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琼觉得娘说得有道理,娘说的总是很有道理。于是她朝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豁了口的乳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小琼,你要换牙了!”娘惊呼,然后沉思道,“今晚得喝排骨汤,补钙。”
小琼去了镇上的学堂,因为娘说读书识字,以后才不会被人骗。而娘去了镇上的武馆,打遍全馆无敌手后,回家感叹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跟娘不一样,小琼在学堂里过得颇为鸡飞狗跳。
“能不能管管你家姑娘?我儿子嘴巴都被打破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会儿还在流血!”
学堂门口,拉着一个小胖子的妇人唾沫横飞,小胖子的嘴角有一块显眼的乌青,至于血迹,旁人看了半天也找不着——大约是做娘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自己迫不及待地愈合了。
他俩对面是一对母女,母亲留着半长不长的头发,像个男人一样胡乱束在脑后。女儿头上却被梳了好看的双丫髻,还绑着两枚朱红色的小花发饰。
“小琼,这是怎么回事?”
小琼瞪了小胖子一眼,“娘,是他先说我们坏话的!他说娘是野女人,我是野姑娘,所以我……我就轻轻地……”
小姑娘的话越说越小声,只有她娘听清楚了后半句。
“轻轻地……野给他看了看……”
小琼已经开始跟娘学剑,她打不过练家子,但欺负一个还没河边大白鹅厉害的小胖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妇人有点心虚,中气不足地喊道:“那也不能打人啊。”
小琼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耳边却传来娘责怪的话语。
“是啊,小琼,你怎么能打人呢?娘教你的话还记得吗?要是别人欺负你,你该怎么做?”
小琼挺起胸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人若欺我,我必气人!”
她看到娘亲欣慰地点了点头,顿时胸膛挺得更高了。
“可是小琼,”她娘摇头轻叹,“人家只是动了口,你怎么能动手呢?这岂不成了以牙还眼?”
小琼瞬间缩胸,拧着自己的衣角不吱声了。她暗自琢磨,自己做的似乎确实有那么一点不妥当。
她抬头看娘,娘正在跟那个妇人道歉。看着妇人趾高气扬的样子,小琼顿时变得气鼓鼓的。
“为表歉意,”小琼看到娘突然扭过头来,朝她悄悄眨了眨眼睛,“就让我家姑娘表演个吹笛子吧!”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出一只竹笛。
那妇人讲赢了道理,正神清气爽,闻言大度地摆摆手,“那倒用不着,赔点药钱就成。”
“那怎么好意思?”娘推了一把小琼,“还等什么?快吹。”
小琼听话地把笛子横在嘴边。
“呜嘎——”
刺耳的“笛声”惊得围观之人瞬间作鸟兽散。妇人拉着自己儿子后退一步,还想退时,却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铁手紧紧箍住。
“我家姑娘的笛声很好听吧?”
“娘,我好想吐,呕——”
“救命,呕——”
“什么?”小琼的娘侧耳,“你们很喜欢?喜欢就多听一会儿。”
片刻后,小琼放下笛子。那对母子瘫在墙边,神情安详。
“学会了吗?”娘取下耳朵里的棉花团,慢悠悠道:“这就叫做以口还口。”
“学会了!”小琼双眼亮晶晶的,崇拜地看着她。
“把他们送回去,然后咱们回家吃大餐。今天炖了猪蹄,特别香!”
“嗯!”
……
冬去春来,小琼像那些沉默了一冬的野草一样,深深地扎根,努力吸收阳光雨露,在萍水相逢却就此相依为命的娘亲身边茁壮生长。
滋滋——
细密的闪电划过雷云,银丝般的折线骤然拧成一股,向地面力斩而去。
“轰隆隆!”
“要下雨了。”窗边的小女孩起身,朝屋里喊道,“娘,衣服收了吗?”
女人的声音传来,“没有!”
小女孩的一双眼睛跟黑葡萄似的,清晰地倒映着雷云密布的天空。她长得很玉雪可爱,脸蛋看着就软乎乎的——很难想象,这和一年前那个披着麻袋的脏孩子居然是同一个人。
小琼抱着衣服往回走时,看到娘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天空。
“避不开吗……”娘低声喃喃,带着她看不懂的神情。
“娘?”
“没事,别怕。”娘揉揉她的头发,接过衣裳,转身走进屋里。
从这天起,小琼常常能看到娘坐在院子里,用刀削一根手臂粗的木头。她问娘“这是在做什么”,娘却一脸神秘地告诉她,她在削一个“大宝贝”。
小琼写完先生布置的作业后就搬一张矮凳,托着下巴看娘削那个“大宝贝”。
娘削一会儿木头,看一会儿天。天总在打雷,轰隆隆的,什么时候抬头都能看见雪亮的雷光。
木屑纷纷扬扬,“大宝贝”终于藏不住自己的形体——小琼认出来,那是一柄木剑。跟她平日里用来练习的木剑不一样,这把剑甫一展露身姿就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意,似乎连满天雷云都无法挡其锋芒。
娘想要斩断什么吗?小琼凝视着这把木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从此后她也不在学堂吵架了,下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快地往家里跑,惹得先生总以为她家着了火。
娘已经很久没去武馆了,她呆在家中,日日削着那柄木剑。
“娘,有坏蛋要来了吗?”
娘停下来,温柔地注视她懵懵懂懂的双眼,“对,小琼真聪明。”
小琼有些害怕地搬着板凳靠过去。
“别怕。”娘的笑容一如既往,“我会带你走出去的。”
“小琼不怕!”她站起来,蹭蹭蹭地跑到院子一角,又蹭蹭蹭地跑回来,然后把自己的小木剑举给娘看,“我要跟娘一起打坏蛋!”
娘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小琼又犹豫起来,“娘,我们要离开这里吗?”
她看了看这个住了大半年的宅子,院子左边是娘的兰草圃,右边搭着一个小棚,母女俩练剑累了就会坐在棚下漫天闲聊。
旁边是竹子搭的晾衣架,不远处就是一口水井。井边被小心翼翼地围了围栏,一只水桶倒在石板上。
小琼有些恍惚,好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又好像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娘的脸上又出现了她看不懂的神情,不过很快就变成笑容,“嗯,我们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
“好!”小琼露出自己漏风的牙齿。
待在娘身边,她什么坏蛋也不怕。只要跟着娘,去哪里都可以。
娘抖了抖木屑,对着雷云打量木剑,“好了。”
只听哗啦一声,一道刺眼的电光从雷云中倾泻而下,小琼望见远处弥漫起火光和浓烟。
“好好歇息,”娘对她说,“明天我们就走。”
翌日,小琼起来时,发现娘亲已经在厅堂不知坐了多久。
天空一片阴沉,雷电逐渐狰狞。厅堂里没有点蜡烛,狂风从洞开的窗户闯进来,把屋子翻得一片混乱。娘的脸被电光照亮的瞬间,小琼看到她的双眼雪亮,如同出鞘的利剑。
注意到小琼,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准备好了吗?”
小琼点点头。
她取出蓑衣和斗笠,细心地给小琼系好带子,然后才自己穿上。
“我们走。”她拉着小琼的手,抽开门闩。
“轰隆隆——”
雷鸣电闪。
小琼望着天空,不禁瞪大了双眼。
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天地之间——
狰狞的身躯直直立起,漆黑的鳞片森然幽亮,眼中燃着两点硕大的血光。
“龙……”
雷鸣混杂着妖兽的吼叫,无数闪电落针似的从天而降,眼前赫然已是人间炼狱。
第四十四章
“真是好大的阵仗。”娘轻笑一声,低头问小琼,“怕吗?”
小琼回过神,挥了挥自己的小木剑,大声道:“不怕!”
“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儿。”娘微微一笑,两人的手紧紧交握。“我们走。”
“娘,先生他们怎么办?”
“放心,他们都已经离开了。不愿意离开的,都被我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冰冷的雨水溅到脸上,又顺着下颔流到衣领里。狂风刀割一样猖狂,电光如注,轰鸣声不绝于耳。
小琼被拉着疾跑,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但在看到娘的身影后,又缓缓平静下来。
“小心!”
娘一剑劈开碎石,拉着小琼远离那堵摇摇欲坠的墙。
小琼捏紧自己的小木剑,学着娘的样子,把到处崩塌飞扬的石子挥开。
娘回头对她比了个大拇指,小琼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通力合作,很快来到镇子边缘。小琼微微松下心神,转头问道:“娘,这条坏龙为什么要来打我们?”
被雷云环绕的黑龙发出可怖的咆哮,在云层中不断穿梭翻腾。她们的位置在龙尾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条硕大尾巴上烧着熊熊黑火,诡异又狰狞。
“它早已失去神志,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工具罢了。”娘带着叹息的回答传来。
别人?工具?
娘的脚步猛的停下,小琼没反应过来,直直撞在她的蓑衣上。
怎么了?小琼抬手擦擦自己脸上的水,困惑地探头去看——
一排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她们面前。小琼注意到,这些人的胸口都有一个龟裂状的图案。
“她不能走。”其中一名黑衣人沉声道。
他的声音从电闪雷鸣中浮出,有一种森然的语调。
她?是指我吗?小琼呆呆地看着他们,她不认识这些人。
娘像是早有预料,并不意外,“你们果然出现了。”
“你是谁?”黑衣人质问道,“你知道我们?”
娘没有回答他们,而是挽了个剑花,笑道:“我今天就要带走她,你们能奈我何?”
“这是她的命,”黑衣人冷冷道,“外来者,不要干涉。”
“命?”娘哈哈大笑,“被你们操控的,那还叫命?别逗我笑了。”
“我们是在替天行道!”
娘抹去自己笑出来的眼泪,摇头道,“这样的命,和狗屎有何异?小琼,你愿意去踩吗?”
小琼没有搞清楚状况,但她是个爱干净的孩子,不想踩狗屎,于是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看到了吗?人家正主也不愿意。”娘微笑道,“这种‘命’,不如你们自己留着‘享受’吧。”
黑衣人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娘轻轻往后推了一把小琼,挑衅道:“想跟我喝酒?问问我的剑吧!”
小琼飞快地躲到一堆废墟里,扒着残壁,紧张地看着前方。
电光之中,女子身姿轻盈,剑如莲花,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黑衣人中的剑修和体修跟她战在一起,其余之人则退后一步,口中念念有词。
“小琼,看好了,这招‘碧空尽’乃是你娘我的家传绝学,现在就教给你!”
女子扯掉蓑衣,任由倾盆大雨打湿自己的衣裳。小琼眼也不眨地盯着她,雷声鸣动的瞬间,她挥动木剑,刹那间,围攻她的黑衣人齐齐倒地。
女子收剑,血泉从他们脖颈上喷射而出。雷光再闪时,小琼看到她的额上也蜿蜒着触目惊心的血痕。
“学会了吗?”
小琼盯着那道血痕,浑身发抖,“娘……你流血了……”
“没事,”娘安慰她,“那边还剩几个,我再教你一遍。”
“哼,狂妄。”黑衣人纷纷向天指去,“雷来——”
雷云一凝,下一瞬,几十道亮白色的银蛇狠狠劈下。
“躲好!”娘只来得及朝她喊了这么一句,随后整个人都被电光淹没。
小琼死死扒着墙,忍不住大叫,“娘!!!”
雷鸣声、地裂声、土块的碰撞声……那么多、那么响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耳边,她听不到娘的声音了。
娘会死吗?不,不会的,娘是菩萨,是神仙,娘不会死的!
银光散去,地面一片狼藉。小琼瞪大双眼,看到娘单膝跪地,拄着剑,正在大口喘气。
“娘!”她飞奔过去。
黑衣人看着这一幕,颇为不解,“居然还没死。”
娘阻止了小琼的靠近,自己拄着剑站起来。她的衣裳处处都是焦黑,她一动,顿时变得衣衫褴褛。
“收手吧,你撑不了多久。”黑衣人沉声道,“这不关你的事,我们可以放你走。”
娘又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笑着就咳出几口血。
她“呸”地把口中涌出的血吐掉,骂道:“什么玩意儿!”
黑衣人摇头叹息,“冥顽不灵。”
天空中的雷云又开始躁动。
“不要!”
就在这时,小琼跑到娘的身前,奋力张开双臂,“不要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