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
“不好看,勉强算不丑……”夏洛德侯爵笑道,“特别认真,我说瞎话会被打手板。”
当时应该多打打,拉稞德看着夏洛德侯爵。
“我给她写信,说我喜欢她,要娶她当正妻……”夏洛德侯爵示意酒杯空了,让拉稞德给他和自己续上,“她把信交给母亲大人,提出辞职。”
“然后呢?”拉稞德看着金色的液体随夏洛德侯爵的肚子起伏,颜色有点像莎兰的眼睛。
夏洛德侯爵将液体缓缓送入口中:“我跟母亲大人说,我瞎写的,就想试试能不能骗到他们,我不喜欢她,她那么难看,怎么有人喜欢,把这事儿当真的人才有问题……
父亲用戒尺把我手掌打得稀烂,家庭教师说再打,就写不出漂亮的花体字,父亲才住手。”
拉稞德没说话。
“我成年后好几年她才嫁人,老姑娘,眼看四十,前段时间妹妹来信,跟我提起,说见到她和丈夫带着孩子给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墓前献花,丈夫长得还行,孩子长得特别像她。她老了很多,见到妹妹问她好,说侯爵大人安康。”
其实我可喜欢她了。
认真的眼神,挺直的后背,圆圆的柔软的手指,羞涩的微笑。
她是侍奉夏洛德侯爵家族骑士的私生女,没有美丽的面容,也没有丰厚的嫁妆,生性善良平和,生父求了父亲大人,给了她这份工作。
我差点毁了她。
我不想她叫我侯爵大人。
“哥哥我英俊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要不要教你几招……”
夏洛德侯爵没说完,只觉肩头一沉,便知拉稞德靠着自己睡着了,急忙看他手中酒瓶,果然空空如也,“白长这么高个子,喝了就醉,浪费我精酿。”
夏洛德侯爵无奈喝干自己杯中残夜,将酒杯往地上一滚,用脚勾来披风盖在两人身上,合眼。
初恋没有结果才美好。
用力过猛,双方吃不消。
夏天马上就要过去。
夜风还有些燥热,莎兰躺在旅店的四柱床上,毫无睡意。影子城制定了几个行程方案,她只挑了最快离开冯弥尔公爵封地那条路,其它没细看。
师傅说她花多久离开纳安帝国都可以,休寒说她今天累坏了,明天商议详细旅程也不迟,好像他们都不着急莎兰离开纳安似的。
实在睡不着,穿了衣服去看马匹。
纳安人爱马,自己的马自己照顾是传统,贵族少爷小姐可能没自己穿过衣服,但都会养马。
莎兰知道拉稞德有三匹自己养大的马,时间允许,早晚都会去照顾。
马倌正喂夜草,见莎兰来,也不奇怪,继续工作。纳安有规矩,为不惊扰马儿,在马厩里可以不行礼,皇帝来了也不例外。
莎兰抚摸拉稞德坐骑,得到马儿许可,取了毛刷为它刷毛。
旅店是师傅安排的,设备舒适店员寡言,与莎兰曾经打零工的地方天壤之别。
开销不需要莎兰费心,应该拉稞德早就安排好了……就像行李里面的东西,岂是十天半月能备下。
各种药物,少量衣物、首饰,路上有可能用到却一时买不到的杂物,以及钱财……
大量的现金、可在各大国支取金条的凭证,甚至在青雪国购置的房产、牧场。
早上怎么也寻不到的头绳也在里面。
那条紫色的绶带莎兰找店家要了纱布,小心包了,和短剑同样贴身携带。
亲王授封,皇帝会让人调制颜色和纹路,为亲王专属。除非亲王钦赐,无人可擅用,受赠此物者紧急时可代表亲王。
他已经给了短剑,还给了这个。
莎兰舍不得松开头发,可这颜色太醒目,只能换成原来的发带,师傅还赞赏地点了下头。
三川堰的夜晚潮湿阴冷,莎兰去时已过了最难熬的冬季,不知拉稞德在那间屋子怎么度过补给有限的日子。
一晃,马上立秋。
立秋是大节日,今年有青色死神部队凯旋游行,亲王授封仪式,王都定是喜庆非凡。
半吊子影卫见不到帝国盛景,旅者莎兰也不经过王都。
洗个澡,换件衣服,那人的味道就没了?
可我记得。
夜已深,大脑还清醒得与白天无异,莎兰在床上睁眼躺了整夜。
第二天倦意全无,决定往东北走,几乎立即收拾好行李离开。
当年休寒计划带她从西北边境进入青雪国,如今往东,经过纳安和青雪有领土争议的无国籍港口城市。
在那里给斯哥特写信,等斯哥特到达后一起去青雪国。影子城的师傅则在他们穿越纳安帝国边境后返回王都复命。
莎兰爱惜马匹,不舍得让它太劳累,走哪条路,什么时候休息,全权交给师傅定夺。
休寒对影卫略有耳闻,不十分了解,只能推测莎兰杀人的技巧是从师此人。
莎兰魔力全无,又不能接受魔法治疗,有人教授莎兰防身御敌他十分感激,但那时候莎兰爆发出的杀气,让他不安。
他曾经抱在怀里一夜一夜呵护的小婴儿,抓着他一根手指眨着清澈的大眼睛的小姑娘,缠着他耍赖的小女孩,变成大姑娘了。
何止是大姑娘,那天依偎在少年郎怀里的,更像是新婚少妇。
等到了港城,再给她那本古籍吧,纳安境内全是他们眼线,我们等斯哥特时,可以好好说说话。
你可以不说你经历了什么,我可以讲我看到什么,我们一起计划以后做什么。
出了纳安帝国,慢慢忘记这里的一切。
三人走得不慢,也不算赶,途中数次有商队奔骑而去,各自心中有事,也不甚在意。
直到看到街边商铺叫卖摄政王和死神部队骑士肖像,才想起立秋已过,应是游行顺利结束,王都的热闹扩散到各城各地。
师傅打算照计划前往旅店,不料街道被围观王都特产铺子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张望前面,更是人挤人,恨不得所有店铺都摆了来自王都的产品,卖的不亦乐乎。
没办法,只能掉头从偏僻小路走,多拐了好几个弯才到达目的地。
店家直接引了莎兰去最好的女客卧,休寒和师傅在两侧各一间房,这个模式从离开城堡保持至今,他们除非必要从不说话,晚饭后都是各自回屋,今天却不约而同地示意对方有事商量。
“莎兰不睡觉,每晚照顾马匹回房待着,天没亮就出去跑步,照顾马,再早饭……”休寒咬牙切齿地盯着影卫,“你们的习惯吗?”
“除了不睡觉,确是我们的习惯……”师傅低声道,“我们要求数三下必须睡着。”
“她在你们那里正常睡觉?”
“当然,急时补充睡眠休养身体是我们的义务。”
“那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需要人帮助睡眠的是拉稞德,据师傅所知,除了最开始的审讯,莎兰没有睡眠问题,“累到极限,自然就睡了。”
休寒明白对方并不担心莎兰的身体,愤怒地眯起眼:“你找我干什么?”
“亲王的画像扩散速度超过预期,今晚要看住她。”
你们最宝贝你们亲王,只担心我女儿给你们添乱,休寒怒极:“我女儿喜欢什么,我给她买!你管得着么?”
说罢冲出旅店,挑了家最大的店铺买回一幅便于携带的软轴亲王画像。
店家卖力推荐金色画框的,说什么授封珍藏版,他根本不理会,直接挑了印刷最精美材质最结实的回来。
莎兰失眠,除了那臭小子,还能因为什么。女孩子喜欢英俊小伙儿,天经地义,满街都是臭小子的脸,哪个姑娘不找当爹的掏腰包来一幅,偏要我姑娘躲着不许看,什么道理。
我姑娘这么漂亮,这么优秀,这么善良,凭什么得遭这种罪。
那么多药,她得吃那么多药才能调理好身体,你们把她当什么了,怎么能这么糟践女孩子的身体。你们保护你们的亲王,我姑娘也是有人疼有人爱。
“莎兰?”休寒轻叩房门时反而紧张起来,才发现自己手汗津津的,赶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我可以进去吗?”
半响,莎兰开了门,有点不好意思地把休寒让进屋内。莎兰小时候的确喜欢和休寒玩儿,年纪大些,更愿意亲近斯哥特,那个仓库改成的小房间,也是斯哥特进的多。
卧床前有硕大的屏风挡着,屏风前有组茶座,莎兰请休寒坐下,取来茶水倒上。
茶水甘甜,休寒一尝便知有清热消暑解乏之效,想必是给莎兰的特供,他房里的是普通茶水。
“呃……”休寒清了清嗓子,摩挲着画轴,无比希望此时此刻斯哥特在,他可以把这事交给斯哥特,“呃,这个,街上挺流行的。”把卷轴往茶几上一摆,抓起茶杯牛饮。
休寒的模样看起来像极了当年被发现偷吃点心的模样,莎兰拿起卷轴,缓缓展开。
比故事里的太阳神英俊百倍的金发男子,用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看着这边。白衣金纹、紫金绶带,连佩剑的花纹清晰可见。
真人比画好看多了。
“您自己去买的?”莎兰卷起画轴之前又看了几眼,开始寻思收在哪里。
“当然……”休寒回答得十分硬气,“无良店家想让我买金边相框的,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卖的是框不是画么?都是印刷品,成本能差到哪里。”
莎兰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
休寒受不了莎兰这种样子,起身道:“走了,好好睡觉,到了港城咱们吃海鱼去。”
“海鱼?”莎兰眼眶已经红透。
“比淡水鱼刺少,肉紧实,特别大……”休寒摸了摸莎兰的头,“用调味料腌好,炭火烤,香极了。”
“嗯……”莎兰点头,“斯哥特师父做饭可难吃了。”
“他做的东西连他自己都咽不下去……”休寒强忍泪水,“有我在,有好吃的。”
“嗯。”
“走了,好好睡觉。”
“嗯。”
莎兰听休寒房门关上,给画轴找了个稳妥的地方收好,爬上床。
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湿透了手帕,急忙拽来毛巾,毛巾也很快湿透。
换了条毛巾,捂住脸,终于泣不成声。
任何词藻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痛,那种穿透心脏和大脑的,难以名状的痛苦。
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理智在,又能如何,什么也做不了。
哭得昏昏沉沉,不知是睡是晕,睁眼近正午。
没人来唤她起床。
和拉稞德在一起,也没人来叫。
是他知道自己会不自在,从来不唤人。
眼睛和脸肿得红通通,莎兰简单洗了脸,用手抓了抓头发,呆坐在床。
外面阳光明媚,蓝天无垠,绿叶摇曳,街道喧闹,每个人忙着自己的生活,时间毫无停息地向前奔进。
这个世界和她无关。
她为什么存在?
她以后怎么办?
到了港城,进了青雪,然后呢?
按照他们说的,养好身体,然后呢?
眼泪滚落,迅速浸透前襟,莎兰制止不住,只能随手抓来布料不断擦拭。
再醒来已经傍晚。
没有任何饥饿感,莎兰挣扎起床喝了点水,继续摊在床上。
双眼酸痛,一只眼睛甚至有些模糊,也不愿理会,抱着短剑蜷缩起来躲进毛毯。
三川堰又冷又潮,拉稞德不让莎兰进屋,她和师傅在漏风的钟塔过夜。
后来不知为何,拉稞德让她同住,那件小屋也没比钟塔好出几分,哪怕是白天点炉子也驱不散寒意。
拉稞德那时候憔悴得几乎脱形,脸色发青,不知多久没好好休息过。莎兰不知其中缘由,是事情太多还是其它原因。
他们在一起,总是睡的很好。
哪怕时间很短,睡得也舒服。
那天在草坪上,莎兰梦到拉稞德抱起一个小小的女孩,对她笑。
金发金眼的小女孩。
失去魔力,不能预知,不是预知梦,只是幻想。
那天太开心,太幸福,以至于有了那种幻想。
窘得她一时不敢看拉稞德的脸。
泪水停不下来。
和他相遇一年,梦似的。
睡吧,以后的事,醒了再说。
水面伸向无边无垠的黑暗,银发少女横卧其上,水面下皑皑白雪覆盖了古城,圆形广场上没有半个脚印,却有团包布,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黑发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抱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扫帚,迷迷糊糊经过。
或许是感觉道附近有人,哭声大了起来,包布里伸出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拳头,奋力挥舞。
少年终于意识到广场里有什么,扔下扫帚跑去,脚下一滑,摔倒在齐膝的积雪里,急忙爬起,不顾自己寒冷,赶紧脱了外套包了婴儿,搂在怀里。
年轻的斯哥特在风雪交加的清晨,在月神广场捡到个女婴。
女婴身上没有任何可追查身份的物件,包布是质地柔软细腻的起绒棉,自古是好人家给新生儿置办的物件,没有什么追踪的价值。然而,上面用古欧姆字歪歪扭扭地绣了几个字。
——沙……莎、兰?
年轻的斯哥特和休寒眯眼看了半天,只勉强读出两个音节。
长老们说那是毫无意义的模仿体,少年们干脆就用这音节为女婴命名。
时光倒流,退回斯哥特发现婴儿之前。
婴儿独自在雪中哭泣。
再往前……
包着婴儿的包裹,缓缓落在空荡荡的雪地。
没有人……
莎兰紧贴水面,试图调转视角,往空中看。
水面碎了。
碎成千万片,连同莎兰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