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车壁上,昏昏沉沉地闭眼养神,待会儿还有一场硬仗,他必须要有足够的精神面对。
与此同时,栖梧院中,火光冲天而起,院子里却诡异地安静,来来往往的人影有条不紊地在汲水灭火。
陆昌明端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自顾自地沏起茶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显得从容不迫,窗外的火光映衬着他的面颊微微泛红,面若桃瓣,眉如墨画。
高阳郡主李凤仪斜靠在矮榻上,望着他,眉眼中带着几分痴迷,忽而展眉一笑,俏生生的笑像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如水般的眼瞳流转着欢欣与天真。
她的手搭着脸颊,一脸娇羞地看着陆昌明,朱唇微启,喟叹道:“能这么安静地和陆郎共处一室,真是令人愉悦。”
陆昌明面容平静,转过头来,看着李凤仪,良久之后冷漠地开口:“看来我上次说的,你并没有放在心上。”
屋子里一阵沉默,李凤仪若有所思地低头,她皱着眉头,好似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疑惑地问道:“陆郎上次说的?”
“哦。可是说不准动陆小将军?”
她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从矮榻上走了下来,仪态婀娜,一步一步地走到陆昌明的面前,她紧紧盯着陆昌明,一字一句地接着道:“我可没动,只不过是陆小将军自己撞过来的。”
李凤仪忽然往前倾下身子,贴近陆昌明的脸,呵气如兰,语调温柔,吐出的话却冰冷刺骨:“小孩子就是要吃点亏才能懂事,他不是没娘吗?那我就代他娘好好教教他。”
陆昌明没有回话,他冷漠而沉默地看着李凤仪,目光里带着讥讽和可怜。
高阳郡主掩唇一笑,直起身子,愤怒地一拂袖子,她拽起陆昌明的衣袖,恨恨地道:“陆昌明,这么多年了,你的心可真冷!你看看我,看看我,对的,就是这样,你就算看着我,眼里也从来没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只念着她?为什么我要遇到你?”
李凤仪歇斯底里地尖声叠问,她微微喘息了下,然后又神经质地笑了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平静地看着陆昌明,轻启朱唇:“不过,没关系,她死了,你活着,我也还活着。”
陆昌明漠然地看着她,忽然嗤笑一声,缓缓说道:“你疯了。”
他皱了皱眉头,眼中带着一丝怒气,道:“我不在意你疯成什么样,但我说过,不准动我儿子。”
高阳郡主忽然仰头长笑,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她笑得颤抖着声音道:“陆郎,我很听话的,我没动,但是我的人不像我这么听话呀。”
她刻薄地嘲讽道:“想要父慈子孝?陆郎啊,你可真是天真得可爱。”
陆昌明望着眼前就算是笑得毫无形象,却也尽显迷人风姿的李凤仪,忽然冷笑了下,笑里带着寒意:“李凤仪,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能死在陆郎手上,求之不得。”
高阳郡主李凤仪的眼中带着一抹疯狂和嘲讽,随意地道:“哦,陆郎可能还不知道,今晚我派出的人是谁吧?”
面上一直平静的陆昌明,忽然被这句话刺地心惊胆战。
李凤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得意地笑道:“是田伴伴。一个武道宗师呢,你说,今晚陆小将军会不会在南山别院出现?哦,不对,应该说会不会死在田伴伴的手上。毕竟栖梧院的后院里,躺着可大多是陆小将军的人。我猜啊,陆小将军已经在南山别院了吧。”
陆昌明的手微微在颤抖,李凤仪没有停下来,带着一抹恶意的笑,刻薄地继续说道:“陆郎,你看,我没有要动陆小将军啊,只不过,是他自己撞进来。陆郎,你儿子要死了。”
话语说到最后,李凤仪不由地捂唇娇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陆昌明听到这句话,慢慢闭上眼睛,半晌后缓缓地说道:“李凤仪,陆氏一族能够苟存至今,终归是有你的功劳。我能够位居高位,也是有你的功劳,陆府能够阖府富贵,还是有你的功劳,你的这份情,我承了。可你!”
他忽然睁开双眼,狠狠盯着李凤仪,道:“当年不该动婉婉,如今更不该动安衍!我知道你有病,为了陆氏一族,我忍了你们十年!但是现在你竟然还要动我的儿子,我一再说过的不准动他,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
陆昌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尖锐,忽然间,他伸出了手,死死扼住了高阳郡主的脖子,手上青筋毕露。
高阳郡主的呼吸急促而困难,却没有呼救,也没有挣扎,只是漠然看着身前纵是愤怒却依旧难掩俊美仪态的男子,她的脸微微发红,透出一抹鬼魅的媚意。
“那是我最爱的女人为我生的唯一一个儿子!是我的嫡长子,我拼下的富贵荣华、显赫地位都将由他继承,我会看着他平安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然后和婉婉含饴弄孙。但是这一切,都让你们父女俩毁了!十年前,为了陆氏一族,我只能看着他远走边关,七年前,为了谢陆两家,我只能任由他濒死挣扎,现在,你竟然还敢在我面前杀他!”陆昌明愤怒地低吼道。
满面通红的李凤仪望着他,因为扼住的脖颈越发用力,她的呼吸很困难,微微张着嘴,看着有几分滑稽的凄凉,但她却无惧地笑了起来,喘息道:“其实,在你心里,你的婉婉、你的儿子,终究比不过什么家族利益。”
李凤仪猛地挣扎起来,憋红了脸,尖声叫道:“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不娶了我!”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面容,忽然又安静下来,痴痴地抬起手,轻轻抚过陆昌明的脸,用一种极致温柔的语气说道:“你杀不了我的,我死的话,陪葬的人太多了。这世上,没人可以杀了我。所以,陆郎,你这辈子都要和我纠缠在一起!”
陆昌明一把将李凤仪甩在地上,嫌恶地道:“恶心!”
李凤仪低低咳嗽着,吃吃地笑了起来:“陆郎,我们是一样的人,你说你爱谢燕婉,可你不还是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娶了她的妹妹。你看重陆安衍,不一样有了嫡出的双生子?”
“不要提婉婉,你不配!”陆昌明忽然半蹲下来,凑近了李凤仪,在她耳边说道:“你以为先皇是怎么死的?”
李凤仪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这句话好像是一把利刃直入她的心尖。
“是的,是你亲手奉上的毒药。”
李凤仪忽然推开陆昌明,歇斯底里地喊道:“不可能,我试过毒的,明明,没有毒,没有毒的!”
陆昌明的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继续说道:“对你来说,不是毒,但是对先皇,那就是剧毒。”
李凤仪收了笑容,狠厉地瞪着陆昌明。
陆昌明呵呵一笑,带着几分快意说道:“定北军里,你的人,这次我都替你清了。”
李凤仪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安安静静地垂下眼眸,屋子里沉寂得很,屋外的火渐渐熄灭,一片灰蒙蒙里偶尔迸发出几星火光。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殿下,奴才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李凤仪突然展颜一笑,温柔地道:“是田伴伴回来了。”
陆昌明缓缓起身,坐到桌边,端起桌上的茶杯,杯中的茶已经冷了。
他没有添置新茶,只是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平静地说道:“借郡主的地方一用,待我儿来接。”
门开,田大海走了进来,躬身扶起李凤仪,将之扶到榻上。田大海的身形略微狼狈,急切赶路,身上的衣裳还带着一股未散的血腥,迎风在屋内流散。
他冷淡地看了一眼陆昌明,目光回到李凤仪发红的脖颈处,藏于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掀了掀唇,道:“陆尚书,真是好气度!”
陆昌明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盯着田大海,轻声说道:“田公公今晚劳累了。”
话语虽然平淡,却充斥着一股压抑着的暴躁和怒意。
田大海看着柔弱倚靠在榻上浑身发抖的李凤仪,眉头略皱了以下,说道:“也不知陆尚书还能不能等到陆小将军来接你。”
陆昌明神情一凝,转头看向窗外,心思莫名。
窗外,熹光微亮。
第四十八章 一车头颅
栖梧院里烧过火的厢房,在满地水渍中,显得一片凄凉。一辆马车缓缓行至院门口,而后停了下来。
陆安衍从马车里下来,在药效作用下,脸色较之先前,倒是多了些许红润,一袭黑色朝服,端是英姿飒爽,行走间显露出玉树临风的姿态。
他看着栖梧院上那龙飞凤舞的字,微微发怔,空气里还带着一股硝烟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味,侧头示意严飞上前敲门。
就算是闹得天翻地覆,只要没有彻底撕破脸,那么自然是要做足礼数。
晨光破晓,栖梧院的大门敞开。
屋子里的宁静在小厮的通传中被打破,陆昌明迎着晨曦的脸微微柔和,露出一丝笑。
“我儿来了,打扰郡主了。”陆昌明收敛了神情,淡漠地扫视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高阳和脸色微变的田大海,迎着晨光,大步走了出去。
高阳郡主李凤仪咬着唇,伸手抚过脖颈处的淤痕,浅浅一笑,对着田大海说:“走吧,田伴伴,我们送一送陆郎,顺便赠一份礼物给陆小将军。”
“是。”
栖梧院里,陆安衍长身而立,静静伫立在院中,地面上还隐隐可以看到未冲刷干净的血迹。
阵阵脚步声传来,陆安衍望去,陆尚书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在离陆安衍三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审视了一番陆安衍,有些疲惫地说道:“一切可安好?”
陆安衍微微低头回道:“一切安好。父亲,朝服已经备在马车里了,今日是大朝会,时辰差不多了。”
“也好,如此,我们就出发吧。”
“父亲,稍候。”
陆安衍看了一眼陆尚书,低声说道:“儿子需向郡主讨回一些东西。”
陆尚书沉默片刻后,说道:“随你,我去车上等你。”
“是。”
陆安衍望着陆尚书远去的背影,回身便看到田大海扶着高阳郡主走了出来。他沉默地看着不断走近的两人,严飞站在陆安衍身旁,警惕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两人,气氛肃静地有点紧张。
陆安衍冷漠地看着两人,对刚刚交过手的田大海视若无睹,冲着高阳郡主微一躬身,缓缓开口:“见过郡主。”
“陆小将军安好。”
“谢郡主关怀。臣一切安好。”陆安衍漠然看着高阳郡主,垂眸回道。
“臣想向郡主讨个恩赐。”
高阳郡主慢慢走了过来,她浅浅地一笑,但是这个笑里却藏着几分凉薄,轻柔地道:“陆小将军,本宫正好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她轻轻地举起手,拍了拍,清脆的拍掌声在院子中响起,笃笃笃,一阵马蹄声从院子后方传来,一辆马车慢慢行进。
随着马车的靠近,可以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一丝丝的血滴从马车的缝隙里落下。在地上连成一条长长的血线,陆安衍微微眯起眼,抬脚走了过去。
在浓浓的血腥气里,他揭开车帘,映入双眸的是人头。
车里层层叠着熟悉的人头,沾染污血,或睁或闭的眼睛,头颅下是残留着脉络和肉丝的骨节,这些头颅的主人,他很熟悉,在他下令来栖梧院前,他们还是鲜活的。
陆安衍猛烈咳了两声,黑色的袖袍遮住唇,衣袖处的银丝带了点血色。
陆安衍转身看向高阳郡主,双眼冷厉,目光中夹杂的杀意令空气几乎凝结成冰。
高阳郡主李凤仪挑了挑眉,像个小姑娘一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道:“剩下的部分本宫都给烧了,毕竟不能浪费了这把火。”
田大海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之间,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对着陆安衍随意拱了拱手道:“陆小将军,这礼物,可还满意?”
陆安衍面上无比平静,沉默了一会儿,他躬身一礼,朗声道:“臣谢过郡主。”
“严飞,我们走。”陆安衍藏于袖中的双手握成了双拳,手面青筋暴露,骨节处泛白,指缝里沁出一丝丝的血,深深看了一眼两人,转身离去。
严飞低头,红着双眼牵过马车的缰绳,一步步跟着陆安衍走出栖梧院。
李凤仪看着陆安衍离开,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冷漠地注视着前方,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田大海说:“田伴伴,这一局,我们没赢。”
田大海怜惜地看着李凤仪,轻声道:“但他们也没赢。”
是的,这一场较量,没有赢家。
出了栖梧院大门,陆安衍忽然弯腰呕出数口鲜血,他抬起衣袖随意擦拭了下,在严飞担忧的目光中,勉强笑了笑,吩咐道:“你带着兄弟们回去,好生安葬了,兄弟们的家里也都给安排一下。”
“少爷,您?”
“去吧,不必担心我。”陆安衍摆了摆手,截断严飞的话。
严飞低头抱拳,闷闷地应道:“是。”
陆安衍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闷痛不已,他稍稍振作了下精神,掀开车帘,上了门前早已候着的马车。
车里陆尚书已经换好了正红色的朝服,端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到人上车的声音,才慢慢睁开眼。
马车缓缓行进。
车里,陆尚书并没有询问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微低着头的陆安衍,那白的近乎透明的脸色和愈显单薄的身子,沉默少许后说道:“先皇是个凉薄的人,看着多情,实则无情。如今还活着的皇子皇女都很完美地继承了先皇的这个特点,甚至手段比之更狠辣。我现在觉得,或许让你留在上京是一个错误的做法。”
陆尚书漠然地盯着陆安衍,一字一句地道:“不要和皇家再搅在一起,不然死的人会更多。”
车内的空气寒冷而凝重,冷寂地几乎让人窒息。
“父亲,对不起。”陆安衍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陆尚书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击在他的心口,体内的血气不由自主地上涌,他努力地咽下喉间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