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闻行放下手里的瓜子,转过头悠悠地说:“我觉得在工厂确实提升空间太小了,人际关系还复杂。你不是说张帆做了这好些年,还是做工,也没有见得她有被提拔做个什么小官职。流水线工作对技术提高感觉也不多,都是些机械性劳动。”
陈闻行思考了一下又接着说:“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那些实实在在有技术的工作,积累一些技术能力,以后可以自己做师傅,还能带徒弟。”
陈闻语点点头:“我觉得电视上说‘学厨师,永不失业’很有道理,但是中餐厨子不太适合女孩子,太费力气。我想着,是不是看看西餐。”
陈闻行“咦”了一声,说:“我外婆的姐姐那脉有个表姐好像是在北京做西餐的,听说她店铺开在大学边上,但是我得问问她是不是有招工。”
陈闻语赶紧点点头,说:“做西餐好,现在泰顺好像都没有什么很入流的西餐厅。要是我学好了攒到了钱,以后回泰顺开个平价一点的,应该也能过得不错。”
陈闻行“哈哈”挖苦了一句说:“也许等你学成归来,泰顺已经西餐厅遍地开花了。”
两个人很快打作一团。
之后的几天时间飞快,先是除夕夜的一家人团聚,后是初一凌晨陈闻语和陈闻行两家家人一同去烧香,再之后几天大家都忙着各自走亲访友。
到了初三午后,陈闻行在陈闻语楼下叫着,“陈闻语!”
陈闻语拉开窗子往外探头,问:“什么事情啊?”
陈闻行大声喊着:“我表姐来了,你来我家玩会儿吧!”
陈闻语一听就知道了,这是上次说的那位在北京开西餐馆的表姐,她今天可能是到陈闻行家走亲戚了。
过年,正是走亲戚的时候,陈闻行家的连门都拆了下来,把里面的厅堂全都对外开放着。只见堂里摆着一张方形的一米多高的木头大桌子,桌面上摆满了糖果、熟食、水果若干盘,又有装着茶叶和白糖的许多一次性杯子,其中有几杯已经泡了热茶。
热茶边上正坐着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大姐姐,她的头发在厅堂里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好看细腻的光泽,发丝又黑又直,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大姐姐穿着黑色的风衣外套,里面是灰色的高领毛衣,外套和毛衣的品质看上去不是便宜货,但是陈闻语不认得这些都是什么材料的。
陈闻行对这位表姐应该是很熟悉的,“表姐,这是我同学,叫陈闻语。”
表姐眼睛微微眯着,打量着陈闻语,“你是和阿行同一天生的那个妹妹吗?”她的声音亲切而透露着稳重,气质清雅像是个文人墨客。
陈闻语点点头,“表姐好。”她随陈闻行喊这位姐姐为“表姐”。
陈闻语在陈闻行家坐了许久,同这位表姐简单地聊了聊。原来表姐名唤作沈渠清,她在北京开的是咖啡厅而不是西餐厅。咖啡厅也是一样的,陈闻语想着,西餐不是每天都吃,咖啡可以每天都喝,现在好多大城市的人每天都要喝咖啡。如果能做一个优秀的咖啡师,肯定也是不愁出路的,就和一些高级的茶艺师一样。
沈渠清来陈闻行家走亲戚是例行的过节流程,原本没有想久留的,但是没想到表妹阿行介绍了个同学给自己认识。小同学刚进门时沈渠清心里有点惊讶,这位小同学长得真是好看,眼波流动好像有话要说,口唇翕合露出洁白如雪的小牙,让人都注意不了她的言语了。看阿行的意思,这位同学想要找份工作。
沈渠清很喜欢这位小同学,这么好看的员工,她店里正缺一个。当然,陈闻语言谈都算机灵,光有脸孔没有脑子,这样的职工沈渠清是断断不会要的。
她没有多说话,只说:“初十我去北京,你到时候和我一起吧。”
陈闻语很高兴,但忍住了喜悦飞出胸口的冲动——在沈渠清这样的大老板面前,可不好太小家子气,免得让人小瞧了去。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闻行,陈闻行暗自给她比了个“耶”的手势。
沈渠清更加喜欢这个小同学了。
时间过得很快,初十就是明天。陈闻语没敢收拾出太多的行李,只带了棉袄几件,换洗的一些衣物。伯母季花一直在叮嘱,只叫陈闻语有空多回家,但北京如此远,回家不再如在温州时那么方便,恐怕下次回来要过年了。
陈闻语拿出原来在孙氏药铺买的铁皮石斛,“红双喜”的包装很是喜庆吉利。“伯母,这是我在温州买的,可是好东西,你上药材铺问问怎么搭配吃好,做点药膳,补补身体。”
季花很惊讶,说:“很贵吧,你自己赚点钱留着存起来就好了呀,不要给我们买这些。”她这么说着,但脸上却很高兴,手上也是直接接过了盒子。
陈闻语笑笑,“我存了钱的。”
季花说:“你不要花钱大手大脚的,你去北京肯定要租房子,阿行的表姐恐怕没有什么地方给你住的。”她脸上刚才的喜色褪去,都是担忧,“你小心一点好,好好存钱,不要乱花钱,这次买了就算了,下次不要再买了。我跟你伯伯钱都够用的。”
陈闻语摆摆手,“阿然现在读书正花钱,育才学费这么贵,我都工作了,应该帮衬一点家里。”她父母去世后,伯伯伯母大可以直接把她送去孤儿院,可是伯伯伯母重情重义,抚养她至今,她既然工作了,应当尽一尽心。
季花没再说什么,只拿出一罐子的腌生姜,用塑料袋包了几层,放在了陈闻语的行李里。
长途奔行,家乡的腌生姜这种东西纯属甜蜜的负担。
到北京后,陈闻语暂住在沈渠清家里。沈渠清今年虽然已经三十岁,气质容貌却都是一流的,她的丈夫是北京本地人,两个人应该是很有钱的,在市里有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大,但已经够一家三口住。初十后沈渠清的女儿就读的寄宿制学校已经开学了,陈闻语于是暂住在沈渠清女儿的房间里。
沈渠清本说先带陈闻语在北京城里逛一逛,然后再去上班。陈闻语心想,如今我在沈渠清屋下寄宿,又是替她打工,实在不好让老板做带自己到处玩的事情,只说自己想先上班,等熟悉了工作内容,再趁休工时到处玩玩。沈渠清便不再多说,隔了两日就带了陈闻语到店里。
第6章
初到北京时陈闻语清点了自己的资产——说是资产,其实就是那点子工资。原来在西山服装厂时陈闻语勤劳肯干,加班多,服装厂又有对内的廉价食宿,半年下来陈闻语竟然存下了四万多。
在沈渠清家住了几天,陈闻语就抓紧另外租了房子,没有赖在沈渠清家里——虽说是熟人介绍,却是不好让人这样照顾。陈闻语在很远的郊区找到了套房的一间次卧,合租的室友是附近的大学生,生活习惯算是健康,也没有不三不四的朋友。短期内能找到这样一场合租,陈闻语自觉运气非常好。
毕竟京城,开销与温州大不相同。陈闻语合租的租金带押金一交付,就是5000流水般哗哗消失了。之后陈闻语又添置了几套冬季的大衣——北京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夜里下班回家路上,那风呼呼割得陈闻语脸疼。好在平时店里都穿制服,打扮上的开销减免了许多。
一晃眼就过了半年,已经到了2014年的9月。这段时间陈闻语在沈渠清的咖啡厅可以说是混得如鱼得水。虽然说只是服务员,但陈闻语感觉自己在咖啡厅收获很多。和原先在服装厂不同,咖啡厅是服务业,常常与人打交道,陈闻语感觉自己的脸皮明显厚了,面对陌生人时无论说什么都能淡定泰然了。在咖啡厅能见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客人会主动和陈闻语聊天,陈闻语感觉自己好像见识了更多不一样的人生。
早上七点陈闻语就起床从瀛海地铁站出发,一路转车带走路,到店里要差不多一个小时。
知ink咖啡厅在西城区复兴门南大街某处二楼,咖啡厅一些包间可以由窗户直接看到对面的西便门小公园。它的消费水平明显高于周边其他的咖啡厅,人均消费超过100元,常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附近的高级白领或者家境优渥的高校学生——咖啡厅周边有许多写字楼大厦,还有中央音乐学院这所殿堂学府。白领多,学生少。
咖啡厅主打咖啡,兼卖甜品以及各类小吃。有些顾客到店里只是喝咖啡,并不吃甜品。知ink的咖啡品质非常好。知ink每天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间营业,分两班轮班,早班是七点到下午五点,晚班是下午五点到歇业。轮班时间每个月调整一次,服务员间有事可以各自协商调整,只要到店长处报备就行。
店长并不是沈渠清。沈渠清经营这家咖啡店,完全做的是幕后工作,她名下的资产不止这一处。知ink的店长是一位叫白越的高级咖啡师。
已经是九月,陈闻语轮到晚班。和平时一样,陈闻语四点就到店里了。早班的同事已经有点蠢蠢欲动了。
“店长晚上好!”陈闻语笑着走到吧台后面,从吧台里侧一个柜子里拿出自己的那套工作服。
白越正在核算八月的收支情况,他微微抬头,“语丝晚上好”,接着他又算起来。
陈闻语换上工作服,知ink的工作服是深蓝色而穿插着白色元素的小西服,下身配的是刚过膝的深蓝色荷叶边包臀裙。陈闻语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胸牌,牌子上写着“语丝”,这算是店里员工的花名——很多公司单位喜欢让员工自己起一个花名。工作时间大家会用花名互相称呼。
过了一会儿又要四个同事到了,其中一个和白越一样,是咖啡师,花名叫“罐头”,罐头人有点胖,看着真像一个圆柱形的罐头,他给自己起个这名,可能有点自嘲的意思。另外三位同事和陈闻语一样是服务员,分别是流云、玖玖和比目鱼。
快五点的时候,新的一批甜品从沈渠清的甜品店送了过来,白越出来清点了数量,吩咐流云和玖玖把甜品摆在橱窗里。沈渠清业务大概很多,她名下的店铺有各自的订单往来,都是按照市面上的普通交易进行。每个月初各个店长会集中向沈渠清报告经营情况,沈渠清偶尔会到店里看看情况。
“最里面的包间客人要求咖啡续杯,语丝你去一下。”闻语有点好奇,下午来交接班的时候听到早班的同事悄悄说最里边的包间有个客人坐了一天了,一直不断地续杯,算了算好像有十几杯了。
闻语端着盘子,轻轻走到了最里面6号包间外。闻语敲了敲磨砂的玻璃门,门里传来一声“请进”,陈闻语便推门走进。包间里坐着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男孩看起来很俊朗。他的肤色像电视广告里的雀巢拿铁,有点黑,有点黄。他面前原本用来喝咖啡、吃甜品的桌子上放了一些书,还有电脑,以及一个看起来像是个电子琴的东西。
陈闻语用柔和的语气说:“先生您好,您的续杯。请慢用。”
男孩抬起眼睛看看陈闻语,说:“谢谢,放在那儿就好。”陈闻语把桌子上的空杯子收走,把新的一杯咖啡放在了桌上。
这知ink虽然离学校很近,但吴靖生却是第一次来。平时他多在图书馆里自习,但好巧不巧图书馆今天意外断电断水了,他只好寻着网上的探店评论,来到了这家知ink。知ink环境确实如网上的评论一般好,店里是安静的,包间的隔音效果也不错,空气里更是弥撒着好闻的咖啡香气。
在别人的咖啡店里自习,不消费总是不好意思,于是他来来回回点了许多杯咖啡。
吴靖生看着眼前这位替他上新咖啡的侍应生,有那么一刻的愣神。漂亮的女生他不是没见过,学校里就有很多,上学期苦苦追求他的徐方朵更是一位娇俏的表演系大美人,像眼前这位侍应生这样皓齿蛾眉,眼波流转的人却是不多见。也许不是不多见,是某种微妙的缘分让吴靖生产生这种“这位侍应生是特别的”的情绪。
吴靖生说着:“谢谢,放在那儿就好。”然后细细观察着侍应生。只见她弯下腰——她的腰好像只有盈盈一握,纤细易折——然后用手把空杯子拿起放在盘子里,把咖啡摆在碟子上——吴靖生细细看着她,目光由她的手往上,到手肘,到肩膀,到脖子,到脸蛋……“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他轻轻念着。
陈闻语听到男孩在说什么,转过头微笑看着男孩说“客人?您有什么需要?”
吴靖生被这扭头吓了一跳,但是又很快镇静下来,“店里是不是新上架了甜品,可以给我看看甜品的菜单吗?”说话间他瞥了一眼侍应生的名牌,“语丝”,看上去不太像真名。
陈闻语回以最亲切可人的微笑说:“好的。”
很快陈闻语就拿了一份菜单回来。男孩桌面上的书已经整理起来堆到了边上,那个电子琴也放到了对面的座位上。她把菜单铺平,放在男孩的面前。
吴靖生看着菜单,翻了两页,问:“你有什么推荐吗?”
陈闻语眨眨眼睛,俯下身把男孩手里的菜单翻回了第一页:“我们店里的主打甜品是咖啡布朗尼,”陈闻语顿了顿,放低了声音说,“但我觉得另一款”,她把菜单翻到第三页,用手指着其中一样说,“提拉米苏奶冻最好吃”,她笑笑。
吴靖生也笑了,说:“那两样都给我一份吧。”
陈闻语回答说好的,就出了包间。
吴靖生陷入了思考。没有别的话可以跟这位可爱的妹妹说了,她在这里做侍应生,自己除了消费好像别无可以搭讪的内容。要怎么样才能认识她?吴靖生皱起了眉头。
这是九月的第一天,周一。接下来的周二到周日,吴靖生每天都在六点以后到知ink来。他发现语丝有两天是不在的,周四周五这两天不在,这应该是因为服务业的轮休制度。
周四刚好是学校的公假日,这天可以约语丝去玩,但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甚至还不认识自己。
吴靖生就这么连续一个月,都在下课后跑到知ink,员工们心想,这是多了一个店里的死忠粉——像吴靖生这样每天都到店里来的常客,知ink有不少。
十月的第一天知ink歇业了,十月二号才开门。吴靖生如往常一样下课后到店里来,但是他环顾了店内都没有看到陈闻语。连续一星期,吴靖生来到店里时,都没看到语丝。一时之间有些伤心,吴靖生心想着,语丝该不会就这么走了吧,服务业人员流动是快的,也许她,找了别的工作离开了。
到了十月的第三个周四,吴靖生破天荒早上就出门了。他心里感觉大概见不到语丝了,但还没走到知ink,就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看到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忙前忙后。
吴靖生惊呆了,他快步上前推开门,猛地问了一声:“最近你去哪里了?”
陈闻语回过头,说:“我一直在店里呀。”
吴靖生才知道,原来知ink有轮班,语丝十月份轮到早班,所以五点后才下课的吴靖生没再见到语丝,因为时间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