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铭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抓了抓头发,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们的事,我也管不了。他,我会好好看着的,你放心。”
姜徳音福身一礼,又看了一眼陆安衍,眼里藏着转瞬即逝的不舍,终究只是将满腹情谊化作无声的叹息,撑着伞,从来时的路离开。
步行声渐渐远去,方才还充满着温情的屋子,转眼变得冷清,周遭传来簌簌的风雨声。
荣铭看着床上的陆安衍,忽然叹了一口气,开口道:“醒了怎么也不出声?不想见阿媛?”
陆安衍睁开眼,侧身用力咳嗽起来,急促的呼吸声充斥在屋内。
荣铭倒了一杯温水,默默地走到床边,扶着陆安衍坐起身,将水递了过去。
“不是,”陆安衍喝了一口水,将水杯握在手中,心虚地否认道:“我也只是刚醒。”
不敢见阿媛,是因为他怕惹阿媛哭,答应了阿媛会好好照顾自己,结果却又失信。
“呵呵。”荣铭一脸地不相信,但想着陆安衍身上的伤,倒也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陆安衍低下头,突然轻声问道:“荣铭,十天后,我可否行动自如?内劲还能用几分?”
荣铭眉头一皱,冷笑一声:“陆将军,你觉得自己是神仙吗?或者你觉得我是神仙?十天!十天时间你身上的外伤连收口都做不到,还指望着行动自如?你的经脉裂得和蜘蛛网一样,全靠十三针和我的药才勉强糊在一起,内劲能动用几分?没歇个一年半载,你的内劲连提都提不动!”
“荣铭,十天后,西戎入朝。”陆安衍无奈地笑了笑,平静地补充道。
“那又如何?”
“我为接待副使。”圣旨今日下朝之后才颁发,荣铭没有回府,因而并不知晓这个消息。
荣铭脸色微变,口气变得极差:“朝中无人了么?李明恪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刚好把大大小小的敌人都处理好,然后手握重权又知晓他底牌的大臣病逝,哈…这可真是皆大欢喜!”
“荣铭!胡说些什么!”陆安衍低声喝断荣铭极具嘲讽的话语。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可又要起乱子了。
“胡说什么?我这是胡说么!”
荣铭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陆安衍,压着声音咆哮道:“陆安衍,你知不知道,你这辈子都别想进阶武道宗师了!不仅仅是武道问题,你肺腑痼疾已深,身体数度受到重创,经脉几近破碎。如果不是运气,你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我知道。”陆安衍看着荣铭激动的双眼,别开脸,沉声道。
“你知道?”
荣铭侧开脸,声音里带着哽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知道,今后,就算你精心休养,也无法,全寿。”
最后两个字,荣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屋子里一阵沉寂,令人窒息。
陆安衍扯了扯毫无血色的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开口道:“所以,时间不多,我得抓紧点,不然,明恪一个人会忙不过来的。”
“陆安衍!”荣铭烦躁地打断他的话。
陆安衍转过头,与荣铭相对而视,他的眼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定,忽然笑言道:“荣铭,将军百战死。”
荣铭撇开眼,低头不语。
陆安衍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转了个话题道:“荣铭,回头帮我问问八处的栾燕怎样了?”
终究是拗不过这个总是为别人操心的人,就算是现在,明明疼得浑身都在冒虚汗,却还是要在他面前假装无事。
荣铭闷闷地道:“知道了,你操心自己就好。十天,我尽量让你行动自如。”
他起身端过姜徳音留下的药膳,打开杯盖,一股似药非药的清香弥漫开来。
“东西不错。”
荣铭嗅了嗅,闻到了疗伤补血的雪参气息,拿着勺子稍微搅动了下,杯蛊里隐约可见雪白到几乎透明的雪参片。他微微一笑,道:“手艺也不错,呐,你的阿媛给你炖的。”
听着荣铭的话,陆安衍脸上有点窘迫,却还是张口吞下荣铭喂过来的药膳,有点清甜。
喂了半蛊下去,荣铭停了手,他将药蛊放回屋子角落的小炉子上温着,转身看向陆安衍。
陆安衍靠在床栏边,他微微低着头,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来。荣铭走上前,使了个巧劲,轻轻拍了一下陆安衍的后心,陆安衍闷哼出声,侧身吐出一小口血。
“陆安衍,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荣铭叹了一口气,扶着陆安衍坐好,“吃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要吐血就不要憋着,痛得厉害就不要硬抗。”
陆安衍缓了一口气,他捂着胸口,忍着心口翻涌的气血,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
“陆安衍!”荣铭气得不由提高了点音量。
“我想好好睡会儿,”陆安衍看着荣铭,眼前一阵一阵地重影,身上痛地让他忍不住□□了一下,“荣铭,让我睡会儿。”
荣铭没有吭声,但动作麻利地抽了一根银针,扎进陆安衍的风府穴,细细的真气顺着银针导入。
陆安衍很快就安安静静地昏睡过去,荣铭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平,担忧地给他拭了把额上的冷汗,若不是疼得厉害,陆安衍又怎么会开口让他下针?他站在床边,收敛了下纷乱的情绪,回身去看看桌上的药材。
忽然,房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
身着黑色劲衣的秦烨悄然而入,将手中捧着的一个正方形小盒子放在桌上,看着再次陷入昏睡状态的陆安衍,想到刚刚听到半截的话,神情不自然地道:“睡了?”
“嗯,伤到根基了,多睡对他有好处。”
“往后,他,真的无望宗师了吗?”
荣铭深深看了一眼秦烨,只是没有想到这么短短一段时日,秦烨和安衍竟然有了交情,对安衍的事也如此上心,甚至深夜来访。
他摇了摇头道:“伤的极狠,体内脉络跟纸糊的一样,别说宗师了,武道境界能够不跌下来就不错了。”
“白玉续脉灵液也没用么?”何小花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口。他扶着脸色煞白的肖圆圆转到房门处,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一个白瓷瓶放到桌上。
“续脉灵液?”
荣铭惊奇地道:“这种天材地宝你们哪里搞来的?”
“有用吗?”没有回答荣铭的话,肖圆圆看了一眼沉沉昏睡的陆安衍,吃力地开口问道。
第五十四章 帝后
荣铭仔细琢磨着这难得的灵药。
“用是有点用,但于他的武道无益。”荣铭的话并没有说透,这些稀罕的药材,对陆安衍的身子来说,其实也就是杯水车薪。更重要的是陆安衍自己还这么往死里折腾自己,他只要想想刚刚说的十天期限,就觉得异常暴躁。
“对了,那个什么栾燕怎样了?安衍刚刚还念叨着这人。”
何小花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人待十三处不错,但没想到会如此上心。
“人在处里,还活着,往后养着就是了。”何小花轻描淡写地说道。
荣铭默然不语,他知道十三处的规矩,人废了,就回去养着,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随手打开桌上秦烨带来的小方盒,里面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
“秦家的青玉?”荣铭讶异地看向秦烨,这颗珠子名唤青玉,将之放在碗中,滴水出药,续命治毒。
“这东西,你们老秦家不是很宝贝,怎么舍得拿出来?”
秦烨看向床上的陆安衍,沉声道:“算是歉礼吧。”
荣铭将‘青玉’收起来,看了一眼面色均不大好的众人,挥了挥手,皱眉道:“好了好了,有心就行,去去去,都回去好好歇着。在这待着,要是陆安衍醒过来,又得替你们操心。”
秦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临走前又交代了一句:“有什么需要的,你直接和我开口。”
荣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客气的。
肖圆圆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他本身的伤也很重,能够支撑着来看陆安衍已经是极限了。
何小花扶着肖圆圆起身,却见肖圆圆盯着陆安衍,他抿了抿唇,问道:“他,养得好吗?”
“胡说什么!”荣铭本来正在低头整理桌上的药材,一听这话,差点就跳脚,抬头看去,发现何小花这话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担心而已。
他低下头,含糊地道:“哪说得准。慢慢养着呗。”
“好了,你们也回去养伤吧。”
“陆安衍,你多看着点。”肖圆圆忽然开口对荣铭说道。
荣铭抬眼瞄了一眼,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倒是想看着,但哪里看得住?
何小花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扶着肖圆圆慢慢踱步出门。
屋子里的人都走了以后,荣铭才走回床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小炉子旁陆府主院送来的成堆的药材,以及桌上的或吃或用的稀罕品,他苦笑了下,低声道:“这些人倒还算有良心。”
陆府书房里,灯火通明。陆尚书坐在书案后,一本书看了半天也没翻过页。
“大少爷怎样了?”
“荣小侯爷说,人这次伤的重,要好好养着,刚刚已经又睡下了,药材通通都送到了。是荣小侯爷接的。”
“人都走了?”
“是。刚刚走的。”鄢拓拱手一礼,回道。
“那让府里的铁卫都回原位,守好。”
“是。”
夜里闷热得很,到了后半夜,忽然打起了响雷,轰隆隆地传遍整个上京,接着大风刮起,噼里啪啦的雨点随着风声雷声一同落了下来。
李明恪走在长廊中,洪公公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的身影在雷鸣电闪中若隐若现,慢慢走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很安静,皇后似乎早就料到了今晚皇帝会来,她屏退了所有人,穿着整整齐齐地坐在殿中,殿中点着昏暗的灯火,明明灭灭,有些幽深。
门吱呀一声推开,她没有起身,只是安静地看着独身进来的李明恪。李明恪也不在意她是否起身迎驾,随意地在殿中坐下。
好一会儿,皇后才淡淡地开口道:“恭喜皇上得偿所愿。”
皇帝脸上的神情不变,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枕边人,轻声道:“这是你们卢家的选择,怨不得人。”
“我们有选择吗?”
皇后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抿了抿唇,似笑非笑地接着道:“你设的北荒之局,高骏的消息也是你透给我父亲的,你怎么狠得下心用两郡的百姓当诱饵?”
皇帝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站在皇后的面前,缓缓弯下身,附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可是动手的是卢相。”
皇后一下子就怔在那里,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控制不住地尖锐起来:“是你逼的,是你!”
皇帝注视着有些失态的皇后,忽然笑了起来,他冷漠地说道:“朕,是逼着卢相杀高骏了?还是逼着卢相把北荒军民推出去?”
语调虽然轻柔平缓,但话意却令人毛骨悚然。
皇后直愣愣得看着皇帝,她紧紧咬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皇帝幽深地看着她,但却又好像没有在看她,淡淡地道:“你不仅仅是卢家女,皇后。”
皇后仿若置身在冰窟中,她忽然明白过来,皇帝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会心软的小皇子了。他越来越肖似先皇,那个薄情的君王。
她的牙关咬得咯咯响,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李明恪,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皇帝站直身子,他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痛苦,而后又恢复一片淡漠,他勾了勾嘴唇,低沉着声音道:“泽儿会是我唯一的太子,也将是这个王朝的继任皇帝。”
“所以,你后悔了吗?”他极具嘲讽地看着皇后瘫坐在榻上,冷漠地拂袖而去,他的身影显得那般冷硬,远远地看去,仿佛是先皇。
随着殿门的关上,皇后终于崩溃地伏倒在榻上,她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她怎么会后悔?她怎么能后悔?她怎么敢后悔?夺嫡之夜,她蒙蔽了自己的良心,甚至赔进去她最亲的大哥。而今北荒一局,更是毁了卢氏一族。
她只剩下泽儿了。
李明恪,却连后悔都不允许她有,真狠呐!
她带着哭腔,在殿里几近崩溃地发泄道:“李明恪,你会有报应的。”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她只是这个王朝的皇后,未来的太后,她必须要全心全意为这个王朝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一个没有外戚的君王。
翌日,谢老将军请旨送幼子谢煜去南疆戍守,皇帝准奏。
陆安衍知道谢煜要去南疆的消息,是在床上躺了六天之后,荣铭给他送药的时候说漏了嘴。
于是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陆安衍便瞒着所有人,偷偷从陆府里跑了出来,在南门等了一个时辰。
看着远远地行来的两三匹马,陆安衍拢了拢单薄的衣裳,迎向行在前方的谢煜。
“小煜。”陆安衍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概在寒风中待久了,他原本苍白的脸都冻得有些泛青,唇上带着浅浅的青紫,勾勒出一种脆弱而破败的病态美。
谢煜勒马停住,他翻身下马,冷肃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磨磨蹭蹭地走到陆安衍的身前。他低下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来干什么?”
陆安衍笑着道:“来送送你。”
“不用你送。”谢煜闷声闷气地道,却始终没有抬头看陆安衍,他转了个身,背对着陆安衍,略微不满。
“知道我要走,干嘛前几天不来找我。”
陆安衍愣了一下,看来外公将之前上京发生的事都瞒着严严实实的,这样也好,他搭了一下谢煜的肩膀,道:“对不起,前几天有点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