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骸明日将被火化,在热热闹闹的岁末,她的挣扎甚至抵不过烟花的璀璨,瞬间就消失了。
传统贵族家庭的首饰都有造册记录,死者所佩之物中只有手链查不到来源,看起来是民间购得。
死者交往的男子官方记录至少十个月没回过王都,根据女官记录推测死者腹中胎儿则是四至五个月大。
夏洛德侯爵和倪雅二表哥同时想到一个可能性,两人立即将女官记录归还,让人调查死者交往男子日常行径,先默默忍了这次羞辱。
拉稞德大致也想得到其中种种,认为不需要急于做什么,反倒是莎兰的指导女官让他和夏洛德侯爵稍感意外。
各方博弈后,以严厉著称的女侯爵成了莎兰的指导女官。纳安帝国规定,丈夫去世家中只有幼子,可由妻子承爵位,继承人成年后再继承。
这位女侯爵命苦,丈夫死在战场,孩儿成了遗腹子,孩子好不容易长大,又染疾而亡,丢下可怜的母亲和偌大的产业。
拉汶德皇帝问她,想让远房旁支来继承,还是让国家接手,强硬了大半辈子的女侯爵立即表示自己百年之后请皇帝收回所赐。
这位女侯爵做过拉稞德的礼仪教师,论辈分夏洛德侯爵还要叫声姨母。
拉稞德可以选择性忘记自己当年是多么棘手的小孩,教师却总能记住每个糟心的学生。
女侯爵吃了长生不老药似的,几乎没有皱褶的脸上化着淡妆,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衣着悠然淡雅,首饰精致配搭得体,明明是纤细的女子,散发着战士也不敢造次的气度。
女侯爵不卑不亢地向长大了的公爵和侯爵行礼,很不屑地看了眼倪雅二表哥不大规矩的领结,吓得高高大大的男子嗖地逃了。
夏洛德侯爵心里骂倪雅二表哥只顾自己逃命,脸上摆出最受夫人们欢迎的笑容,很亲近地叫姨母。
可惜女侯爵看到了他歪歪扭扭的抄字作业,立即抽出金色戒尺命他重写。
夏洛德侯爵头次见传说中的皇家戒尺,险些脱口而问是纯金还是鎏金,在女侯爵锐利的目光下端正地坐直,像刚习字时候慢慢重写起作业。
拉稞德不怕挨打,戒尺的疼痛与双生女巫的惩罚相比不过是抓痒痒,但女侯爵眼中不苟的态度和授业的认真让他对女侯爵深感敬畏。
挑选女侯爵做莎兰的教导女官大概率是拉汶德皇帝的意思,教的好又能规避各种麻烦。
女侯爵端庄优雅地坐了,示意拉稞德也可落座——纳安的规矩,为师者,无论出身终身坐上位,只有皇帝陛下例外。
拉稞德自己轻手轻脚地搬来软凳,按照礼节很得体的坐了。
女侯爵赞赏地点头,又瞥了眼埋头写字的夏洛德侯爵:“皇帝陛下命臣新年后赴任,臣想和亲王殿下先聊聊。”
“夫人请讲。”
“殿下对玫瑰宫习仪女官是否有想法。”
夏洛德侯爵惊得险些把字写飞,急忙放下笔认真听二人对话。
拉稞德没想到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是女侯爵,但他心里早就想过此事,很诚实地回答:“尽可能体面遣散。”
女侯爵轻皱柳眉:“包括公爵小姐?”
“包括。”
女侯爵手指轻击戒尺,直视拉稞德:“殿下是认真的?”
“是。”
冬日的阳光斜射入古老的旧宫,照在拉稞德俊俏的面庞上,金发有些长,遮了和继皇后很相似的眉眼,盖不住和拉汶德皇帝一模一样的下颌。
女侯爵许久没见拉稞德,惊觉那个瘦弱阴沉自闭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手足和天空,是只健壮的雄狮了。
还很年轻。
“殿下真是给臣找了个繁重的活计……”女侯爵幽幽叹道,“冯弥尔公爵古堡修缮,只臣一把老骨头,一名无经验的习仪女官,殿下这是要活活累死我们。”
“夫人风姿绰约,治家有方,是为楷模。”
长大了,学会油嘴滑舌了,女侯爵瞪了眼夏洛德侯爵,夏洛德侯爵只得装傻陪笑:“臣有条件。”
“夫人请讲。”
“殿下不得打扰臣授业,习仪女官的日程臣来管理。”
“好。”
“习仪女官用度不得超公爵府女眷。”
拉稞德看账本向来只看大数,习惯性往实际管账的夏洛德侯爵那边看,见夏洛德侯爵连连点头,便回答:“好。”
“殿下回封地时回男主人房居住。”
拉稞德踌躇道:“那房间不大舒服。”
“女主人房也不见得好到哪里,殿下不也住了么?”
女侯爵眯起眼,抬起下巴,“臣保证殿下回去时定是舒服的。”
拉稞德被噎得没脾气:“好。”
女侯爵起身:“先这些,臣会随时与殿下商议。”
“好……”拉稞德很殷勤地搬开软凳,让出宽敞的地方,“夫人慢走。”
女侯爵惊讶地竖起戒尺:“殿下若不是忘记了陛下的抄字作业?”
见拉稞德又往夏洛德侯爵那边看,很自然地走到拉稞德桌前,“殿下小时字就写得很好,陛下说了,还是想看殿下的字……”
扫视年轻人们乱糟糟的公共办公室,从别处带回的箱子敞开着,倪雅原本收拾得很干净的桌子也被二人侵占得不成样子,“解不了禁足,殿下也回不了自己封地不是?”
“夫人教导的是。”
女侯爵满意地点头,侍从立即搬来椅子,侍候她在拉稞德和夏洛德侯爵桌子前坐下,甚至非常狗腿地搬来小桌和茶具。
拉稞德和夏洛德侯爵互相看了一眼,只得老老实实地拿起笔好好写字。
拉汶德皇帝对交上来的抄字很满意,当面解了禁足,特意叮嘱说冬天路滑,让两人年后护送女侯爵赴任。
终于在这年最后几日解禁,他们却哪里也去不得,忙着会晤大臣参加会议,一晃就到了最后的跨年之宴。
继皇后深居简出,不问政务,作为国母还是要参加跨年和新年宴。
两个宴会连着,持续三日,受邀贵族军士清晨入宫,直到第三日深夜离去。
其间分发宴会同菜品于民间,提前选定分赏的家庭,还邀请各个行业头目进宫同庆。
这些准备工作极是繁杂琐碎,往年都是皇太子协力完成,今年拉稞德也被叫去帮忙。
皇太子巴不得拉稞德把这些杂务都包了,摆出过来人的架势明面上指导实际上使唤。
幸好几个擅长处理事务的得力干将都在身边,拉稞德分到的事务没出什么岔子,就是人手实在是少,待准备妥当,熬到跨年之宴,旧宫里已经人人累得不愿动半根手指。
拉稞德赴宴从不携女眷,此次也例外,不料今年乌彬别莎将马车停在旧宫门前等他。
拉稞德本想把她打发了,见其父德瓜特公爵陪着,便带着自己部下随马车缓缓前往主宴会场。
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定以为拉稞德亲自率人护送乌彬别莎和德瓜特公爵,倪雅二表哥没跟着出旧宫,待乌彬别莎的马车驶离,急忙去找自己在继皇后处当值的母亲特迪尔伯爵夫人。
岂料特迪尔伯爵夫人在别处,女侯爵还在继皇后身边,倪雅二表哥顾不得心中对女侯爵敬畏,忙把事态讲了。
女侯爵当即让人将自己扶上马,裙装只能侧骑马,从安全性考虑都不会骑得太快,女侯爵却几乎让马儿飞奔,抄小路赶在拉稞德入场前达到主会场。
今年主会场选在先皇早年所建碧落宫,数不清的圆形房间交织,最适宴会之用。
宫门外已聚集大量贵族和他们的侍从,熙熙攘攘,互相说着祝福的话打量着对方的装扮。
德瓜特公爵夫人带着孩子们刚要进去,听侍从高呼摄政王和丈夫名号,急忙转身迎接。
却见丈夫从马车扶出乌彬别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女儿交与摄政王。
摄政王身后都是极亲近的骑士,一看便知是护送摄政王,以及马车而来。
乌彬别莎戴了彩色海珠、红宝石、紫色蓝宝石、钻石制成的额饰;
黑发挽成花朵,金钗呈飞鸟状嵌满宝石,饰以扑了金粉的红色提花缎发带。
衣着也极为考究,玫瑰花铺满红色彩锦,形态各异,不同色泽的红彩线叠加出层次感,项链、手链、戒指、腰带所用不再累述,单是脚上那双红宝石鞋足以让贵族们议论好几个月。
拉稞德磨蹭了下,甚至同几个大臣打了招呼,还是没赖掉公爵递来的乌彬别莎,忍着带乌彬别莎走完碧落宫台阶。
乌彬别莎走得很慢,恨不得一步三停,爬完台阶也不着急进去,挽着拉稞德在入口处与各位宾客点头致意,甚是惬意。
“摄政王殿下,德瓜特公爵大人……”女侯爵丝毫看不出刚刚策马疾奔,对两人行礼,顺带向乌彬别莎轻轻颔首表示看到你了,“殿下,继皇后就要到了,请移步。”
继皇后到亲王却不去迎接,当然说不过去,德瓜特公爵让女儿过来挽自己手臂,乌彬别莎很不情愿地放开拉稞德。
与男士相伴迎接皇室的只有他们的妻子或名誉之剑持有者,女儿、情人、女官,都没有资格。
绝不能输给养在封地的平民丫头。
当今宫廷女官中女侯爵最是严厉,能在她手下坚持下来的无论男女凤毛麟角。
女侯爵未出阁时以才女著称,丧夫后以雷霆手腕管理封地事务,丧子后扛下家族旁支压力,自己支撑至今。
拉汶德皇帝怜悯她辛苦,专门为她在宫中留了小院,可随时居住修养。
乌彬别莎自恃才华相貌不输当年女侯爵,区别是女侯爵被迫撑起整个家,她从小就决定要做这样的人。
野地里捡来的平民丫头,面对女侯爵的授业,能坚持多久?
继皇后在皇太子和摄政王的簇拥下入场,面纱自头顶垂下看不清容貌,乌彬别莎只能远远地看到皇后王冠熠熠生辉。
皇帝陛下从弹丸小国带回的亡国女奴,早就失了心智的女人,若非皇后惹怒陛下,怎轮到她高居后位。
继皇后扶着摄政王在皇后王座坐下,调整了下腰带上挂着的短剑。
名誉之剑。
皇帝拉汶德的名誉之剑。
皇帝陛下最后现身,岁末之宴如约开场。贵族宴会多以男女集体舞开场,皇宫也不例外,拉汶德皇帝不擅舞步,总是派皇太子负责头首曲目的领舞。
拉稞德要领舞第二只曲子,正守在继皇后旁同女侯爵说话,乌彬别莎打算同父亲稍作休息,等拉稞德来邀请她步入舞池。
皇太子却来了。
岁末之宴的头一只曲目,皇太子亲自邀请。
稍有遗憾,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幸好我比我那小叔叔多点点特权,恐怕邀不到您了。”皇太子体型硕大舞步却极熟稔灵活,对乌彬别莎十分得体礼貌。
“谁能拒绝皇太子殿下呢?”乌彬别莎笑道,“殿下的邀请是我的荣幸。”
“听闻乌彬别莎小姐前些天还忙着,实是我纳安贵族楷模。”
“殿下说笑,为男士们分忧是我们女官的本分。”
皇太子看了眼拉稞德:“我那小叔叔真是让人羡慕。”
“皇太子殿下是储君,定有更好的太子妃等着您。”
“哎,我那小叔叔太年少,不知珍惜,让乌彬别莎小姐受了不少委屈。”
“殿下说笑,男士在外面为国流血,我们女子在府中享福,有什么委屈是受不得的。”
皇太子摇头:“乌彬别莎小姐实在是宽厚,我那小叔叔小孩脾气,望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乌彬别莎终于明白皇太子在说谁:“多谢皇太子殿下,林子里捡来的,我家殿下心善养在封地,还要劳烦女官费心思教育。”
皇太子惊讶了:“乌彬别莎小姐不知?”
“详情我家殿下不说,我当然不会问。”乌彬别莎很自豪地歪头。
“拉稞德把名誉之剑给那姑娘了,就在第二天……”皇太子紧紧扶住乌彬别莎腰肢,成功防止她踩错舞步,“那姑娘还随拉稞德在三川堰待了好几个月。”
一曲舞毕,乌彬别莎六神无主地回到父亲身边,全然没了方才的精气神儿。
德瓜特公爵正要和夫人参加第二支舞,见女儿失了魂似的,忙问发生什么。
“父亲大人……”乌彬别莎抓住父亲,眼神几乎痴狂,“父亲大人,请为乌彬问拉稞德大人一件事。”
女儿的模样实在骇人,公爵连忙点头。
“拉稞德大人的名誉之剑,还在吗?”
纳安战士有两把剑,一把杀敌御敌的长剑,一把自卫自裁的短剑。
短剑又被称为名誉之剑,是唯一可进入卧室的兵刃,代表绝对的信任和责任。
拉稞德大人给过倪雅长剑,倪雅是他的骑士。
那短剑呢?他的短剑,那柄代表亲密无间的短剑呢?
——第二十一章完——
第22章 、德瓜特公爵
——慈父所见所思——
——第二十二章德瓜特公爵——
德瓜特公爵自然没直接去问拉稞德,而是找了宫中负责册封的大臣,略施手段很快大致弄清了拉稞德短剑相赠的经过。
其中关系皇帝、皇太子、摄政王和江宗山之役,负责册封的大臣也不知详情,只很笃定的告诉德瓜特公爵,这位银发女爵战功真实,莱德将军上书提议册封,拉汶德皇帝亲自恩准,封号、勋章、俸禄、封赏庄园齐全,是实打实的自由骑士。
皇帝准许女爵使用的不只是拉稞德的短剑,还有他独有的亲王色。
皇帝、亲王才有的,只有当事人和当事人赐予者使用的颜色。
林子里捡来的野丫头所掌之物已可与正妻分庭抗争。
德瓜特公爵深感不妙,直觉告诉他,应再打探打探。
皇家制造坊传来消息,说摄政王让人送来块星光蓝宝石,让他们设计成臂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