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发完一轮，正打算回到工位上，那位苦哈哈在加班的季总瞅准时机晃了出来：“姐妹！圣诞节快乐！我礼物呢？”
啊对，忘记他和沈与续了。之宜麻溜道歉，转身从箱子里揪出两盒包装好了的苹果，塞了一个到季知明手上：“季总，给您的，圣诞节快乐！”
季知明苦大仇深地与那苹果两两相望，一脸不可置信：“我说不是，姐妹，不能吧。你就要走了，这是我们共度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不是，你就没点表示吗？你就给我这个？”
“哪儿能啊？”之宜笑了，“您在公司，那自然得一视同仁。哪儿是最后一个了，明年圣诞节，我请您吃饭还不成吗？”
“这还差不多。”季总好赖找回了一点点心理安慰，他想想还是觉得不开心，挺郁闷的，“今年尚且是你给我们发苹果，明年不知发苹果的会是谁？”他说要不这样吧，“你平安夜有约吗？看样子没有吧？别理沈与续那个加班加到魔怔了的神经病！走，叫上Linda，咱们仨吃饭去！”他苦哈哈的，“我快要饿死了，咱们去吃烤肉吧！街头的那种，烤起来滋溜溜！特别香！”
之宜说不成，“沈总还在加班，他苹果我还没给他。”
季知明从她手上拿过苹果，放在手上仔细端详，若有所思：“沈与续是没有腿吗？你看这个苹果，色泽饱满，脆甜多汁。你放心，你就算把它藏起来他也会想尽办法来取的！”
之宜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想这样也好。这位季总的跳跃性思维是越来越强了，那么等他老了应该不会得老年痴呆。
季总见她不说话，打算循循善诱：“去不去吧姐妹？香的辣的甜的咸的，什么口儿都行！我这几天看了好多家店，你要是元旦一个人，我有这个荣幸约你吃饭吗？”
“现在恐怕还不可以。”身后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她和季知明闻言一起转过身去。
那位正在加班的沈总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办公室，此时正堪堪然立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对之宜微微颔首：“第三季度的报表有一个数据错了，你去核对一下。”
季总不乐意了，哼哼唧唧地问：“那什么时候能核对好啊？”
“核对好了就下班。”沈总笑得人畜无害，坦坦荡荡。
“好啊！”季知明打了个响指，“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核对完。”
第三十一章
沈与续跟在她身后进去，她已经弯下腰在桌边核对数据了，在灯光的昏影里是那样子小小的一只。
他走到她身边去，可以看见她发顶好看的旋，黑而亮的发便如同流瀑一样泄开。他忽而想起他们的大学时光来，她做不出线代，就拿着题目来找他。
旧日时光好像重现于眼前。
他于是很自觉地也微微弯下腰去，和煦而清朗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之宜有一瞬间的恍惚，便看见他已经用笔在素白的纸面上画了一条线。
“这里出错了，你看……”
以前也是这样，她不会的题就统统扔给他。哪怕他毕业了出去创业，每周她都会抱着一大堆数学题去找他，或者在他公司里自习。那一段时光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美好又苦涩，但是心意却是简明得如水一样，干净且澄澈。
那么他如今又出现在她的面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无法接受这种失而复得，他应该在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心绪陡然一转，那一点点细微的温存便即刻消散。她认真听他指出了问题，又重新找到数据去核对，并且认真记录。之宜微微侧着身子，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垂下眼说：“我会找财务部的同事仔细再核查一遍。”复又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她的眼睫在灯下簇成一团鸦青色的阴影，令人无法窥测他的情绪。他是知道的，她对他有芥蒂，心中的这根刺不是想拔掉就能拔掉的，这根刺在她心中已经长了整整五年，早就根深蒂固。所以哪怕他知道她已经向季知明递交了辞呈他也丝毫不阻止，他们的时间还长，一切都可以徐徐图之。
他于是合上了文件夹，重新坐回了办公桌后，说：“没有其他事了，你可以下班了。”
她说“谢谢沈总”，随即关上了门。
沈与续这才注意到他办公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苹果，用方形的礼盒包装起来，就放在他那盆绿植的旁边，应该是她进来的时候悄悄放的，因为公司有平安夜给员工送苹果的传统。
过去五年都是在国外过的圣诞节，辗转于世界的各个角落。热闹自然是热闹的，只是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与他并没有什么相干。
他记得她喜欢圣诞节下雪，只是在这座城市过圣诞是很难看到雪的。
他放下笔来认真地把苹果托在手上看，嘴角无声地沉了沉。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欠她一句圣诞快乐。
电梯刚到楼下，季总摸摸自己的裤兜，才发现自己没带车钥匙。
他只好说：“要不然你们先去吧，不远，就在公司边上。我去拿个车钥匙就来。要是我没来，你们也不用等我。”
于是Linda带着之宜先走，季知明看她们走出公司了，才慢慢悠悠地折返回电梯里去，慢慢悠悠地按下楼层号，甚至为自己的机灵感到开心，开心到哼起小曲来。
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么聪明的人啊？
他踱到办公室去拿车钥匙，车钥匙其实就放在桌面上，拿不拿自然是他的事。他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郑重地取出来，放在之宜和Linda的工位上。将将放好，就觉得后面有人。他警觉地转过身来，其实还能有谁，不就是沈与续嘛。
“吓死我了哥们！”季总有惊无险地拍拍胸脯，十分不解：“搞什么呢你？大晚上不回家，搁这cosplay Santa Claus啊？”
沈与续不声不响地绕开他，把手里的礼物放在之宜的工位上，仔细摆好了，靠着她的桌子转过来看季知明，很认真地说：“我还是比Santa帅一点。”
季总默了，只见对面那个不要脸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真的，Chris说的。”
“Chris是谁？哪个人受制于你的金钱与美色说出这种丧尽天良的话？”
“那倒也不是。”沈总很坦荡：“你知道，孩子是不会说假话的。三年前的一个平安夜，我在科普利广场那边散步，Chris送给我了生姜饼干和一些糖果，说Hey！ u are a cute guy！”他无辜地耸了耸肩，“他看起来才八岁不到。”
季知明没有心情继续和他探讨这种弱智的问题。他煞有介事地敲敲之宜的桌子，一脸痛心疾首：“大哥，我这个旁观者都替你着急！你这是追老婆的架势吗？不是，你到底在唱哪一出啊？你老婆快要飞了你知不知道？你能不能着急上火一点啊？你们现在年轻人是不是都喜欢玩她逃他追啊然后她插翅难飞？能不能不要这么反人类？谈个甜蜜蜜的恋爱它不香么？”
那位故事的男主角面上八风不动，他只是冷静地看着季知明在那里嗷嗷狂叫，安静地等他说完，才很平静地说：“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理想、实现自我价值的权利。她想去更广阔的天地，我全力支持。”
季知明看着他，他站在一片光影里，沉稳而笃定。
“你怎么能保证，她真的能在那片天地里活得开心快乐，安然无恙？你怎么能保证，她在看过更好更美更壮丽的风景之后还会回来找你？你怎么能保证，世界这么大，每分每刻都有无数人与你擦肩而过，你们还能再遇见？你怎么能保证，保证未知的未来？”
他向来是个乐天派，觉得只要乐呵呵世界上便没有什么难题。可是他从不敢承认他迄今为止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没有勇气向那个喜欢的姑娘告白，所以他当单身汉当了这么些年，心爱的姑娘如今不知道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他不知道她是否会回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还不得继续身不由己地等下去？
“我和你不同。”沈与续很简单地说，“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把握，什么时候该放手。”
季知明觉得这个老男人真是最擅长给人致命一击。
于是之宜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就看见工位上有几个牛皮纸袋。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送的。像季知明那样的钢铁直男是不会懂得用礼盒来包装礼物的。
她于是打开来看，是一个水晶球，稍稍晃动一下，无数白色带着细闪的碎屑就洋洋洒洒地，旋转着飘舞下来，好像是寂静人间的一场大雪。
可惜在这座城市，圣诞节几乎不可能下雪。
她有一瞬间的心潮起伏，往牛皮纸袋里面探了探，找出了一张贺卡，很凌厉而熟悉的字迹——她在许许多多需要署名的文件上看过，这样的字迹也曾出现在她的高数书上、笔记上、试卷上。
她于是又打开了另外一个，不出所料，一个巨大的海绵宝宝娃娃，比去年的又大一些。自从她来到公司季知明每年都会送她一个海绵宝宝，唯一不同的就是每一年的海绵宝宝都会比往年要大那么一点点。里头还附带一张贺卡，写的是“圣诞快乐，姐妹！”
那么这个水晶球只有可能是他送的了。
他还记得她很想很想在圣诞节看到雪啊。
她以为他早就忘了。
之宜趁着行程汇报完的空当，还是向他表达了谢意：“沈总，谢谢您的圣诞礼物。”
沈与续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今天穿了一身灰色的羊绒高领毛衣，因为室内开了空调，所以把外头套着的黑色大衣脱下放在一边，顺手接过她递来的文件，低下头开始翻阅。
纸张在他指尖沙沙作响，其实这几页文件并不多，可是他好像在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看，寻常要看几分钟的文件，这次居然足足看了十五分钟。
之宜就站在他身边，离他很近，近得可以看见他因为侧着身，脸部被灯光勾勒出一个好看又温和的轮廓。她只好把目光也落在纸面上，把一页的文件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总觉得有人在是不是地看她，可是现在这种情形，也不好把目光忽然移向别处，因为一抬眼就一定会对上他的目光，两两相望是再尴尬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她真的好困啊。她在困的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是一个冬天。那个时候所有的令人头疼的期末考试都已经结束了，她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他家就在本市，当天好像正好有一个很重要的活动，可是他答应会来送她。
于是她就拖着大行李箱在车站等啊等，因为春运，四处都是拥挤的人潮。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伸长了脖子努力去找他，可是人来人往这么迅速，错过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等得焦心极了，那边已经在催促检票，她没办法只好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只是开启了位置共享。在一方小小的屏幕上她看见两个人的头像越来越近，就连头像前的箭头都是相向而行，她终于等到二者重合了，匆匆抬起头来，发现他就在眼前。
那个时候寝室里流行一本言情，里面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哪怕你们远隔山海，你爱的人也正在奔你而来。
她从一片往事中回过神来，就看见他澄澈明亮的眼。
五年了，还是那样的澄澈明亮，并没有被世事的纷杂而夺取最初的光彩。
那位沈先生很理直气壮地朝她伸出手来，“你的回礼呢？”
“什么？”
那位沈先生挑眉质问她：“你给季知明都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
不过礼尚往来倒是一个优良传统，之宜为自己没有准备回礼而狠狠地自责了十秒，然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十分心虚却又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我准备了，请您等一下，我马上给您拿来！”
很好，在他面前总算活泼了一点了，不再是那么拒人千里，客气而疏离。
那位沈总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十分光明。
第三十二章
可是有什么能回礼的呢？季知明送的大海绵宝宝吗？现在手头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去的东西，她站在工位上绞尽脑汁地思考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十分深刻的结论——男人矫情起来，真是比女人更可怕。
不管了，随便找个壮士上阵吧！之宜咬咬牙，把魔爪伸向了办公桌上才养了不久的多肉。
沈与续也没想到她还真会回礼，他原先以为那只是她离开的借口，没想到趁着送文件的间隙，她把一个小盒子双手捧在了他跟前。
“圣诞快乐！”
“谢谢。”
虽然他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应该是一个苹果，因为这个盒子今天早上已经出现在了每一个同事的工位上。
沈与续等她走了才拆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陶瓷瓶，上面铺着白砂石，养着一颗多肉，肥嘟嘟的。他于是伸手和那株多肉礼节性地握了握手，一脸严肃地说：“你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今年农历新年来得早，所以元旦一过大家工作兴致都不是很高。之前一个月的通知期已经快过完了，之宜在人事部办好了离职手续，这几天陆陆续续在收拾东西。
Linda特别不能理解她的离职，她趁着午饭的时候给之宜送了杯焦糖玛奇朵，顺势坐在她身边，“你真的想好了啊？”
之宜接过说了声“谢谢”，朝她笑了一下，很明了地说是。
“稳定的工作，不算低的收入，还算融洽的公司氛围，我建议你冷静下来再好好想想。离开了这里，在想遇到这么好的上司和这样的待遇，还是有困难的。”Linda很想不通，“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一开始是因为想逃避，一时冲动于是递交了辞呈，后来逐渐冷静下来，不是没有过犹豫。只是这里太像一个安全区，她可以一辈子舒舒服服地呆在这里，但是也许会错过外面的星辰与大海。
大学的时候教授最喜欢扯闲篇，尤其是文院的。有一个教中国文学的女教授曾在课上聊到了她关系很好的同学，后来她说，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安于现在的生活，做一只幸福快乐的小猪，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的确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你没见过的壮美的风景，也许并不美丽而是充满了波折与离奇，甚至争斗与阴暗，但是至少你见过了，你在里面摸爬滚打过了，你能很好地应对处理它们，能在其中更好地存全自身，你也许会变得更加了解你自己。
就好像在高三选学校的时候，一心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最好出省，最好到中国的另一端，最好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去。也许去到之后也会有抱怨，抱怨诸事不顺，抱怨习俗不同，抱怨当地的口味自己难以适应，但是最终还是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