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德侯爵收回剑,指尖轻弹剑身:“我从不阻止他做任何事,他年轻,足够聪明,或许不够理智,有时冲动;却最明白,若是真的喜爱那姑娘,趁你寻来时交给你,对她最好。”
今日是对拉稞德和姑娘两人的奖赏,拉稞德前方只有满是鲜血的不归路,姑娘带着拉稞德的情爱走得越远越好,无论拉稞德今后迎娶正妻,收情人,都不再影响他的判断。
拉稞德那么喜欢她,又不能说喜欢她,留在身边徒增痛苦。
医巫配的避孕药加了慢性毒,拉稞德看出来,换了药方,皇帝怎会不知。
就算拉稞德是拉汶德皇帝的私生子,拉汶德皇帝对他纵容宠爱,也有限度。
“我相信我主人的决心,衷心希望法师不辜负他的付出。”夏洛德侯爵调转马头,不再说话,休寒只得默默跟上。
拉稞德扶莎兰下马,看姑娘戴上帽子。他当然知道莎兰在马上不戴帽子是怕挡他的视线,他更介意帽檐害他看不到莎兰的脸。
两人携手漫步,莎兰被拉住手时紧张得绷紧了身子,拉稞德这才想起他们认识这么久,度过了那么多夜晚,却是第一次拉手。
也是,他连夜看了那么多浪漫故事,没有一个从强迫开始。
根本没有开始,这姑娘马上要回到原本的生活。
……就当她做了个噩梦,他做了个美梦。
她只有十六岁,还有整个人生,而他,只有被灵眼圣法师了结的未来。
“别在意裙子了,衣服都会脏……”拉稞德对莎兰微笑,“快点,就在前面。”
知道你喜欢这条裙子,已经给你备好足够的财产,你将拥有无数条裙子、首饰,可以很快忘掉噩梦里穿过的东西。
莎兰见裙角上已满是绿色的汁液,只好放弃,拉稞德说的有道理,可这么漂亮的绸缎……心里不由得惋惜。
昨日清晨拉稞德突然出现在影子城,一声不吭拉起她就走,奔骑到封地城堡才告诉她,在三川堰时曾经承诺她休息一日,却食言,今日是补给她的。
感觉不对。
拉稞德这么体贴,晚上让她睡在女主人套房,拉稞德现在没有正妻,莎兰住也不合规矩。
可拉稞德的手这么热,抓得这么紧,莎兰不舍得问。
瀑布倾泻而下,艳阳照在上面,反射出世间所有耀眼的色彩,形成两道小而完整的彩虹,架在两岸。
飞溅的水珠散在空中,清凉宜人,莎兰伸出手,恰巧一颗水珠落在掌中,仿佛流光的珍珠。
水系魔法曾经是莎兰最擅长的魔法,水精灵为她的情绪改变天气;
她的预知梦里总是有水,水面将她与时间隔开,保护她不被时光之流卷去。
松开拉稞德,莎兰踮脚试图捧到更多的水珠,阳光这么好,森林这么美,水流这么清,定有无数元素精灵跳跃。
莎兰知道自己看不到、感觉不到,还是像从前那样,向精灵伸出手。
拉稞德后退几步,见精灵仍畏惧他不敢上前,干脆远远退开,立即有无数元素精灵飞向美丽的姑娘,落在珍珠色的双手、落在帽上的鲜花、缠上银色的碎发,甚至有调皮的,将裙摆吹起,惊得莎兰大笑。
精灵喜欢一切纯净的存在。
自己身上的污垢没能污染她,反而显得自己愈发丑陋恶心。
拉稞德说不出口,拉汶德皇帝找到的那面镜子里,自己是何种模样。
怪物,被黑紫色火焰缠绕、散发着腐臭的怪物。
镶嵌泪石的盾牌,将所有攻击魔法化为防御力,盛上水,便是甄别敌我的魔镜。
现在的镜面是后人所加,魔神大战时,人界成熟的镜面工艺尚未成型。
拉稞德卸下镜面,在里面发现了张画像。画像年代久远,不亚于盾牌本体,保存得极好,没有署名。
是月神和魔兽。
女神发丝呈银、或是银蓝色,皮肤苍白,金色眼眸低垂,头戴金色额冠,身着银色铠甲,左手持剑右手持盾。
月神位于画布左侧,半卧于兰草间,月色照耀她披散的长发,变换着色彩,赤脚略显臃肿,盾牌挡在前面,只露出些许鼓起的腹部。
白色魔兽半隐林间,鸟样的翅膀收起,近似人族女性的双臂作祈祷状,头上有鹿角,黑色眼睛。
月神腹部衣物薄如蝉翼,满是自然形成的皱褶,应是传说中宁露的素纱禅衣。
禅衣皱褶里藏了几个字。
莎兰……
拉稞德只懂现代欧姆字,用现在的读法,发音是,莎兰。
月神是太阳神的妻子,她钟爱英俊貌美的青年,有很多私生子。
拉稞德将镜面归位,画像塞入为休寒准备的行囊,告诉拉汶德皇帝有这盾牌上的泪石,他即可抵挡魔神的侵蚀,无需莎兰陪伴也可入睡;
他告诉拉汶德皇帝,月神手札上的泪石失窃,以致圣法师再也无法解读预言;
他告诉拉汶德皇帝自己幼时所见全部预言与莎兰所见相同,被双生女巫封闭记忆……
双生女巫将他的献祭魔神,他的魔力来自魔神,坦白他幼时所遭虐待来自女巫对他不正常的。
真相只能用真相掩盖,足够让拉汶德皇帝震惊的事实,才能换来莎兰和休寒自由。
拉汶德皇帝极其愤怒,从双生女巫到圣法师到月神到魔神,连同拉稞德、休寒、医巫全都骂遍,对着拉稞德淤青未愈的脸,举手要打。
终究没打下去。
从小拉汶德皇帝只打过拉稞德一次,用拳头,为打醒求死胡闹的小孩。
瘫坐在王位上的拉汶德皇帝扶额低吟,全身颤抖,拉稞德不敢继续看他,像个小孩子,扭头逃开,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最坏的打算。
医巫来告诉他,莎兰和休寒可以走。
很多事情,莎兰不知道,才能幸福。
拉稞德没有资格判断莎兰应该知道什么,那幅画只能交给休寒保存。
多美多纯净的姑娘,即使魔力全失,精灵们仍爱着她。
“拉稞德!”莎兰发现拉稞德躲在树下,提了裙子跑来,灵动的样子仿佛故事里神秘的精灵族,“怎么了?累了?”
摘下帽子,担忧地端详拉稞德,“我一直想问,脸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渴,你喝水吗?”拉稞德抬手擦去莎兰额头上的汗珠,“和战士练手没收住。”
撒谎,战士训练规定不许打脸。
莎兰接过拉稞德的水瓶,喝了小口,甘甜的凉茶有股草药的清香,她很喜欢:“我们要回城堡午饭吗?”已经正午,现在赶回去时间有点紧。
拉稞德就着莎兰的手直接喝了一大口:“午饭野餐,晚饭早点回去。”
这又是个惊喜,莎兰从未野餐过——在三川堰和战士们在外面经常就着寒风塞两口咸肉面包可不算野餐。
城堡厨房准备的野餐内容丰富,全部用精致的银签叉好,不会弄脏手指也不需要其它餐具;
只吃冷餐对脾胃不好,随行侍从燃起小火炉,变出热汤和热茶,与厨房端出来的不相上下。
夏日人容易困乏,莎兰上午太兴奋,饭后很快昏昏欲睡,拉稞德干脆让人铺了厚厚的毯子,和莎兰在草坪躺下。
莎兰很快睡着,靠着拉稞德,睡颜纯真得不忍打扰、甜美得拉稞德也有了倦意。
落入梦境只需一瞬。
阳光、绿叶、花朵……玫瑰宫花园。
金发金眼的小女孩,刚学走路的模样,摇摇晃晃地向自己伸来软绵绵的小手。拉稞德赶快抱起来,扭头对身旁的女子笑。
拉稞德愣住。
是莎兰……
盘着头发,像个纳安贵族女人,戴着各式珠宝,绫罗缠身,美得温柔成熟。
拉稞德偷看她的左臂。
左上臂,有个臂环。
拉稞德惊恐地低头看怀中小女孩,水灵灵的琥珀色眼睛、圆圆的脸,眉毛和嘴巴的形状无比熟悉。
两人同时睁眼。
对视……
金色和紫色。
银发和金发。
拉稞德迅速起身,看了眼天色,拉起莎兰:“回城堡吧。”
莎兰握着拉稞德的手站起,低头戴上帽子,上马却没摘下。
拉稞德被帽檐阻碍视线,心中隐了不快,但想到方才的梦,又觉得这样很好。
归心似箭,一行人很快到了城堡,只有极少侍从在正门相迎,拉稞德先下马,轻轻一托便让莎兰落地,拉了姑娘往城堡深处走。
拉稞德步子大,走得又急,莎兰被拉得不得不拎起裙摆小跑起来,不免有些喘。
按说青色死神部队在此休整,主人又在,一路走来没见到几个侍从,加之古堡阴冷,墙纸斑驳,莎兰不安地握紧了拉稞德的手。
古堡大部分套房用房门装饰表明房间用途,二人来到鲛人塑像装饰的双开门前,莎兰正疑惑为何没有侍从为摄政王开门,拉稞德自己推开门把她拽了进去。
鲛人凶悍,人身鱼尾,滴泪成珠,善纺织,他们有种入水不湿的丝织品,名为龙绡。
用鲛人熬制的油脂可做长明灯,据传上古之时人族建帝王陵寝,以龙绡为寿衣,以人鱼膏为烛,以人鱼泪充作河流,从此鲛人绝迹。
现在遥远的南方的走船人还会提到他们听到的人鱼之歌,说她们诱惑人类拉入水中溺死而食;
若是能捉到,定不能再让她们碰水,这样她们便失去鱼尾变出双腿,沦为人族玩物。
房间里没有传说中的鲛人也没有落难的人鱼,而是硕大的浴池。
穿过摆了茶点的小厅,走过螺钿装饰的鎏金漆门,拉稞德示意莎兰往右手房间去,自己则往左手去。
莎兰左右看无人,只得摘下帽子进入,屋内小巧玲珑,四处是贝壳装饰,摆好了换衣打扮所用物件。
衣架上挂了件几近透明的禅衣,明白是要自己穿,莎兰霎时红了脸。
屋子最里面是往浴池的小门,反而毫无装饰,莎兰拉了拉身上透亮的纱衣,慢慢打开。
弧形玻璃窗通透高大,近乎一百五十度的视角可以俯瞰远方的丘陵,阳光西斜照在森林顶端,夏日已是美轮美奂,若是冬日,不知是何等景色。
“喜欢吗?”莎兰被美景所撼,竟没发现拉稞德已在池中,不由得挡住胸口,缓缓走到池边。
拉稞德见状不禁笑道:“那不是龙绡,遇水全贴身上,脱了吧。”
“不是你吩咐的?”池边铺满木板,不用担心滑倒,莎兰仍是捂住胸口在池边蹲下,狐疑地盯着拉稞德。
“我只让人准备好这里……”拉稞德仰视莎兰修长纤细的小腿,“下来,水里很舒服。”
莎兰踌躇地看了看飘满花瓣的水面,不知其中深浅,最终决定先坐在池边将腿放入水。
下一秒,被直接拉入水,吓得莎兰尖叫,紧紧搂住拉稞德。
“这是浴池,不是水塘。”拉稞德被莎兰搂得险些踉跄,赶紧平衡了两人身体,扶着莎兰摸到水池边缘,在水中台阶坐下。
莎兰几乎哭出来:“吓死我。”
拉稞德无奈:“你不会游泳也不至于怕澡堂吧。”
莎兰心中愤恨,但又不能说自己小时候曾在梦里跌入水中,险些被时光魔法卷走意识的事情,只好抹了眼泪抱起双腿蜷缩起来。
拉稞德搂过莎兰,摸上对方的大腿,亲吻道:“行了,不生气了……”
又瞧了瞧莎兰身上的纱衣,坏笑:“回头问问这衣服谁准备的。”
莎兰这才意识到纱衣已湿透,完全丧失遮挡工能,腾地红了脸,破罐破摔,干脆爬到拉稞德身上,搂住对方。
这个澡洗了很久。
那件浸水的禅衣的确好看,终究碍事,沉到池底无人再问。
女主人寝室和男主人寝室之间有私人活动厅,连着阳台,玻璃花门开着,清风带来山涧的清香。
晚饭后莎兰有些困,又舍不得躺下,靠在活动厅的躺椅里看拉稞德把脚搭在矮机上翻看文件。
陪自己玩儿了一整天,桌上的报告早就堆积如山。
夏洛德侯爵、倪雅、医巫今日不见踪影。
活动厅墙壁上挂着副油彩画,莎兰细细端详,发现是西风神和花神的故事。
西风之神追赶大地仙女,仙女企图摆脱追赶,最终没有逃过西风之神的拥抱。
仙女被西风神拥抱的瞬间,口中溢出了鲜艳的花朵,飘在身上形成美丽的外衣,大地转眼间鲜花盛开,生机盎然。
从此代表青春的仙女成为花神,嫁给了西风之神。西风之神送给她满是奇花异草的园子,春天到来的时候,夫妻二人亲密地手挽着手在园子里漫步,他们走过的地方百花齐放,绚丽动人。
花神总以缀满玫瑰之姿现身,故玫瑰被称为花中之王。
类似主题的彩绘经常出现在夫妻房内,不是每件婚姻从彼此的爱慕开始,古时候抢掠才是婚姻的主要形式。
娶妇以昏时,故曰「婚」。许多地方的人们至今保留着黄昏时举办婚礼的习俗,是历史留下的痕迹。
将西风神与花神的故事送给新婚夫妇,意思就是纵使一开始双方并不对彼此认可满意,也会得到美满的婚姻。
莎兰默默抚摸手边的短剑。
套房算寝室的延伸,拉稞德进套房前卸下佩剑,放在书房。
玫瑰宫大概也是类似的规矩,进了主人套房,这短剑就是唯一的利刃。
仙女能成为花神,是因为她是仙女,而非乡间村姑。
她什么都不是,被抢多少次,也成不了花神。
玫瑰宫以玫瑰花园得名,居住其中的女主人,必然是双方家族精挑细选的百花之王。
“怎么?”拉稞德察觉莎兰对着画发呆,扭头看去,立即明白其中含义,“大浴室的弧形玻璃,是上代冯弥尔公爵为妻子订做,原本是一块块玻璃拼成。他妻子觉得那里像囚禁自己的笼子,拒绝他的求欢,于是花重金动用各路资源订做了巨大的弧形玻璃。他急于获得妻子的爱慕,导致皇宫的水晶玻璃工期滞后,让皇帝十分不满。”
莎兰看着现在的冯弥尔公爵。
不详的感觉更加强烈。
拉稞德仿佛是厌烦了手中的工作,将东西扔下,挤到莎兰身边闻了闻她身上的芳香:“今天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