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下好不好？”小姑娘抽泣道，“我回去，我可以挨饿挨打，我愿意踩狗屎，我不要娘死……”
“小琼，别哭。”娘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不是教过你吗？这种时候是不可以哭的。乖，自己把眼泪擦干净。”
“可是，可是……”
“娘最后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喘了口气，娓娓道来。黑衣人静静地看着她们，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从前有个叫墨子的人，他听说楚国要攻打宋国，就从鲁国赶了十天十夜的路去楚国，努力打消了他们攻打宋国的念头。回去时，他路过宋国，正好天下起大雨，他就想去大门下躲一躲，结果守门的人却把他赶走了。”
“虽然被赶走了，但墨子并不觉得难过，因为他是心甘情愿的，从来就不求任何人的回报。”
“所以小琼，是我自己看不下去，是我自己决定做这一切，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不管你留下还是离开，我都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今天就算死在这里，”她侧首，对着小琼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大笑，“我也无怨无悔。”
小琼看着她的笑脸，怔怔的，忘记了哭泣。
“那就如你所愿。”黑衣人默念完最后一句咒语，再次朝天一指，“雷来——”
一股柔和的力道把小琼往远处推去，她眼睁睁地看着娘大笑一声，提剑奔向黑衣人们。
“不要……娘……不要……”
娘像一个小小的墨点，一下子就被电光无情地吞没。
太亮了，眼睛痛得泪流不止，可就是不愿意闭上。
那小小的黑点有自己的顽固，它不甘消融于电光的海洋之中。它直直地冲了出来，然后从渺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无比璀璨的银光。
原来娘把闪电都藏起来了。
她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她在说什么吗？
小琼瞪大双眼，她没有看清楚，但娘已经淹没在无穷无尽的电光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已成一片焦灰的废墟中，一处石块动了动。
从石块里钻出来的是一名蓬头散发、形容狼狈的小姑娘。蓑衣和斗笠不知道去了哪里，头上的朱红发饰也只剩下一枚，衣服上沾满了灰尘，眼睛通红一片。
她呆呆地看了看四周，黑龙不见了，雷云不见了，黑衣人不见了，娘也不见了。
“娘……娘！”
她跑到娘最后的位置，发疯一样地往下挖。
手指被碎石划破了，血流如注，钻心的疼痛。
“娘，你在哪里？娘，你应小琼一声啊！”
突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挖得更加卖力了。碎石，衣片，焦炭，她没有停下手，直到眼前露出一个漆黑的人形。
“小琼……”
被雷电焦灼得只剩人样的“人”在轻声呼唤她。
“娘，小琼在这里，小琼在这里……”小姑娘趴在她旁边，眼中蓄满了泪花。
“答应娘……不要去……复仇……好好……活着……”
声音越来越低。
“好，我都听娘的，娘不要丢下小琼，娘，娘！”
但是娘已经不会回应了。她化作一阵飞灰，转瞬间无影无踪。
第四十五章
“娘——”
花琼猛然惊醒。
跃入眼帘的是一顶熟悉的旧帐子，她躺在床上，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
“这里是……”她从床上起身，怔怔地看着屋中有些老旧的摆设。
打开窗，外头的春兰开的正好，灿烂的阳光落在木棚顶上，一只野猫探出头来张望了一阵，又大大咧咧地跳到围墙上离开。
晾衣架上，她的玉弦宗门派服正在迎风飘扬，旁边是一件她没见过的女人的衣裙。
花琼想起来了，今天是她从玉弦宗回来探亲的日子。自从九岁那年被测出灵根后，她就成了玉弦宗的弟子，而娘则一直留在镇子上，如今已经开了自己的武馆。
娘没有死，那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花琼看着熟悉的院子，微微地笑了。
她换好衣服，闲庭散步般在家中逛了起来。从厅堂看到厨房，连水井边一棵草都能让她看上许久。但她停留得最久的，还是娘的卧室。
娘的卧室就跟她这个人一样，坦坦荡荡的，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墙上挂着一柄木剑——剑也老了，锐意渐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花琼轻轻地抚摸着剑柄，记忆告诉她，这是娘为了纪念自己被当出去的剑而做的仿制品。
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宅子。
街还是那条街，人还是那些人，只是都上了年纪。之前总和她吵架的小胖子长成了一个大胖子，在去年娶了裁缝铺家的姑娘，听说再过几个月，孩子都要出生了。
猪肉刘还是操着一柄锃亮的大刀，大声吆喝行人来看看。花琼记得娘总是给自己炖排骨，炖猪蹄，搞得猪肉刘见了她就呵呵笑。
学堂外边的银杏树已经有一人抱那么粗了，因为是春天，树叶一片翠绿，像小扇子。几个小孩在树下嬉戏，笑声传得很远。
跨进门，先生还是往日的模样，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念着诗句。下边的顽童一个个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口，屁股扭来又扭去，跟凳子上布满了苍耳球似的。
花琼看了一会儿，没有打扰，转身离开。
回到家中，娘已经回来了，正在井边打水洗手。
一听到门的响声，她就抬头看过来，未语先笑，“小琼，你回来了？”
花琼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她的头发已经留长了，眉角生出几丝皱纹，唯有笑容，仿佛还在昨日。
“娘，我回来了。”花琼怕打扰什么一样，轻声道。
“给你买了樱桃，记着，吃完包子再吃。”
“知道了，娘。”
“你这孩子，”女人埋怨地看了她一眼，“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花琼依言跨过门槛，走到她身旁。
“娘，能再见到你，真好。”
女人白了她一眼，“你少来，是不是又在宗门闯了祸？”
花琼摇了摇头，眼圈泛起淡淡的红。
“如果娘还能像这样跟我说话，那么就算付出一切，我也心甘情愿。可是，娘已经不在了。”
女人惊愕地看着她，“你说什么？你娘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哦，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似的，笑骂道：“这回闯的祸不小吧？行了，别撒娇了，娘帮你。”
花琼吸了吸鼻子，“娘，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娘的名字不就叫……叫……”
“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告诉过我她叫是什么。”花琼含着泪光，“我不知道，所以你也不知道。”
“不过没关系，”花琼紧紧抱住她，“娘就是娘。”
“我有两个娘，一个娘生了我，然后抛弃了我，我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个娘，她救了我，然后也离开了我，可是我会记她一辈子。”
女人慢慢从僵硬变得放松，她摸了摸花琼的后背，叹息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已经死了么？”
“不，”花琼哽咽道，“娘永远都活在小琼心里。”
兰花、木棚、水井……一切都在崩塌成灰。
她听到娘温和的问话，“你过得好吗？没有再被奇怪的人纠缠上吧？”
“嗯，都好。”泪水顺着脸庞滑下，“我已经长大了，虽然还是吹不好笛子，但是每天都很快乐。”
“娘应该不是修真界的人吧？娘过得好吗？”
“好，我也很好……”
怀抱空了，一切都无可挽回地溃散成齑粉。
***
再睁眼时，周围一片漆黑。花琼从地上坐起来，前方宅院的阴影隐约可见。
“回来了……”她喃喃。脸上凉飕飕的，摸一把，都是水。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赵灵宇的声音响起，“小琼？”
“嗯。”花琼迅速擦干眼泪，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他们还在危机重重的于府之中，不可掉以轻心。
她憋出一团火焰，借着不太稳定的光明环顾四周。她此刻身处一座颇为通透的假山里，赵灵宇坐在她对面，也是才苏醒的模样。地上还有一具躯体——是阿青。
皎蝶不见了。
赵灵宇有些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手脚，目光不由自主地凝视着火光下的花琼。
“你哭了。”
“没事……刚刚，见到了娘。”
赵灵宇握住她的指尖，火焰霎时熄灭。黑暗中，他的声音比往日要柔和许多，“难过就哭出来。”
“不，”花琼重新点亮火焰，目光清明，“我已经哭够了。我现在更想听别人哭。”
“娘不让我报仇，我一直都听她的。但现在是他们主动撞上来的，不算我违背承诺吧？”
“不算。”赵灵宇看着她，“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好，我们一起。”
“小宇。”
“嗯？”
“你能用我送你的发带把头发绑起来吗？这样看着你，我有点害怕。”
微弱火光中，一身白衣黑发蒙面的赵灵宇充满了鬼魂的气质，能吓哭三百斤壮汉的那种。
听到花琼的话，他瞬间扭头，不打算搭理她了。
黑线从袖子中伸出来，化成一只手掌的形状，满怀爱意地给了阿青一个大嘴巴子。
赵灵宇：“师兄，醒醒。
阿青头一歪，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幸福的笑意。
花琼叹气，“每到紧要关头，阿青师兄就会失联。这就是师兄吗？学到了。”
“先去找师姐？”赵灵宇问道。
花琼点头，有些忧虑的模样，“听不到打斗声音，不知道她那边怎么样了。小宇，你能感受到于燕燕的情况吗？”
赵灵宇眯着眼，黑线们延伸到外面，和海藻一样微微晃动起来。不一会儿，他睁开眼，对花琼道：“魔气不太稳定，但不算激烈。”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于燕燕的魔气不稳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正要开始和皎蝶打斗，二是打斗已经结束，皎蝶落入下风，说不定已经被对方抓起来了。
花琼和赵灵宇都想到了这一点。两人不再歇息，准备向魔气中央赶去。
在走之前，赵灵宇把阿青裹成了一个黑茧，沉到湖底，这样一来，就算黑气散去，阿青也不会被那些傀儡发现。
两人离开假山，来到岸边。没走几步路，花琼手指上的小火团熄了火。
这场景，就很熟悉。
花琼搓了搓手，有些尴尬。然而赵灵宇也十分偏科，也不擅长五行术。好在他会夜明术，立即给两人套上。
“咦？”
花琼看着黑暗，发出一声惊呼。
在夜明术的视野下，四周一点也不空旷，来来往往的，居然全都是“人”。
第四十六章
一些“人”作婢女打扮，笑盈盈地在路边走，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拿着花样子，还有的什么也不拿，脚步飞快，大约是要给哪位主子传信。
一些“人”作妇人打扮，身后跟着一两个小丫头，面色威严，应该是管事婆婆。
还有一对衣饰富贵的夫妇，两人互相搀扶着，沿着湖水指指看看，甜蜜恩爱。
他们活生生的，好像还在这座宅子里自在地生活着。
“这是……于燕燕的回忆？”
忽然，无数面目狰狞的山匪从两边窜了出来，他们挥舞着砍刀，咧开嘴兴奋大笑。眼前的画面被鲜血染红，婢女、管事婆婆，慌慌张张的守卫们，还有那对夫妇，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角落里，一个书生打扮的俊秀男子和一名婢女躲在一起，瑟瑟发抖。
花琼盯着那名婢女的嘴，努力辨认她的话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婢女喃喃，“不是说只要钱吗？怎么会这样？”
书生满脸写着恐惧，“快跑，不然会连我们一起杀掉的！我不想死，不想死！”
黑雾涌动，花琼看到就在他们身后，于燕燕满脸泪痕，面目扭曲地盯着他们两个。她双眼泛红，已经在崩溃边缘。
下一瞬，整个画面都破碎成黑雾。不一会儿，方才的场景又开始重演。
花琼沉声道：“果然如此。”
书生和婢女跑了，然后被一群山匪威逼着回来。这群被人精心安排的山匪让于府血流成河，成了压垮于燕燕的致命重击。
那个幕后之人，其心可诛。
赵灵宇突然上前一步，挡在花琼身前，“到了。”
花琼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然后她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笃笃笃”的声音。
有点像是在剁猪肉。
和这个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隐隐约约，听着十分中气不足的哭喊声。
花琼面色一变，“不好，快走！”
两人加快速度，冲进一间院落。里面的场景让他们不禁瞳孔紧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