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是游牧部落,主动出击不利于齐朝,因此便打算诱敌南下,到了自己地盘再给予重击,恰好天公作美,年关大雪封山,北荒为生计必要来边境劫掠一番。
只是没有想到,卢相会不惜代价出手对付高骏,这一丝阴差阳错,结果就完全不同。
而姜修竹的入狱,不过为了剪除楚王在朝中的势力。若是能够扯上高阳的人,那就更好。
只是上京的棋局哪里是这么简单的,楚王动了手,或许高阳还推波助澜了一番,所以姜修竹差点死在牢中,皇帝反应过来后调了卫玠过去,却也暴露了卫玠这条隐线。
但是谁也不曾想过成图不仅仅是楚王的人,他更是是皇帝的人,他出了意外,因此才闹出了真假供状这一波。
成图的真假供状折了楚王些许明面上的势力,但李明恪要的是楚王手上东大营的兵权,以及高阳一脉的军方势力,所以便将南山别院作为诱饵抛了出来。
如果昨晚他不曾赶到现场,那么今日早上将会有震惊上京的南山血案,以及秦烨缉拿到的所谓的楚王和高阳的人。
“六处他们也有些收获,此次虽然没有将东大营的兵权收回,但也让楚王折了不少暗地里的力量,只是可惜高阳依旧高枕无忧。”李明恪看了一眼陆安衍,面上略微遗憾。
陆安衍垂下眼眸,看着地面,缓缓开口:“所以楚王的人在道上伏击的时候,秦烨就看着?南山别院发出求援信号的时候,秦烨就等着?”
李明恪听着这话,情绪上没有什么起伏,他冷淡地回道:“如果你没有来,等到楚王和高阳的人都上了南山别院,我们瓮中捉鳖,便能逮到活的凶手,借着这个契机,将东大营的兵权收回来,还能清掉高阳在定北军中的人。”
“明恪,南山别院里都是伤者。”陆安衍抬眼看着李明恪。
皇帝此刻的神情漠然而又理所当然。
“而且高阳派来的是宗师,你怎么保证可以抓到活口?”
“秦烨后方还有一支□□队。”李明恪的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就算是宗师,也不可能力扛数轮近距离的□□。
陆安衍只觉得心口压抑地厉害,他有点喘不过气,抬手捂着胸口,咬了咬牙,问道:“从北境到上京,抛出去的诱饵,你考虑过他们吗?”
“死得其所。”李明恪的目光冷峻无比。
看着李明恪毫不在意的姿态,陆安衍心中的怒火和失望喷薄而出,一掌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巨响,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诘问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明恪,你倒是学的很好!”
李明恪听着这话,心中只觉得窝火,他没有注意到陆安衍愈显煞白的脸,凉凉地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陆卿,你逾距了。”
书房内,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陆安衍看着李明恪,脸上很平静也很冷漠,而李明恪不自然地别开眼,很快却又倔强地转回头和陆安衍相对视。
陆安衍清冷冷地笑了笑,笑里带着几分凄凉和自嘲。他张了张口,冲口而出的却是鲜血,伸手捂住唇,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身形摇摇欲坠,惨白的脸在血色的衬托下,愈加的白。
“安衍!”李明恪脸上一片慌乱,急忙上前扶住,忽然想起这人身上还带着重伤,素来知道安衍对自己人心软,他又何苦这般气人。
“传太医!”李明恪感受到脖颈处渗入的血水有些冰凉,他惊慌地甚至都破了音。
陆安衍无力地靠在李明恪的身上,摇了摇头,制止了李明恪急唤太医的举动,此刻西戎入朝在即,如果暴露出他的身体情况,总归是不好的。他吃力地取出一颗药,和着满口的血水咽下去。
李明恪随后也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扶着陆安衍坐了下来,陆安衍的呼吸很不平稳,服了药以后缓了好一阵子,才轻轻地开口:“明恪,对不起。”
他无法及时打破僵局,所以逼得明恪铤而走险。他休养了大半个月,所以明恪只能孤身奋战。
李明恪的心情有些怪异,他看着陆安衍苍白的脸,鼻尖还能闻到未散的血腥味,脖颈处残留着刚刚安衍滴下的血水,他忽然撇开了眼,低低地说:“安衍,你别怪我。这局棋,开局就出了岔子,成图是暗桩,我没想让他浮出来的,可是他死了,死之前传了讯息来,我们的人到的时候,已经案发了,所以就只好将错就错。高骏是怎么和北荒搭上线的,我们计划着慢慢引出来,可是他也死了,现在死无对证。我只能把南山别院当诱饵了。天下权势之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安衍,你别怪我,好不好?”
陆安衍自苦一笑,却没有开口。他没有怪李明恪。只是,北境枉死的军民英灵未散,背负叛国罪名而死的成图死的不明不白,被李代桃僵的老杨头无辜惨死,甚至连待产的妻子也命丧黄泉,人员折损严重的十三处。
这一笔笔血债,他们要如何偿还?
没有等到陆安衍的回话,李明恪沉默地站起来,走回原位,幽幽说道:“这一局,我们谁都没赢,但这一局已经结束了。西戎入朝在即,你,好好休养一番。最后一局,我们必须赢!”
陆安衍长叹一口气,他站起身来,瘦削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认认真真地跪下,对着李明恪磕了一个头,肃然说道:“皇上,臣定当全力以赴。只是如今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还请皇上日后对活着的人宽容些。”
李明恪的脸隐在光影中,眼神复杂地看着陆安衍,缓缓开口道:“好。”
李明恪看着陆安衍离开书房的背影,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觉得黏在身上的血水冰凉凉的,有些难受。半晌后,他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开口说道:“陆安衍,你别怪我。”
陆安衍出了书房的门,才走出两步,脚下一个踉跄,侯在门口的洪公公迅速扶住他,担忧地轻声道:“陆将军,可还撑得住?”
陆安衍轻轻咳了咳,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服下,面色平静地道:“无碍,多谢公公。”
洪公公慢慢迈着步伐,扶着陆安衍往外走,低头笑着道:“这一段出宫的路清净地很,就由杂家陪同陆将军走走吧。”
“有劳公公了。”陆安衍平静地回道。
“陆将军,皇上这些年并不容易。”洪公公苍老的脸上露出些许唏嘘。
“内有两位殿下钳制,外有强敌虎视眈眈。皇上他并非不爱惜下属,只不过是心有忧患。”
陆安衍沉默听着,偶尔咳嗽两声,转过回廊,他挺直了背脊,拱手对着洪公公一礼,道:“这一路,多谢公公陪同。皇上,我知他不易。在我心中,他始终是当年的二皇子。”
说完这句话,陆安衍转身走出皇城,沿着城墙出了宫,在宫道上,他咳得越发厉害,似乎之前吃的药已经不起作用了,背靠在宫墙上,缓缓心神,摸出最后一颗药丸塞到嘴里,嚼了嚼,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嘴里散开。
第五十一章 无言以对
延禧宫里,陆昌明和太后沉默以对。
“这么些年了,你还在怪阿姐吗?”太后开口,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陆昌明的脸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怪什么?陆家会有今天,都拜他们姐弟所赐。陆家能有今天,也要多亏了他们姐弟。不知他们的祖父死的时候,是否后悔教导了他们俩。
他的目光很冷静,看着太后轻声道:“我们俩都一样,怪什么?”
“到了如今,当初选的路,我们总要走到底的。”陆昌明的语气有些漠然。
太后听着这话,好似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她低下头看到她的双手,这双手纤细白皙,纹理细腻,如同上等的瓷器,可惜这双手沾染了太多的肮脏。
“阿弟,帮帮明恪吧。他也是你的外甥。”
“太后娘娘言重了,臣怎么胆敢将皇上当做自己的外甥?”陆昌明起身,恭敬地躬身回道。
“难道你要让上京血夜再重演一次?”太后尖锐的诘问在宫内响起,回荡在殿内,尖刻地刺骨。
“皇帝已经不是当年的二皇子了。”
陆昌明冷漠地看着自己贤良淑德的姐姐,开口道:“卢相是第一位,但不会是最后一位。你觉得陆家会是最后一位吗?阿姊。”
不过三年时间,新帝就将手中的权势收拢得差不多了。
太后握紧了双手,指套划破了掌心,她摇了摇头,道:“明恪不是先皇。”
“他毕竟是先皇的儿子。”陆昌明唇角带着一抹嘲讽,新帝的作风越来越像先皇了,同样的狠辣决绝。
“他也是我儿子,身上流着一半的陆家的血。”太后站了起来,她抿着唇反驳道。
陆昌明抬头看着太后鬓角的白发,眼光微微黯淡,不忍再争执下去,闭了闭眼,轻轻地道:“定北军中,高阳的人我都清了。”
太后愣了片刻,低声道:“多谢阿弟。”
她知道她的阿弟终究还是伸了手,帮了一把。
“我不求其他的,只希望皇帝能够看在安衍一片赤子之心的份上,莫要让安衍次次涉险。”陆昌明疲惫地叹息道。
“这些年,你对安衍不闻不问,我还以为你恨毒了他。”太后面露温和之色,对着陆昌明的话略感惊诧。
陆昌明听到这话,心内微微一沉,闭上双眼道:“他是我儿子。”
太后微微一笑,原本压抑的心情显得稍微好了一些,她笑着接道:“既是如此,待孩子就亲近些。对了,安衍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该是成家的时候了。你有没有什么人选?”
陆昌明沉默着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看着安衍对姜家小姑娘很上心。若不是…”
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怜悯地道:“陆家嫡长孙需出自陆家长媳。阿媛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我会给阿媛挑一门好亲事的,是我们陆家对不住她。”
殿内渐渐沉寂下来,冷冷清清的,油然升起一抹愁。
陆昌明没有继续待下去,殿内的谈话告一段落后,他就出了宫。沿着大道出了宫墙,依旧是来时的那辆马车。
陆昌明掀开车帘,果然看到早就在车内的陆安衍,他闭着眼斜靠着侧壁,脸色较之刚刚,似乎更加晦暗了些,双唇微微泛着一丝极浅的青紫。这是气血严重不足的表现。
似乎听到车帘揭开的声音,陆安衍睁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是谁。他敛息坐正,对着陆昌明道:“父亲。”
“嗯。”陆尚书坐在车内,不一会儿,低声问道:“伤的如何?”
“不碍事,一点皮外伤。”
陆尚书看着他不自然的坐姿,何尝不知道这人身上的伤并不如他所言的那般微不足道。但是多年的隔阂,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间的谈话才不至于这般生硬。
“卢相让我带了句话给你。”
陆安衍有些诧异,不解地看向陆尚书。
“他让我带的话是,‘对不住,但老夫不悔’。”陆尚书看着沉默不言的陆安衍,揉了揉额角,道:“安衍,这次你不该妄动。”
陆安衍握紧拳头,低声说道:“是我思虑不周。”
“不是你想的不够,你是想的太多了。皇上既然狠得下心把自己人当饵料抛了出去,你又何必心软?如此妄动,是要收买人心吗?这天下是皇上的,你的举动太扎眼了。在上京城里,心软的人都死了。如果你学不会硬起心肠来,那么将来终有一天,你会害死你自己,甚至是让整个陆府陪葬。”陆尚书眯着眼,脸上冷肃一片。
“不是的!”陆安衍毫不迟疑地反驳道,“他们皆是我的袍泽,我不能……”
陆尚书冷冷看着陆安衍,目光冷厉,良久,他轻轻叹息道:“不能在乎太多,如果你想将这盘棋下完。”
不待陆安衍回答,陆尚书好似累了,闭目道:“回去后好好歇着吧。”
陆安衍心头一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轻轻地问道:“父亲,当年如果…你可会像卢相一般……”
“胡言乱语什么!”陆尚书骤然出声打断陆安衍的话。
“老爷,少爷,到府上了。”车外传来鄢拓的声音。
陆尚书看着陆安衍,冷硬地道:“莫要胡思乱想。”
“是。”陆安衍低头应道。
“我是陆氏一族的族长。”陆尚书忽然又接了一句,他无法做到卢相那般决绝,但他却也绝不会放过!
陆安衍身子一僵,没有回话,略显仓促地下了车,带着满身的沉重和狼狈离去。其实,他也只是想听一句‘会同卢相一般’而已,就当是哄哄他。
陆尚书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内,车内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心中涌起淡淡的悲哀——他知道孩子身上定然带着重伤,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关怀他,明明孩子只是想听一句好听的话而已,他却连哄哄人都不会。
更可悲的是,如今他和安衍之间似乎只剩下谈论死板的公事和刻薄的责难,他也只是想让孩子多多顾惜己身。
陆安衍入了府,一路疾走,脑中不断回想着已成定局的一幕幕,充斥着鲜血淋漓的诡计谋划,眼前闪过父亲清冷的面容,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他淡漠的话语。
心中哀痛欲绝却又急怒攻心,他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胸口绞痛不已,蓦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脚下无力,人似枯叶般倾倒,冰冷的青石板近在眼前。
忽然一只手稳稳扶住他,安衍急促地喘息着,眼前白晃晃的,一时间看不清来人。
“我算着药效差不多过了,”荣铭扣着安衍的脉门,心下微沉,缓缓注入一丝真气,助安衍顺过内息。
看着安衍气色暗淡,心想好在他出来等他,不然只怕这人是就倒在门口了。
“你呀,现在要做的就是少思少虑,静心休养。”
荣铭扶着陆安衍入屋,急忙去窗口处小炉子上取药。陆安衍捂着胸口伏在床上,急促喘息着,痛苦的呼吸声充斥在屋内,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疼得紧,脑中晕眩地厉害。
他死死咬紧牙关,将痛吟声压下,不过这么一会儿,身上的汗水就浸透了里衣,冰冷冷地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