珝烨也坐直了身子,说:“既然你都看见了,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是为什么,只是从几年前开始,我每月初九的亥时都会全身疼痛,每次持续一个时辰。”珝烨说得倒是云淡风轻。
“师父知道吗?”
“师父他……知道,但还没有想到办法。也许是我天生的疾病吧!”
“那总得找到原因吧?难道就这么一辈子疼下去?你会撑不住的。”
“说不定哪一天,它自然就好了呢?”
纭玺忧伤地说:“我居然到现在才发现。那你每次都是怎么过来的?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很痛苦。”
“在玄柏时可以用法术压制几分,前几个月我都偷偷跑到山林里。至于具体是怎么过的,有损形象,不便透露。”珝烨为了不让纭玺担心,故作轻松地说。
“在凡间的一年,放在玄柏不过一天。你何必下凡,平白多受十二次的痛苦?”
能和你多待在一起一年,多受十二次痛苦,我也愿意。“因为……你心情不好。”
父母还有玥唯相继离世,那时的纭玺内心不止是伤心,更多的是愧疚感。原来,他是来带我散心的。纭玺有些触动,看向珝烨——
珝烨起身走向门边,说:“他们应该把锁打开了吧?”珝烨轻轻一拉,门开了。纭玺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冲了出去。珝烨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纭玺跑到绣房,打开桌上的盒子,检查了一下衣服,然后直接抱着盒子跑回家。
一路上,她遇到了好几个「罪魁祸首」,对于她们的询问纭玺一概不理。纭玺就是这样,别人对她「好」,她就会加倍报答。
跑到木屋时,纭玺已经气喘吁吁。珝烨还在屋里叠被子,纭玺站在门口歇了会,等气喘匀了才走进去。纭玺将盒子递给珝烨,珝烨问:“这是什么?”
“自己看。”纭玺自己倒了杯水喝。
“衣服啊!给我的?”
“废话,不然给我的?”
珝烨立马套上,说:“还挺合身的。你做的?”
“嗯。”纭玺回答得漫不经心,但珝烨知道,她这是在等着自己的夸奖。
珝烨从那些蹩脚的缝合处,还有歪歪扭扭的刺绣,就看出纭玺是个新手。
但珝烨故意不提衣服的事,而是说:“合着你这些天都在忙这个?难怪你眼睛会累!所以你刚刚是去拿这件衣服?有必要这么着急吗?还用跑的。”
“哎,别人送你东西你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吗?真没有礼貌!”
珝烨噗嗤一笑,然后正经地说:“霈妍,谢谢你!我很喜欢。”
“这还差不多。”
第九十六章 ——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春节,珝烨穿上了纭玺送的衣服。纭玺说:“原来你是要留着过年穿啊!我就说怎么一直不见你穿。”
珝烨说:“怎么?怕我不喜欢啊?”
“怎么可能?”纭玺说,“这可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衣服!我是怕你舍不得穿。”
纭玺给珝烨做完那件衣服后,就发誓再也不碰缝纫机。这也导致了她自己没有厚衣服。
热心的村民们听闻此事,立马从自己家里找来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供纭玺挑选。
纭玺怕选了这家的衣服,那家不高兴,于是左右为难。最终,珝烨出面拿了一件红绿相间的大棉袄,说:“就它了,很符合你的气质。”
于是,纭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迫穿上了那件大棉袄。
红绿相间的大棉袄,配上她那生无可恋的表情——珝烨直接笑趴在地。结果就是,珝烨被追着打。
中场休息,纭玺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地说:“我给你做的衣服那么好看,你这是什么审美?你居心何在?”
珝烨倚在门边,说:“入乡随俗。”
“你怎么不随俗?”
“夫人亲手制作的衣服,我怎么舍得换?”纭玺哑口无言。
春天来了,村民们教他们俩制作纸鸢。动手能力这方面,还得靠珝烨。
纭玺也就帮帮忙,最后在纸上写几个字、画个画。两人分配好一人画一半,珝烨偷看纭玺画的——
是满天的星星,底下有两个人在看着星星。珝烨不擅长画画,于是写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纭玺看着他写,跟着读了出来。
与子偕老。
纭玺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我们能在此地了却余生,那该多好啊!但纭玺很快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
两人携手放飞纸鸢,纸鸢越飞越高,离他们越来越远。村民说,将线隔断,任凭清风把它们送往天涯海角,可以除病消灾。
最终,线是被纭玺割断的。那纸鸢就像上面的文字一样,成为他们遥不可及的梦。
一年就快过去了。这期间,纭玺和珝烨教会了村民制作弓箭,还带领他们前去山上打猎。
纭玺那个箭术可是一等一的,只要她进山,就不会空手而归。
这期间,他们俩被村民催了无数次要孩子的事,但每次都无果。
村民们也渐渐地不再相劝。这期间,纭玺和珝烨亲近了许多,纭玺感觉他们俩的关系好像有了些许变化。
这期间,纭玺和珝烨都只是平平凡凡地生活着,像普通人一样。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刀尖上舔血,也没有担惊受怕。
他们的心灵似乎受到了净化,压力也减轻了不少。他们似乎更能听清自己内心的声音,慢慢相信内心的判断,学会跟着内心走。
可这里再好,终究不是他们的归属,没有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
他们还是要回到玄柏,回归正轨。这一年,对他们来说,就好比被人点了穴或是做了一个梦——脱离原本的生活,做一回真真正正的自己。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他们就要离开了。珝烨亲自下厨,用他们自己种的菜,在木屋里宴请全村人。
纭玺也比上次有经验了,边招呼客人,边给珝烨打下手,忙里忙外的。
纭玺给全村人弹奏了最后一曲,郑重地将古琴还给村长——弹的是《莫问》。
待村民们走后,两人收拾好残局,拿着几壶酒,靠在屋外的躺椅上。
举头看天,漆黑的夜空里繁星闪烁,纭玺说:“好在大家看到的,是同一片天。”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一起坐在这看星星了。你说,这样像不像我们在曦月亭?”
“马上就回去了,你有什么遗憾吗?”
珝烨喝了口酒,说:“有。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做,还想在这待好久好久,最好是一辈子。”
“能做的就趁现在做吧!别留那么多遗憾。”纭玺说完,喝了口酒。
“那我想,跟你分享一个故事。”
“好啊,从前都是你听我讲,今天我听你讲。”
“我曾在凡间遇到一个男孩,他的遭遇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珝烨喝了口酒,说,“从他记事起,父母就分开了。他跟着他父亲生活,母亲从没有来看过他。他的父亲对他十分严苛,教他习武、识字、读书,教他怎样保护自己,教他给自己筑起铜墙铁壁,却不曾教过他什么是爱、怎样去爱。”
纭玺对这个男孩黑暗的童年遭遇表示同情。
珝烨接着说:“在这个男孩的人生中,他父亲扮演的更多是老师、长官的角色。男孩对他父亲的命令绝对服从,他以为,只要自己按照父亲说的做,父亲就会开心,就会认可他。
但好像不管他怎么努力,他的父亲从没有对他笑过,也没有称赞过。也许是他还做得不够好吧!他曾经这么想着。”
珝烨好像有些伤感,喝了口酒接着说:“渐渐地,他学会辨别是非对错。他发现,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大多是错的,而自己竟是帮凶。
看着他父亲在歧途上越走越远,他觉得一切好像都来不及挽回了。他开始纠结,到底应该继续听他父亲的,还是走自己觉得正确的道路?”
“我觉得,他应该想办法把他父亲拉回正途。”
珝烨摇了摇头,说:“他确实尝试过,但失败了。他父亲已经陷得太深。而且,他不想失去他父亲。有一次,他父亲命令他杀了一个女孩。
可那个女孩正是他的心上人。所以,他没有听从——那是他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命令。
从此以后,他们父子俩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开始思考,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那个女孩呢?她知道吗?”
珝烨笑了笑,看向纭玺,说:“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纭玺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跟随自己的心。他后悔吗?”
“不后悔。”
“都是自己的选择,只要不后悔,就没有对错之分。”
第九十七章 ——
沾染些凡间的烟火气,也挺好。
两人碰了壶,喝了口酒。珝烨问:“你呢?你有没有什么遗憾?”
纭玺低头想了想,支支吾吾地说:“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
“我喜欢你。”珝烨抢先回答。
纭玺震惊地抬头,小声说:“我都还没问……”
“那么,你呢?”珝烨看着纭玺的眼睛,饱含着期待与炽热。
我呢?早在一年前,珝烨问自己的心意时,纭玺就问过自己。
其实当时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纭玺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内心。
那么现在呢?纭玺还在进行丰富的内心戏,转头看珝烨已经闭眼躺在躺椅上——他既希望得到她的回答,又不希望听到她的回答。
纭玺看着珝烨,心想:我也是。
两人就这么在躺椅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他们原想趁村民们还没醒就偷偷回去,可自己却睡晚了。
两人收拾好东西,谢绝村民们从家里拿来的各种各样的特产,一路在村民们的陪伴下走到村口。
小蘑菇抱住纭玺的腿,依依不舍地问:“姐姐,你们不要小蘑菇了吗?”
纭玺摸摸她的头,说:“我们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你们还会回来看我吗?”
纭玺看了眼珝烨,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走是多少天,对小蘑菇来说又是多少年。
她从不给不确定的承诺,也不愿让别人等待。与其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倒不如直接不给她希望。
纭玺狠下心说:“小蘑菇,我和哥哥今后会游历四方,就像当时来到这里一样。我们还会去到很多很多地方,需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我和哥哥可能不会再回来,但我们会一直记住小蘑菇的!”
“好,小蘑菇也会永远记住你们的,你们不许忘了我!”小蘑菇用她稚嫩的声音说着最动人的话。
“好。”
纭玺最后看了一眼村民们的脸,经此一别,恐怕此生难以再见。
纭玺不禁湿润了眼眶。她不愿让大家看见,不愿把离别搞得伤感。
于是,她转身,仰首大步离开,不再回头。珝烨告别村民后,也跟着纭玺走了。木屋又一次锁上,这一次,不知道会锁多久。
纭玺吹了口口哨,阿曌便飞到他们面前。阿曌载着两人回到了玄柏。
原想偷偷溜回房间,神不知鬼不觉,但玄翳早已在苍黎殿等着他俩了。
两人跪在玄翳面前,悄悄观察玄翳——只见他慢悠悠地吃着手中的糖蒸酥酪。
看他这云淡风轻的样子,纭玺实在是摸不准师父心里到底生没生气。她以为珝烨应该看得出来,便向他使了个眼色。
珝烨觉得先认错总没错,便说:“师父,此番未经您的许可便带霈妍下凡,徒儿甘愿受罚。”
“师父,是徒儿自愿的,要罚便一起罚吧!”纭玺说。
玄翳没有回答,直到他吃完了糖蒸酥酪,放下碗,才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偶尔出去散散心,也挺好的。”
纭玺以为玄翳这是原谅他们了,连忙说:“多谢师父宽宏大量!”
“但是……”玄翳接着说,“你们也不同我说一声,就私自下凡,知不知道这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
珝烨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纭玺慌得声音都在颤抖:“什么……后果?”
“你们师父我快饿死了!”
纭玺和珝烨使劲憋笑,玄翳接着抱怨:“大中午的,你们俩人忽然没了,也不先在厨房留点吃的。你们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净想着玩!”
珝烨知道玄翳并非真的生气后,问:“那师父,您刚刚吃的是……”
“亏得我宝刀未老,时隔多年亲自下厨,美味依然。这一做啊,还上瘾了。我就想到什么做什么,做完一道吃一道。”玄翳打了个饱嗝,说,“但这分量做得有点多,给吃撑了。”
纭玺说:“别担心,我们帮您吃!”
玄翳冷哼一声,说:“我就算撑死自己,也不给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吃!”
玄翳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一会儿,纭玺和珝烨就各自端着一碗糖蒸酥酪吃了起来。
纭玺夸赞道:“师父,没想到您的厨艺这么好!这也太好吃了!”
玄翳乐得哈哈笑,转念一想,又说:“夸我也没用,我才不吃你那套!”
珝烨说:“师父,刚刚您不是说您做饭做上瘾了吗?那不如今天的晚饭就让您来发挥发挥?霈妍还没尝过您的手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