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了久违的,她的少女时代。
从柳诗诗有记忆起,她的父母就一直很忙,从小到大家里就几乎之后保姆,司机和她三个人。
初二的时候,有天放学司机不知道为什么来晚了,她在校外等了很久,学校里的初中生全都走空,路灯一排排亮起来,到了高中级部放学的时间。
一辆接一辆的私家车停在学校门口,她觉得危险,背着书包退到大门墙角。
两个染着头发的高中生流里流气走过来,见着她,吹了个口哨,笑着说:“小妹妹去哪?送你一程。”
柳诗诗认得他们,学校里出了名不学无术的两个富家子弟,但因为家族势力不容小觑,几乎算是能横着走。
她不吭声,慢慢往一边挪。
其中一个穿着五彩缤纷的夹克,活像个花蝴蝶的男生更来劲了,几步走过来,去拽她的书包肩带,又把她扎好的马尾辫扯开,奶黄色的发圈在他指间晃晃悠悠。
花蝴蝶男生大力把她书包拉到自己手里,柳诗诗力气不够,夺着书包踉跄了几下还是松了手,眼眶瞬间溢出泪来。
男生“啧啧”两声,凑近笑:“小妹妹,送你回家都不要啊?走呗,走就还你书包。”
“不要,”她倔强说:“我爸爸马上就来接我了。”
那俩男生相视一眼,乐了,指指自己:“是吗?你爹不就在这呢——”
话音还没落,一个黑色的东西突然凌空而来,正正好击在花蝴蝶拿着书包的那只手上,他痛叫一声,当即松了书包,捂着手骂道:“哪个傻逼不长眼,小爷我弄死你!”
柳诗诗吓得泪水在眼周打转,要掉又不掉,愣了几秒才看清飞过来的是款黑色的手表,旋入式表冠,蓝宝石水晶熠熠闪光。
明明昂贵无比,却被主人随意扔出,同她的书包一起可怜兮兮的躺在地上。
随之,有道轻嗤的声音:“弄死谁?”
几步之遥外,身形颀长修挺的少年散漫插兜站着,黑色皮衣敞开,漆黑的眉轻佻,仿佛好整以暇答案。
花蝴蝶男生面色白了两分,颤颤巍巍喊了声:“江少。”
不用他喊的这一声,柳诗诗也能一眼认出眼前的人就是一年前翻墙撞见她哭的少年,大名鼎鼎的江家二少江尧。
顶级的豪门,即便刻意压着风头,也是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更何况眼前的少年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
江尧眼神似笑非笑:“刚才气势汹汹要弄死谁?”
那两个男生一声不敢吭。
他松了松腕骨:“就这点能耐?”
树影在夜色里婆娑,柳诗诗止了眼泪,悄悄挪了两步,想把自己的书包捡起来。
江尧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别动。”
她吓得瞬间缩回手。
“你们俩,”他半掀眼皮:“还不给人捡起来。”
花蝴蝶男生仿佛如梦初醒,连忙捡起书包,还拍了两下灰,递到她手里,挤出笑:“妹妹,对不起。”
另一个男生小心的从地上捡起江尧的手表,狗腿子一样送过去。
柳诗诗看见他轻皱了下眉,看着碎了一角的表盘,轻描淡写略过:“丢了吧。”
那两个听到这句话,不敢再待,赔着笑像有什么瘟神一样跑了。
柳诗诗抱着书包,靠在墙角,胆战心惊。
他明明从头到尾都没掏出手来,却给人一种心悸的错觉。
江尧迈着长腿经过她时,顿了一顿,侧半边桃花眸:“没人来接你?”
她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小声说:“司机叔叔应该是晚了。”
“那你就傻等?”他仿佛觉得好笑,走了几步招招手,在他身后的豪车开过来。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江尧随意指了指她,吩咐道:“麻烦您,送她回家。”
驾驶座的司机下车,应了声时,打开后座门,请她上车。
柳诗诗抱着书包小心翼翼地上了车,踌躇了一下,想跟他说声谢谢,少年已经在夜色走向反方向。
第二次,他留给她的仍然是背影。
背影越来越模糊,慢慢走进雾气中,车也带着她越来越远。
柳诗诗在梦里蹙起眉,忽然蜷起身子,疼得肚子如刀绞。
大口大口喘着气,她倏地睁开眼,却发现疼痛并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随着清醒过来而更加清晰。
算了算日子,明明不到例假时间,这痛也不像痛经,更像是肌肉性的,疼得人直不起腰。
柳诗诗想打电话,手摸黑探到床头柜上,不小心碰掉了什么东西,重物沉沉在地下砸出声。
两秒后,门被人刻意压着声音打开,江尧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不确定地低声问:“你醒了?”
柳诗诗没想到他还在,神志不清,声音衰弱:“江尧……”
他按亮灯,几步走过去,俯身掀开被子一角,看清之后神色陡然一沉。
她蜷缩成一团,面无血色,额角在大冷天疼出汗,沾着几缕发丝。
江尧没有立刻犹豫,立刻把她抱起来。
柳诗诗在昏昏沉沉间,下意识抓紧了大衣的纽扣,指骨用力泛白,咬着唇抵御疼痛。
这些年,工作太拼命,医院也算进的不少,排除例假之后她猜测着自己可能是急性肠胃炎。
江尧走得很快,衣角带风,把她放到车后座之后没有掰她的手,脱下大衣盖到她身上,摩挲了下她的额角:“忍一下。”
每一秒的疼都难捱,时间被无限拉长到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但好像又没有过多久,他把油门踩到底,车速几乎飞起,很快车门外清寒的气息又扑面而来,柳诗诗残存着意识,断断续续开口:“十二楼……张医生。”
她肠胃一直都不太好,肠胃炎复发是常有的事,还是死不听劝的那种。
晕晕沉沉躺到病床上,挂上水,针刺破皮肤都没什么感觉,眼前的景色眩晕成马赛克一样的画面,耳朵来来往往的聒噪也都慢慢远离。
江尧关上病房的门,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打扰。”
“请坐,”张医生上下打量他:“您是柳女士的亲人吗?需不需要我通知她的助理和经纪人。”
“不用,”江尧制止,神色绷着:“我来找您,是想看看她这几年的就诊记录。”
*
柳诗诗醒来时,缓慢睁开眼,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反映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下午发生的事。
手上的药水已经被拔了针,贴着白色的胶带,她费力撑起身,去摸手机一看已经晚上八点了。
疼痛感早已经在注入的药水中缓解消失,她嘴唇干裂,肚里空空荡荡,按了按床头的铃。
护士很快进来:“柳女士,您醒了?”
“帮我倒杯水,谢谢。”柳诗诗喉咙也哑。
喝完一杯水后才觉得好点,她环顾四周:“送我来的那个人呢?”
“您说那位先生?”护士疑惑:“他刚才还一直在病房呢,我也不知道去哪了,可能出去了吧。”
“他一直在?”
“应该是吧,”护士说:“您要吃饭吗?”
“好,”柳诗诗点点头:“麻烦你。”
护士出去端饭,偌大的病房又重归于寂静,柳诗诗掀开被子,对面沙发上江尧的大衣还留在那里。
她穿上他的大衣,在病房外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又坐电梯下去。
私家医院的隐蔽性非常好,一路悄然无声,柳诗诗到一楼导医台,从手机调出江尧照片:“你好,请问你有看见他吗?”
导医台护士挂着甜美的笑容,为她指明了方向:“这位先生出去了。”
“多久之前?”
“差不多十几分钟。”
“谢谢。”她点点头,顺着方向向走廊一侧的小门走去。
小门外是人工种植的花园,因为近夜无人观赏,只留了一盏灯亮着。
寒风凌冽,树影和绿植摇曳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边,隔着一条石板路是小花园。昏暗的路灯拉长他的身影,蔓延到她脚下。
江尧咬着一根烟,桃花眼半垂,侧脸便显得有几分凌厉,没穿大衣,身上的黑色衬衫被风吹得簌簌做响。
烟尾的火星映在他漆黑的眸中,右手无意识地拨弄着一只打火机,猩红的火焰时不时蹿出,又被风吹灭。
他像是终于厌烦了这种无谓,摘下烟,缓缓吐出青白的烟雾,转过身,在弥漫的烟雾中,猝不及防撞上她的视线。
柳诗诗静静站着,拢着大衣仍觉清瘦,素白着巴掌大的脸,看起来过分形销。
视线在空中相接几秒后,她忽然轻轻一笑,指着他指尖向上燃烧的烟:“江尧,做人不能这样,你不许我吸烟,自己反而偷偷的吸。”
她的语气清淡,说着指摘的话,却是轻松的意味。
江尧眼皮颤了颤,反手把烟按灭在垃圾桶中,大步走过来,一言不发揽过瘦削的背把她按进自己怀里。
柳诗诗结结实实碰到他带着凉意的胸膛,慢慢抬起手,覆到他心口的位置。
一滴滚烫的泪砸到她锁骨上。
她把脸贴到自己手背上,隔着肌肤听到心脏剧烈的跳动。
嗓音轻喃,像冬日疾风刮过花园中山茶花的嫩叶:
“哭什么,江尧。”
第11章 江月情诗
江尧在张医生那里看了很久的病历本。
厚厚一沓的资料,所有的就诊记录,拍的X片,她身体的每一寸伤痛都如此清晰的展示在眼前,在光影中轮换,血淋淋昭示那些岁月。
她其实真不是事业心很重的人,接剧本从不论制作阵容和合作伙伴,遇上喜欢的剧本,投资不够甚至自己掏钱。
因此,那些意料之外的虚名,就真的只是虚名而已。
拿命拍戏,生死不论,仿佛是在麻痹。
她温热的掌心隔着冰凉的衬衫布料覆上他心口的时候,江尧闭了闭眼。
他鼻尖盈满发丝和消毒水的冷淡洁净气息,手按在她嶙峋的背上,喉咙被烟过一遍后声音变得嘶哑,忽然没头没尾的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柳诗诗慢腾腾舒开自己的手,顺着他衬衫的布料往后滑去,回抱住眼前人肌理紧实的腰身。
她闭上眼,任自己隔着薄薄的布料贴上他的心跳声,像是已经精疲力竭到一个地步,轻声呓语:“好不好,你不都看见了吗?”
走廊寂然无声,相拥的影子投在冷清的走廊上被拉长,被尽头风吹得微微晃动。
好与不好,身处其中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的。
只有对比过,才知道她是如何贪恋,尘封已久的温暖。
以至于重新回到他的拥抱里,她可耻地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放手。
柳诗诗吸了吸鼻子,被江尧身上淡淡的烟草气呛了一下,顿了一下抬起头,伸手推开他。
江尧本来抱得很紧,被这力道轻轻一拒,适时松开了手。
他低下头,看见柳诗诗踮脚抬手,还热着的拇指指腹轻轻擦掉他眼角残存的一点湿润。
她还在笑着,眼角弯下来:“你怎么回事,我只是挂个水,又不是死了,等我死了你去我坟头哭也不迟。”
江尧捉下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半垂着眸看她问:“怎么下来了,饿吗?”
“饿,下来找你啊。”
“想吃什么?”
“护士去端营养餐了,”她纤细的五指都被箍在带着薄茧的掌心,动弹不得:“陪我吃一点吗?”
“好。”
回到十二楼病房时,护士已经焦急的在门口张望,看到柳诗诗总算松了一口气:“您去哪了,差点急死我了。”
“出去转了一圈。”柳诗诗抱歉的笑笑,进去看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食,搭配好的营养餐,一人份。
江尧拉开椅子让她坐下:“你吃,我不饿。”
“你不是也一天没吃饭了吗?要不我让护士再端一份过来。”
“我真的不饿,”江尧按住她:“你好好吃。”
他确实没吃饭,但也没什么食欲,坐在对面慢慢喝了一杯白开水,看她吃到一半起身去阳台重新点燃一支烟。
阳台的玻璃门是透明的,柳诗诗能看到他双臂搭到铁栏杆上,额前碎发垂着,缕缕白烟穿过其间,慢慢在夜空中消散。
认识江尧时,他就是站在名流之巅,风雅不可攀的艺术家。这么多年,曲高和寡也好,阳春白雪也罢,总归都是殿堂之上,永不折腰的人物。
没想到有一天,也能见到这样颓靡伤拓的江尧。指间燃着烟,不像当做可有可无的消遣,反而如普通男人在消愁一般。
可就算这样,柳诗诗还是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背影看。
没多久,烟雾散尽,柳诗诗喝下最后一口牛奶,江尧回到病房环视了一圈:“这里有洗漱物品吗?我回去帮你拿。”
“不要,”她摇摇头:“我想回家睡,不想在病房睡。”
江尧笑了笑,喉间解开的一颗纽扣处衣领微歪,他捞起沙发上的大衣再次披到她身上,拎上车钥匙:“行,回家睡,明天再来挂水。”
柳诗诗身量娇小,手伸进大衣里,扣子扣完,仍然空空荡荡,像小时候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帝都的冬夜总是过于寒冷,风中像结了一层冰,削过人的脸。
停住车,柳诗诗刚打开后车门,半只脚还没落地,一双手径直穿过她的腿弯和发丝,轻松将她从车中打横抱出来。
她吓了一跳,双手顺势环住江尧的脖颈。
车门被踢上,江尧在她背后按了一下车钥匙,而后抬脚就走。
“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又不是残了!”柳诗诗悄悄环视了一眼四周,低声快速地说。
江尧身上有未消散的烟草气,低头轻轻抵在她额头上时更加明显,呼吸之间都是清苦香,笑道:“可我想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