“能得罪天帝,小姐真厉害。”
红裙女子脸垮了。
然后长明脸上稍稍变了颜色,神情端肃起来。
“如果小姐讨厌天帝。那说明,这个天帝也不怎么样。”
红裙女子心态崩了。
她以为,自己平日对容璟已经算痴的了。
没想到,居然还会碰到一个比自己更甚的。
她不明白,明明只是区区一道妖的残魄,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还能维护时蓝到这般地步。
红裙女子被这温柔一刀刺得心头烦躁,索性向对方透了更多的底。
“总之,这三世,她注定无一世好过。这一世,原本她是亡国公主,容璟为了折辱那些不懂事的邻国,收她为妾,但他对她不留意,其实并没有什么多的印象。直到她自不量力想要复仇,暴露了。容璟宽容大度,甩给她一纸休书。这一世很快也就结束了。但你出现了,改变了所有前因。现在,连司命跟月老都束手无策,不知道事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你出现,你是她的臣子,为了救她,幼时,你一步一步背她出水牢,照顾她多年。但水牢积毒很深,你双腿渐渐被废,只能久坐轮椅。水牢主人容璟与她第一次的见面,也生生推迟了八年。我不明白,你们现在一个唱曲儿一个弹琴,时不时浪费时间去醉梦阁,又是唱的哪出戏?”
红裙女子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相劝。
“我再说清楚点儿,你在这儿之前是废了腿,这次是戳穿膝盖,下次说不定就是搭上你自己的命。指不定还会连累你的本源之力。你这又何必呢?无论如何,三世之后,这里发生的所有,时蓝跟容璟都不会记得,她也不会念着你的好。我偷偷打听过了,司命跟月老一起写好了命数,他们和离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等到我们想要的那个结果。你现在付出的一切,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你还不如等她三世后回了仙界,再献殷勤。”
“她不知道,但我知道。”长明难得与人认真起来,“这位姑娘,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前世今生,虚虚实实。我只在意,现在我看到的那个她。只有那个她,对我来说,是真实的。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但在我心里,小姐和谁在一起不和谁在一起,想去哪儿又讨厌谁,一切都是她的自由。我不会去干涉。”
……
容璟请来了好些大夫。
时蓝怀疑,整个临渊国的大夫,几乎都快被他搬空了。
终于,长明的脸色红润了些,渐渐有了起色。
时蓝眼里掩饰不住的欣喜。
时蓝反应越多,容璟越觉得病榻上那个人有多刺眼。
又一次想起来白色貂皮的存在。
“这件貂皮,我送你。”
第36章 星星 撕神像。
时蓝还没答话。
容璟伸出一根手指,鬼事神差地戳了戳时蓝的肩膀。
又拧了拧对方一绺儿发丝。
同时,他因自己这下意识反应愣了愣神。
但眼眸依然深邃,不见底。
他出生于云波诡谲的临渊皇室。
没有什么外戚支撑却得先帝宠爱的生母,早在他幼时,便被人杀害。
他借了长相之势,假意生出柔软触角,依附那个杀了他生母的人长大。
从小处在漩涡里,他处处谋划,城府极深。
甚少有少年郎才会有的如此捉弄他人的无聊行径。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唱曲儿女子做这些。
是因为她美吗?
他认真看了看。
她脖颈雪白柔顺,一张脸娇媚明艳,如同沾着露珠儿的蔷薇。
的确,从头到脚都很美。
秦妈说得没错。
就算放在醉梦阁,她也照样会是美色最为惑人招摇的那一个。
也因此,他征战两年,刚一回来,秦妈便迫不及待想要他去见见她。
秦妈说,以她的美色与心性,假以时日,循循诱之,她自会成为醉梦阁最好的头牌。
秦妈希望她为他所用,为他效力。
美色,只不过是权力相争里一个最普通廉价的筹码罢了。
他向来看透,为什么会先着了道?
容璟琢磨纠结。
时蓝转过脸来,再看向容璟之时,敛了神色。
与看向长明时的温柔亲切不同,这会儿她看起来陌生平静了很多。
“多谢贵人,贵人之恩,我必然相报。只这件白色貂皮,除了贵重,我实在无法安心收下。请贵人还是拿回去吧。”
眼里的谢意倒是实打实的真诚,至于别的……
容璟皱了皱眉。
咬着牙缩回了手。
白色貂皮那片绒密的白,明晃晃地落在他余光中。
让他心生了几股烦躁。
容璟一把拽过时蓝的手腕。
目光透出带了几分威压的问询。
“你不安心,是觉得你配不上这白色貂皮?”
容璟眼中闪动热切,一副极为时蓝考虑的样子,勾起唇角,居高临下道:“无妨。你虽为醉梦阁唱曲,但也不可自轻自贱。我说你配得上,你便配得上。”
时蓝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把话点破。
“不是。是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
容璟一时愣住了,脸上笑意又凉了一截。
从来没有女子,当着他的面拒绝。
更不要提直言不讳说不喜欢。
他手里这张白色貂皮,明明一尘不染,如此完美。
是临渊国的女子人人追逐而不可求之物。
连大将军替他女儿来求这貂皮,他都未曾给予面子。
她居然云淡风轻说不喜欢?
“贵人可有听过貂救人的故事?”
时蓝回头看了下床上阖着眼睛的长明。
怕打扰,声音压得低了些。
“白色雪貂不多可得,极难捕捉。但这种雪貂却有一个致命弱点,天性善良,喜欢帮助有困难的人,却不知人心险恶。猎人假装自己冻死,在设下的陷阱旁,利用它的善良,诱雪貂来给自己取暖,再趁它不备一举夺了它的命。”
时蓝叹了一口气,“贵人手上这张,是从头剥到尾的,放在市面上,也千金难求。但也可以想见猎捕机关设计之精巧,人心之诡谲,雪貂暖身救人的时候猝然死得有多痛苦。我不想要。”
容璟看时蓝的神情古怪极了。
心被猛然烫了一下。
容璟怫然不悦,白色貂皮随手掷在地上。
俯下身来,几乎要贴上她的脸。
目光凛冽。
“姑娘见我杀人,一脸平静,不为他们动情分毫。转头却为一点不可考的流传,怜悯起几个牲畜。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为了不收我的礼物,诚心弯酸。这可不像一个口口声声扬言报恩的人该有的态度……”
容璟还在那儿蹙着眉冷嘲热讽。
时蓝却是不卑不亢,目光凝定。
“贵人,这两者之间,并不一样。”
“咳……”
床上的长明清咳一声,睁开了眼。
时蓝不再执著与容璟争辩,连忙起身去扶他。
容璟简直要气笑了。
钳制时蓝的手腕不自觉松开了。
他觉得厌烦透了。
他厌烦面前的时蓝。
厌烦她要么一脸木然,要么面对他时嘴角永远含着那抹辨不清真假的笑。
厌烦这种捉摸不透把握不住的感觉。
也厌烦一步步莫名被她牵制心绪的自己。
容璟站起身,把白色貂皮一脚踢开。
神色冰冷,嘴角挂着的笑容却是放纵恣意。
“我不是善人,救他我说了有条件。过几日我来接你见一个人,就当你给我报恩了。”
冷冷撂下一席话,便拂袖而去。
……
醉梦阁。
秦妈见容璟一脸愠色,赶紧拣有把握的事说,连连赔着笑,“王爷,这时蓝姑娘曲儿唱得可还入耳?”
她可是听人说,容璟特意找来白色貂皮,又问了她时蓝的住址。
月夜亲自上门去找她。
临渊都知道,容璟是个不近女色的活阎王,直至今日,也未曾娶妻纳妾。
她自然不会联想到容璟对时蓝有什么男女之意。
只会觉得她挑人眼光毒辣。
容璟同样惜才。
容璟脸上还是挂着那副神憎鬼厌的笑,悭吝点头,装作不经意,“跟时蓝姑娘住一起的男子,是她什么人?”
秦妈愣了愣。
“那位是跟时蓝姑娘一起的琴师先生,经常跟姑娘一道来我们阁里。他双腿有疾,平日寡言,但为人十分温和。阁里的姑娘虽对他不算熟悉,但也都很喜欢他。至于他们关系嘛……”
秦妈顿了顿。
容璟眼尾一挑,“怎样?”
秦妈想了想,“我没有问过。他好像经常叫她小姐,听起来倒不是多亲密。看他们两个面相都如此出类拔萃,阁里的姑娘们呐,都猜他们应该是一双兄妹。”
容璟心里略略舒坦了些。
秦妈的话继续传入容璟的耳朵。
“但我总瞧着,那琴师先生对时蓝姑娘,不似哥哥对妹妹的宠溺,更像是对心上人一般无微不至形影不离……诶,王爷是也看上琴师先生了吗?可我觉得,他虽然好是好,但毕竟双腿有疾。我们选刺客,功败垂成,事关重大。还是考虑时蓝姑娘这样的,把握更大一些吧?”
秦妈说完,容璟就跟立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手脚彻底冰凉。
脑中鸣锣炸响。
“秦妈,莫要轻易动她。我要再想几天。”
……
长明缓缓睁开了眼,脸色恢复了不少,细细的雪粒飘在了他的脸上。
时蓝赶紧拈开。
又瘪了瘪嘴。
“长明,刚刚我跟他争辩的时候,你故意咳嗽,好吸引他的注意力,怕他伤害我是不是?你为了我,就不顾虑你自己了吗?还替我挡剑,要是你命真没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长明脸上露出歉然,“对不住,小姐。”
时蓝摇了摇头,瞬间释然,轻轻拥住他。
“长明,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
长明颤了颤,轻轻抚了抚时蓝的背,柔声宽慰了她几句。
然后与时蓝不着痕迹地隔开了一些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