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三十七/论斯文败类的自我修养——平章风月
时间:2022-02-10 07:01:13

对面这个人的思维跳跃程度不亚于季知明,这一点沈与续其实早就领教过了,所以他见怪不怪,并且泰然处之。他很平静地举着自己的手机,很平静地说:“她把我拉黑了。”
陈医生乐了,沈与续本来今天穿了一身正装,一身西装笔挺,裁剪合身,举手投足间颇有一股矜雅之气。他这么举着手机,倒有点像那广告里头卖手机的。他“哎哟”了一声,说出息了兄弟,“我跟你说之宜这姑娘你别看她平常温温和和的,好像跟谁都相处得来似的,其实这姑娘骨子里有股宁折不弯的气。她与你合得来呢,自然对你好,她与你合不来呢,她谁也不勉强,一刀两断,干净利落。但是我没有想到啊,一个人能被她拉黑两次,你也是个人才,你是最棒的!”
他凑上去仔细打量着波澜不惊的那个男人,特别有兴致地问:“我可以采访一下您吗?现在是个什么感觉?”
“习惯了。”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哦,那就好。”习惯了那就好,就怕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半途而废了,那也太枉费他过去的一番努力了。
大医生耸耸肩,“行吧。也没什么要注意的,术后恢复得差不多了,别太累着,作息规律一点,饮食上尽量别吃刺激性的东西。什么酒啊什么辣椒啊什么的都暂时少碰。”他想了想,还是说:“大兄弟,其实吧,作为一个感情上的过来人,看着你们这么拧巴地谈恋爱,我心里都不是滋味!这个人在眼前啊,那就要好好把握嘛!我们做医生的,什么生离死别看多了,不喜欢回头看昨天,也没兴趣展眼看未来,能真真切切地、把握在手心里的,也就只有现在了。”
他看向沈与续,颇为语重心长:“爱要大声唱出来。”
之宜去上班的时候,Linda带着花和礼物迎上来。
她含笑接过了,往办公室的方向看了几眼,小声问:“美国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只有一些收尾工作啦,总体而言还算顺利。这一段时间你不在,我又想去看你我又抽不开时间。不过算我把你前一阵子的人情还啦!”她拍拍自己的心口,故作埋怨:“你都不知道那天你忽然倒下去把我给吓得!以后再怎么样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你刚刚回来,如果有什么事情现在周转不过来的,你就来找我,不要自己勉强自己,再把自己勉强进医院我就带着电脑杀到医院去灭了你!”
之宜觉着心里头挺温暖的。虽然人这一辈子总要遇到点坎坷,不过这一路走来所幸遇到的人都是温暖的。这个世界也待她还不算坏。虽然在这里只有最后一个月了,可是从初入职场到如今,这里帮助她成长,季知明、Linda、小吴小钱、技术部人事部的同事们都是很好很和善的人。可能是人要走了就容易多愁善感,这时候看见保洁阿姨都恨不得凑上去道一声谢谢。
于是她也很感激地对Linda说了声“谢谢”。
她打开电脑查收邮件,把Linda那边的资料整理了一下,梳理了沈总近几天的行程,然后走到他办公室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敲门。
“进来。”
她再次迈进这间办公室,看见他正坐在办公桌后。现在已经入冬许久了,他惯常穿着黑色的大衣。只是室内还比较暖和,他的大衣搭在椅背上,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见她进来了,就抬起头来,一路看着她。
她知道他来过的。
可是她不敢了。
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也许深爱过,也许是过客。她已经背负了五年。在手术醒来以后她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其实还是在乎的,其实还是爱的。哪怕他那样不告而别,把她一个人丢在大雨里。哪怕她在进行手术而他美人在侧,因为还念着,因为还重要,所以逼着自己忘掉放下却发现一切都是演给别人看的,最后别人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
第二次她手术醒来看见了他的花,知道他来过。可是一睁眼她最想看到的是他而不是花。她知道他也有千难万险,知道哪怕他们隔着很远很远他也不辞辛劳回来看她。但是一切都没必要了,爱一个人应该是彼此快乐的,而不是像他们这样,不断错过,千辛万苦。
霍尔有本书叫《无声的语言》,在上大学的时候教授让她们仔细看过。她那时为了赶论文,往网上搜了概要,只觉得无比晦涩难懂,于是索性草草看了几眼,然后依照几个句子去胡编乱造。
明明是过去那么久的书了,按道理应该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是书里有一句话却印在她的脑海,无比清晰。
“时间也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而且说得比言辞更明白。因为它不像有声语言那样容易受到人为的扭曲,相比于语言的撒谎,它更能高声宣示真相。”
合适不合适,未来会怎么样。他们都被时间裹挟着向前。而该不该、好不好、时间都知道,时间都会让他们知道。
他应该会遇见更好的人,她应该也会。
她会祝福他。
之宜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行程,沈与续就那样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真是瘦了,一场手术让她如今瘦得好像只有一个骨架子,外面的毛呢大衣把她裹住,却觉得整个人空空的,连衣服都要撑不起来了。他只觉得心疼。
她的声音已经消失了,见他没有反应,试探性地叫了声:“沈总?”
“知道了。”沈与续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钢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素白的纸面上留下了重重的一顿。他视若无睹,继续翻动着页面,一边漫不经心地说:“MF公司还有些事情需要收尾,这几天可能需要加班。以后午饭和晚饭我会提前告知你,你订两份,就在我办公室里吃。”
“沈总?”
他这时才抬起眼佯佯看了她一眼,矜然颔首:“如果出了什么紧要的事情,为了工作顺利进行,我必须保证随时能够联系到你。”他顿了顿,“有什么问题吗?”
之宜低下头,说没有,“谢谢沈总。”
他不置可否,见她准备离开,忽又叫住她:“任小姐,”
之宜闻言回过头来。
他却朝她微微笑了起来,用很温和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总是把上司拉黑,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见完了沈与续她尴尬得就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了,没想到季总刚好要进办公室,看见她就亲切地招招手,笑的人畜无害:“来来来姐们儿,上我这来坐坐。”
季总很勤快地给她沏茶,把她安顿到沙发上坐了,自己在对面站着,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儿,皱着眉委屈地说:“瘦了!”
“就当是减肥了!”之宜摆摆手,抻头问他:“您有事儿吗?”
“当然有!”季知明心想你都要走了我怎么可能没有事啊?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够太直接,得旁敲侧击地问。于是季总摆出招牌式知心姐姐般的微笑,循循善诱:“姐妹啊,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开给你的工资太低了?”
“不啊。”
知心季季心里默默记下,好的,看来不是工资的问题。
于是知心季季又问:“那是不是你觉得员工食堂太难吃了?”
“挺好的啊,大妈打饭还不抖勺,看见你瘦还主动给你多加一点。”
那也不是食堂的问题。
“那你觉得办公室空调啊这些基础设施怎么样?哪里有短缺吗?”
之宜说没有啊。她觉得不对劲,季知明今天是怎么了?忽然关心民生了?抽风了?
“要不…我给您回头弄个问卷调查的二维码,然后发到工作群里去?”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还有什么原因嘛!
季总觉得很苦恼,想不通啊实在是想不通,那干脆不拐弯抹角了:“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
季知明顿悟了,什么狗屁私人的原因,还不是因为沈与续那个蠢男人。追妻的漫漫长路上失败得一塌糊涂不说,还把人家气得要辞职。他真是生气啊,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气得恨不得现在就破门而入去他办公室骂他一顿。
 
第三十章
 
不过堂堂季总还是很有风度的,他扯了扯领带就觉得这么干有点违背公序良俗。可是她这么走了自己真的挺舍不得她的,于是凑过去悄咪咪说:“姐们儿,要不这样好不好。辞职呢你就先别辞,就当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去把你自己的心情拾掇拾掇,拾掇清楚了咱们再回来工作。”
之宜很诚恳地看着他:”实话跟您说了吧,沈总就是我的前男友。五年前出的那一场车车祸,的确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一些事情。这一次MF公司的事情,让Linda一个人去周转,是我的失职。在医院里我想了挺多的,我想到五年前了,我想我不该再背负着这些走下去了,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是最好的选择。”
她眉目间隐有倦色,她说季总,“我挺自责,也挺累的。”
其实说到自责她大可不必,季知明心知肚明。他让她来做秘书绝不是因为她和他口味相投——当然这也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处理事情总是很熨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怎么协调各方,把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几年她在公司里无论是原来在行政部还是调到他身边当秘书,从来没有让他费一点不该费的心。她性子坚韧,却不是那种易脆的坚韧,更像是苇草,临风虽也弯曲,内在却始终笔挺。
“行吧。”季知明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办公桌前在她的离职申请上郑重地签了字。他还是觉得挺难过的,吸了吸鼻子,把笔扔到一边,“你要是在外面不顺心如意,我把沈与续踹走我也敞开大门欢迎你。”
其实他能做的不止这些。他的这位秘书能干,他身边圈子早就传遍了的。如果她仅仅是因为沈与续,他可以随便介绍她到另一家公司。这几年不是没有人要来挖她,虽然有一些是半开玩笑,不过他季知明倒也不是个傻子,知道那玩笑里有几分真心,几分恭维。
不过暂时没必要。季知明看着她,他相信她能有本事找到比这更好的,去更广阔的天地实现自己的价值。他一直很相信她,相信沈与续也是,不然以沈与续的能力,不会这么放着要跑的老婆不管。
人和人在一起是要势均力敌,是要彼此成可以并肩的乔木,而不是互相依靠缠绕的菟丝草。
况且这是别人家的老婆,他瞎操什么心!
但是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她。
之宜乐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眉眼弯弯,眼睛里就像有星星一样。季知明隔得远,也许看不见她眼底的泪花,只觉得她笑得很明媚,很灿烂,温暖得和现在窗外的阳光一样。
这一个月都在处理MF公司的后续事宜,所以她基本上每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在沈与续的注视下吃完,不敢剩下一点,要不然那位难以伺候的沈总就会很讽刺地说她浪费。
基本上他点的都是清汤小菜,也许他真的不爱吃辣吧。要是用季知明以前评价Linda给他订的饭,那就是嘴巴都淡出鸟来了。清汤寡水,她现在一看见就无比惆怅。Linda起先还挺羡慕她,毕竟跟着沈总吃饭那肯定是美味珍馐,可是过了几天,看见之宜垂头丧气进去,垂头丧气出来,那一点也不顽强的羡慕很快就变成泛滥的同情了,于是默默学习,给季总不断换着新的辣菜。
晚上的作息就更规律了,一般加班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坐在他办公室里看着他批文件整理资料,或者时不时有电话打进来。他每天下班都很准时,在晚上七点半左右,于是之宜也跟着出公司,在楼下他们告别。
这段时光平淡得和在大学的时候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两个场景之间已经间隔了差不多五年,或者甚至更多。时间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神奇的事情,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你会遇见什么人,不知道现在会发展变化成什么模样。
她在得闲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打量他,好像岁月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还是和五年前几乎一样,眉眼温和,气韵内敛。只是他们彼此应该都心知肚明,毕竟时间的沟壑已经在眼前。
她记得他来的时候正是秋天,如今冬天都快要过去一半了。
这几天降温降得厉害,她早已经给自己盘上了围巾。他惯常喜欢喝冰美式,一般早上一杯,下午加班之前还会来一杯。她把咖啡送到他办公桌边上,他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谢谢”,等把这一页密密麻麻的报表看完,才想起来抬头拿咖啡。
他已经连续加班好久了,长久的劳累让他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胃本就不好,之前还因为胃出血进了医院。
她想了想,还是放低了声音问他:“沈总,咖啡以后要不要换成热美式?”
他定定地看着她,隔着一个办公桌的距离。窗外寒风呼啸,可她感觉他的目光炽热得如同一团火一样,令她没来由地就想躲避。
半晌,他冷笑了一声,眼底的光似乎熄灭了,化作一片铺天盖地的灰烬。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带着穷尽了五年的郁结,“一一,原来你还会关心我?”
他的声音极轻,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无力,好像羽毛一样细细地拂在她的心上,令她从心底泛出一阵又一阵的难受来。
她知道他走过了千山万水,她又何尝不是?只是她曾经那样用力地爱过他,他不会知道。现在她没有力气了,他也不会知道。
从前他就喜欢叫她“一一”,因为她名字的最后有个“宜”字,一与宜发音相近。可是她已经有快五年没有听见他这么叫过她了。
那他会叫杜茜茜什么呢?会叫那位Amanda什么呢?会叫那位孙小姐什么呢?或者,还有没有?他会叫她们什么?
之宜仰起头来,极力抚平心绪。原来还是忘不掉啊,曾经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难受,在这份难受面前五年算得了什么?是啊,时间都知道,时间都明白,她就是忘不了他,从前也是现在也是,只要他在她面前她就忘不了他,还是喜欢的吧?哪怕表现得那样公事公办,云淡风轻,其实还是喜欢的吧?
只是以后,再不能喜欢了。
这几天都在下雨,虽说不断在降温,离下雪还是有些距离。南方的城市要想在圣诞节当天下雪无异于是一种奢望,对着缠绵的冷雨唱Jungle bell总是少了那么一点意思。
他们公司有互赠圣诞礼物的惯例,正好平安夜当天那位工作狂沈总也要加班,她索性把公司准备的苹果提前放在工位上,这样大家明天一早来上班就能看到。
今天加班的人少,许多人平安夜都有约。除了沈与续和季知明这二位,就只有其他部门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在敲着电脑。如果在发苹果的时候有遇见在加班的,就顺带道一声圣诞快乐。
虽然现在不怎么提倡过洋节,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个分享喜悦与祝福的日子。大人的躯壳里总是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儿童,就好像虽然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已经胡子花白,可是笑起来不还是像一个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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