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又隐约看到宋星对着宋洪说了什么,跳下去就朝他跑来。
还没来得及擦眼泪,就被宋星牢牢抱住,握紧的拳头莫名泄了力。
“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啦!”
她松开,看他挂着眼泪乐傻了的模样,蹦蹦跳跳地绕到他身后,推着他往前跑去。
宋洪看着两个小家伙朝自己靠近,轻轻地笑了起来,心里那点犹豫和后悔,也慢慢地消散了。
“以后,我的阿父就也是你的阿父啦!”
宋星高兴地介绍完,又跑又跳地围着自己的阿父、自己的阿弟绕起了圈。
“我有弟弟啦!阿父!我有弟弟啦!”
原来在说这个吗?他看着一脸柔和的宋洪,又看着兴高采烈的宋星,不知不觉间就安静了下来。
他本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眼前画面一一浮现,有记忆里温柔如水的母亲,不假辞色的父亲,也有军营里的叔叔伯伯。
有时候又是火光漫天,像火点一样迸溅在眼前的血串,和驽马人可憎的面孔。
而一切消散回归此刻,他满眼都是宋星的笑眼,与他对望,叫他暖到了心里。
……
两个孩子躺在窝棚的小床上,透过棚顶的缝隙看星空。
宋星看着看着,突然伸出手指指着天上的星星,偏过头说:“你看!我的名字是宋星,就是天上的那个星!”
他认真地看着宋星的眼睛,觉得他的那颗星星并不在天上,而在她的眼睛里。
宋星比划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爬起来推了推他。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不如让阿父帮你取一个!”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主意很不错,兴高采烈地向他介绍:“你不知道,阿父可厉害了!他以前可是教书先生哦!”
高兴了没一会儿,宋星又失落了起来。
“要是阿娘在就好了。”
好在她已经擅长处理这些情绪,很快牵起嘴角,尽可能笑得开心些。
他认真地看着她神色变化,只觉得一切都是鲜活的。
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远近里都是鸣蝉声。
每一颗星星扑闪着的刹那,她就会想,是不是阿娘正在看着她。
阿父说,人如果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守望着下面的人。
阿娘死的时候,她才八岁,阿娘是被驽马人杀害的,那一次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照得黑夜犹如白昼,弥漫起晚霞一般的艳红。
她的记忆里,没有哪一次驽马人进村像那次一样可怕。
她记着阿娘颤抖着手将她抱进水坛,苍白着脸要她如何都要呆在里面不许发出声音。
在有生以来最害怕的夜晚,她在一片刺耳的嘈杂声里,永远没有了娘。
直到第二天在镇上教书的阿父披头散发地跑回来,所有劫后余生的人才走了出来。
他们的家人被驽马人无情杀害,房子被他们的火把烧成灰烬,他们什么也没有了。
她们村子里,乃至城里,多的是被驽马人杀害了亲人的人。
驽马人在他们的土地上,留下了许多的伤痛和阴影,给边塞人带来了太多仇恨。
但是在漫长的侵扰中,这些仇恨笼上了阴影,变得有些麻木,有些绝望。
在这种单方面的屠杀下,他们不过是无能挣扎的老百姓,无从反抗,他们既保护不了家人,更保护不了自己。
每个人都是待宰的羊羔,除了眼睁睁看着驽马人在他们的土地上为非作歹。
也是从那以后,阿父再也不教书了。
……
两个孩子蹲在宋洪身边,看他在地上写字。
短木棍在松软的沙地上划出横折,宋星认字,写的是“宋伐”。
他也认得,轻轻摇了摇头。
“不喜欢?”
宋洪想了想,划掉又在旁边写了起来。
“宋勉。”
宋星念出来,一边看向他,像是询问他的意见。
他仍摇头,伸出一只手轻轻拽着宋星。
宋洪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叫宋芒吧,有星有芒,星在哪里,芒便在哪里。”
“宋芒,宋芒。”
宋星反复念叨着,越发觉得欢喜,不免露出笑来,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在给自己取名字,自己高兴也没用。
只好看向他,询问他的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她笑得他都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有了名字,宋星一天要叫他百八十遍。
吃饭要叫他,抓虫子要叫他,就连沙子进眼睛也要叫他。
瓜地里都是“宋芒”“宋芒”的声音,听得宋洪惆怅。
只有宋芒最高兴,总是跑得飞快,像只大黑耗子一样从这头跑到那头,生怕晚了一点。
宋星叫的是新奇,她头一回当姐姐,简直想把前几年没叫唤的弟弟都补上。
“你来。”
好不容易熬到宋星累睡着了,宋洪冲他招招手。
不意外收获一枚警惕的视线。
宋芒紧紧靠着熟睡的宋星,一手还拽着她的手,闻声只是盯着宋洪,像是看和他抢食的对手。
好半天才克制了本能,很是不情愿地跟着他出来。
宋洪领着他,特地站得离木棚远些。
“我不会过问你的身世。”
他不是宋星这样的半大孩子,看问题比他们想的更多。
想在驽马人那里活着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孩子的身份寻常不了。
“但唯有一点,我养大你,你要护她一辈子。”
话音一落,宋芒便讶然看他。
两两对视,他郑重点头。
这个丁点大的孩子所作的承诺,并不叫宋洪轻视。
“只要她不情愿,你一辈子都只能是她的弟弟。”
寥寥三句,两个人就达成了共识,这种感觉怪极了,但又莫名自然。
等宋星一觉醒来,就看到宋芒躺在她旁边,睁着一双铮亮的眼睛看她。
她哈欠连天,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道:“宋芒,我打呼噜了吗?”
说完,瞌睡已经醒了大半,想到宋芒回不了她,连忙道:“我饿了,你饿不饿?我们回去做饭吧。”
宋芒哪有不应的道理。
她编着头发,他就看着她手花翻飞,乌黑的长发在她指间缠成一束,甩在脑后。
他看着,分外认真。
宋星被他逗笑了,弯腰摸了摸他的头。
宋洪昨夜已经带他去溪边洗漱干净,破布似的旧衣裳叫他直接丢了,换上比他明显大几圈的旧衣,虽不合身却好在干净。
只有乱糟糟的头发实在打理不通,都被宋洪剪短了。
“男孩子才不扎辫子,宋芒不要学。”
想了想,又补充道:“会被笑的。”
两个人同宋洪打了招呼,就抱着陶钵回了村子。
宋家村离瓜地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宋洪怕瓜地被人祸害,这才成天守在那边,只饭点才要宋星回去做饭。
也是最近瓜熟了,宋星自个儿担心他太累,才想着一起守瓜地。
想到这里,她又看向认真走路的宋芒,弯了眉眼。
既然前头都是虚惊一场,那以后三个人轮换着守瓜,阿父就能轻松些啦!
宋芒回她笑容,洗干净的脸上虽干瘪透着瘦弱,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分外引人瞩目。
一块石子却冷不丁擦着宋星的脸飞过去。
“野丫头又回来啦!”
第3章 祸从口出
宋小虎手里颠着一把石子,坐在树上朝两人咧嘴。
看得出来他家境颇好,大家都面黄肌瘦,他却养的肥头大耳。
白花花的肉堆在脸上,衬得他的笑也分外顽劣。
宋星脸色白了些,那石子擦着过,在她干干净净的脸上留下一道小口子,泛着红但好在没流血。
一块不中,宋小虎还不满意,又举起一块就要砸她。
嘴里还叫囔着:“还有一个跟野丫头玩的野小子……”
话音未落,就被旁边背景板似的宋芒死死盯住。
六月的天,竟给宋小虎吓出一身的冷汗来,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宋星没注意到这些,她拉着宋芒的手,只想赶紧避开,她倒习惯了,但怕宋芒受欺负。
暖意顺着掌心传来,宋芒略微镇静下来,只扫了树上的宋小虎一眼就跟着她走了。
两人一离开,宋小虎就腿一软从树上掉了下来。
疼得他像个三岁稚儿一般号啕大哭了起来,整个宋家村里全是他的哭声。
树旁的院子里慌忙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一眼瞧见地上抱腿坐着的宋小虎就扯开了嗓子嗷叫:“哎呀!我的好儿啊,怎么就摔了呢!”
一边将他拉起,一面狠踹旁边的树:“你这坏种,摔了我的宝贝儿子,明日就将你砍了作柴烧。”
这边两人走到偏僻处的一破旧小院,宋星牵着宋芒进了厨房就开始烧火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哪有米呢。米缸盖子一揭开,就露出底下堆积的苦根来。
不出意外,这就是他们整个夏天的粮食了。
只有等到地里瓜收了,推到集子上卖掉,才能再换些粮食过冬。
心里想着,手上也不停,添柴烧火的动作无不透露着娴熟。
忙活完,才看到宋芒一直看着自己的脸。
她抬起手摸了摸,伤口有些肿了,但好在没流血,不细看的话,并不严重。
“没事的。”
宋芒看着那道红痕,只觉得分外刺眼,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这笔账找回来。
她上下唇开合,说的是:“宋小虎就是这样的,以后你也要避着他一些。我们虽然不主动惹事,但是也不能站那白白挨欺负。”
他心里却想着,找机会打掉那人的牙,把他往死里揍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宋星。
苦根煮好,宋星盛好放到陶钵里,又进屋翻出两件自己的旧衣服,她穿不下了,宋芒穿却正合身。
两个人收拾了些东西,就锁好门往瓜地去。
路上遇到宋李氏牵着宋小虎过来,迎面还被母子俩凶神恶煞地狠瞪了一眼。
想把他俩眼珠子扣下来。
宋芒看着,神色阴郁。
宋李氏余光看着,总感觉这孩子一股子邪乎劲,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
一边走还一边指桑骂槐,脏得人听了都觉得耳朵不舒服。
宋星早已习惯,捂着宋芒的耳朵,快步走开。
……
夜里,宋星已经睡着,梦里还微微翘着嘴巴。
趴在旁边的宋芒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大着胆子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
白天的疤痕淡了一些,但还是肿的,被他一摸,眉头都轻轻皱了起来。
定然还是痛的。
他看得目光幽深,轻轻蹭了蹭她的肩膀,月光照得他神色虔诚,虔诚中隐有痴迷。
夜色掩盖虫鸣不休的瓜地里,宋星还做着甜梦。
几里外的宋家村,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地推开院门,凑近水缸。
夜幕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着月色巡着瓜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看到小小的影子从远处跑来,他走上前去,脸上写满了凝重。
“宋芒,你乱跑什么?”
小小的影子抬头看他,宋洪莫名想到了琥珀一样的猫眼。
“把驽马人引过来可就不好了。”
心知宋芒无法出声回应,他缓和了神色,尽可能柔和道:“快些去休息。”
宋芒点点头,不期然看见宋洪一脸吃惊。
不怪宋洪惊讶,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宋芒回应他,虽然只是小幅度的点头。
可惜宋芒并不准备解释什么,一骨碌爬上了小床,紧紧挨着熟睡的宋星。
他眼睛紧闭着,心里想的却是:驽马人眼下怕是自顾不暇。
老头死了,驽马人也该死,可惜了,现在他还太弱了,没法杀干净。
月光披在宋星身上,照得她眉目柔和,宋芒努力将身子靠向她,一点点沉入梦乡。
宋洪巡视一圈过来看,两个孩子睡颜恬静,明与暗在宋芒身上画下界限。
……
宋李氏一声哀叫,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哐当哐当地砸起了宋悬的大门。
“救命啊!宋大夫!宋大夫!”
门一拉开,宋悬吊着眼睛看她,“大清早急什么,门都被你拍倒了。”
她眼泪挂着鼻涕,一把拽住他就往家里带。
“我家小虎不知怎么了,口吐白沫的,你得救救他啊宋大夫……”
进了屋,果然看到宋小虎躺在炕上不省人事,眼都翻了白。
宋悬扒拉他的眼皮,又掐着下巴看了下舌苔,心里已有猜测。
“宋大夫,我家小虎是个啥情况啊!呜呜呜……他可不能有事啊!你可一定得救救他啊!”
捏起手腕把过脉搏,刚站起来,差点就被宋李氏拉倒了。
他拽回自己的袖子。
“今早可吃了什么?”
“没吃什么啊!吃什么跟他现在这样有啥关系啊!你可是大夫啊,到底会不会看病!别耽误了我家小虎治病啊你!”
宋李氏扯开了嗓子嗷,一把抱住宋小虎,瞪大了眼睛看宋悬。
他一时无语,只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劝你最好把他放下啊,不然死的更快。”
实在懒得同着泼妇扯皮,你瞧这思维,跟她说不通道理的。
“你这嘴瞎说什么呢!你才死呢!你这做大夫的怎么这样子!”
宋悬都给气笑了,拔腿就走。
后头的骂声不止,宋大牛从墙根处冒出头来,拉住宋悬,面露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