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还知道挂念自己,常常寄信来,只是这半月的信最迟昨日早上也该到了…
千辞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她恍然发觉,这是个梦。
忽的耳边传来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压抑痛苦。有风吹来,厚重破旧的门帘被吹开了一条缝隙,阴暗的光漏进来又消失了些,仿佛极不愿呆在这里,但还是照亮了屋里一隅,让千辞看清了屋子里的情景。
这个人已经很老很老了,褶皱深如沟壑,皮肤松弛的坠在身上。老人一手扶着床,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不堪重任的脊柱弯成老木将折的弧度。艰难如此,他却没有将手中的铜钱随意的扔下去,而是近乎虔诚地放在了床底。
铜子落地,他并没有直起身子,而是深吸了一口气,佝偻着身躯,极缓慢的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将另一枚铜钱放在了墙角。
千辞数了数,老人手里一共有一百枚铜钱,现在已经分布在了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老人仍弯着腰,摸索着床沿躺在这张低矮的茅草制做的简陋床上,然后渐渐伸展开自己弯曲的脊背。
老人大约是太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的呼吸很轻,轻到一阵微风的声音都能掩盖住。微风拂起门帘—有人来了。
“老爷子,该吃饭了。”一位年逾五十的妇人端着热饭走了进来。
老人被惊动得一抖,但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睁开眼。妇人将他扶起,道:“吃点东西吧。”
老人张了张口,勉强发出一声“啊”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见发不出声音,老人又摇了摇头。
老人固执,妇人拿着汤羹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她明白了老人什么意思,这是大限将至了。
“行嘛,不吃便不吃,”妇人放下了碗也并不闲着,开始收拾老人的房间,嘴里絮絮叨叨的,“年纪大了,嘴还变挑了,这年头做邻里还得多惦记个人的口味。”
只是当瞥见茶杯中的一枚铜钱时,她的眼眶却顷刻湿了。妇人捏着破旧的瓷茶杯久久没有动作。
“小南来信了,说要回来。”妇人道。
老人的手指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大了眼,阴翳的眼神染上光亮,他激动地看向妇人。
妇人没有转身,也没有看见老人眼里的希翼:“信里说,他当上了省城里的县令,是大官,要带着娶的媳妇和两个胖娃娃来见你。”
她背对着老人,自顾自地说着:“他上次来信的时候才刚生了大娃,这不,媳妇又怀上了,都好几个月了,再过段时间孩子生下来,小南就能回来看你了。”
“他做官的地方太远了,上次回来还是两年前,你也是,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把小南叫回来伺候,那官做再大,能有自己老子大嘛?
“一年到头,生病咳嗽,就会自己硬撑,嘴硬得跟块石头似的,死活不让我们在信里说你一句身体不好。
“这下小南媳妇也有了,孩子也有了,你也总该放心了吧。”
有风吹进来,没剩下一点声息。
妇人抹了抹眼眶,一句话没说,放下碗走了出去。
老人没等到小南回来的那一天,因为他永远也等不到了。
两年前小南寄回来的信件里只有一百枚铜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长工赵小南葬银——县令府寄”。
“媳妇儿,这铜钱怎么到处都是,我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九十九枚,还有一枚不知道放到哪去了。”一个汉子满头大汗的问道。
妇人盯着那一摞铜钱沉默不语。老人最后的时光是这些铜子陪伴的,这些铜子被捡起,又被放到各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都说时间莫蹉跎,但有些人连蹉跎时光都觉得痛苦不堪。
妇人不忍看老人闭上眼之前的模样,但千辞却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眼见着老人混浊阴翳的眼睛一点点的变得清澈有生气,但那双眼睛里却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悲伤。
千辞一瞬不瞬的盯着老人,她从未见过老人,却奇异般地感觉十分熟悉。老人闭上眼的时候,有泪落下来,千辞伸手触碰,却在碰到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全部破碎成一片片竹叶状的碎片,散发着微弱的白光,忽的像是被吹散,全部消失不见。
眼前白光大盛,哪怕闭着眼也觉得刺眼万分,渐渐地,耳边响起喧闹的人声,千辞看着脚下的街道,怔怔地出了神。
她的脚下,是秦淮的街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了?
“喂喂,你这人怎么还欺负小孩啊?看着憨厚老实的,怎么心眼这么黑啊?”一头发花白的老太用尽力气推了一把她的男人,那男人身高八尺,身形魁梧,面容青涩,此时正低着半个身子跟那老太赔不是。
“老人家,俺没欺负您孙子,俺只是问问他有没有看见我的钱袋,那是俺进城给俺娘买药的钱。”
千辞自然认识这个男人,是屠三。这个场景,她也见过,是她第一次见屠三的时候,这...似乎是她自己的记忆?
老太臭着脸骂:“你不就是说我孙子偷了你的钱袋吗?你要不要点脸啊,他才多大就被人说偷东西,你这是存心不让我们娘俩活啊?”
屠三说不过那老太,着急道:“老人家,俺没说你孙儿偷东西,但确实是...”
老太打断他:“既然俺孙儿没偷东西,那你为什么不让他走?你就是看我娘俩孤苦伶仃好欺负。”
千辞皱起了眉,老太婆的孙子偷了屠三的钱,争执一场使得屠三的母亲在家中病死,等她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皱着眉盯着那老太婆,心道,真是不愉快的回忆。
千辞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这一转身,就见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十二三岁的七叶和八岁时软软糯糯的样子不同,两颊变得瘦削,眉眼趋向凌厉淡漠,身形挺拔,已经初现圣僧风骨。
但她从没记得自己八岁那年见过七叶,不然定然忘不了这么一个模样标志的小公子,不,小和尚。
七叶躲在街角,他拧着眉头,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千辞少见他露出这般挣扎的模样。果然还是少年时期好玩,欢喜哀愁都表现在脸上。
见他走出街角,又后退几步把自己藏了起来,千辞实在忍不住,走到他面前,这走进了才发现,如今的七叶便与自己长得一般高了。
“你在干什么,这位...法师?”千辞笑眯眯的问他,走近了愈加能看出少年人的青涩和稚嫩,他看见她,一瞬间瞳孔微缩,似是有些不解。千辞不知道他的不解来自哪里,只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只是七叶的回答,让千辞觉得,这梦做的真是奇怪。
“如果我不帮他,那个男人的母亲便要死了。”七叶看着她,认真地答道。
“但如果我帮了他,那对祖孙就会因没钱还债被今晚来讨债的人活活打死。”七叶垂下眼眸,“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千辞愣住了,她下意识的看向屠三和那对祖孙,他们的争执还在继续,屠三因为着急和愤怒而满头大汗,面红耳赤。而那个老太眼里心虚但态度强硬,丝毫不肯让步。
她依稀记得,当她把屠三从这场争执中拉出来,跟他回到他家的时候,屠三的母亲才刚刚过世,只要再早一刻钟,他就能把他母亲救下来。
七叶低着头,千辞叫他,他抬起眼的时候没来得及收回眼中的悲伤,这一幕一下将千辞拉回那个昏暗的屋子,铜钱落入瓷茶杯的声音,来不及触碰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
她突然问道:“你一直在做这样的选择吗?”
七叶静静的凝视着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千辞却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了全部,是的,他一直在做,在生死之间选择一方,然后无论选择什么,最后都是将死亡的罪孽累积到自己的肩上。
传闻娑罗佛七叶十二岁开始云游,八年时光,原来是被这些东西磨去了情绪。
千辞摸摸他的头:“你会成为很好的人,盛名天下,万民敬仰,我该早点认识你。”
她笑了一下:“你走的路从来正确,但这次让我来替你做决定吧。”
夕阳即将西下,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屠三是在个满月的晚上,她非嚷着出来赏月,父亲才带着她出府,如果当时能早一点,再早一点就好了。
不过既然这是梦,还是她自己的梦,那就圆满一点吧,像今晚的月亮一样圆满。
只是当她走到那三个人的面前时,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她,他们似乎都,看不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哎,鸽了太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从何写起...
第58章 将士归·五
夕阳一寸寸在她脚边移走,屠三额前的汗一滴滴落在地上。
快要来不及了。
千辞努力让所有人注意到她,但徒劳无功,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除了七叶。
啧,难道在她自己的梦里她都不能随心所欲吗?她回头一望,正碰上七叶投来的期望眼神。十二岁的少年虽然着一身破旧青衫,但依旧难掩挺拔之姿。
七叶今年十二岁,那她此时便只有八岁。
有了!
千辞转身拉起少年的手,对他笑笑:“带你认识个新朋友。”
秦淮王府机关重重,高手遍布,但抵不过千辞对自家了如指掌,她带领着七叶绕过一道道机关,在密道中穿梭自如,很快就找到了千辞口中的“新朋友”。
只有八岁模样的千辞此刻正因挂在树上的风筝恼着,这会正要撸起袖子爬上树去摘,她的身边不像那些富家少爷千金一般总围着许多人,只有一个胡老二看着,而胡老二也并不像那些啰里啰嗦的下人一样拦着她什么都不让做,而是跟在她的身后默默的收拾烂摊子。后来屠三也跟了她,闯祸生事便有两个人兜着,更是宠得她无法无天,任性得父亲都头疼。
不过自打上次胡老二骗她暗士之事后,他便自己请罚在暗中保护,并不露面,这么久以来,她确实是很久没有见到胡老二了。
胡老二看小千辞这架势道:“姑娘找个梯子吧,容易些。”
小千辞招了招手,胡老二立刻心领神会,领了命下去了。
好机会。千辞拍了拍七叶的肩膀:“看见那个小女孩了吗?今日之事你我二人都不能万全,但她可以,只要她早一刻钟见到街上那个男人,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
七叶盯着千辞眼中的光彩,点了点头。
她推了他一把:“你去。”
七叶疑惑地看着她,千辞解释道:“只有你能看见我,而且就算她能看见我,我也没办法说服她。”
她自己小时候多难缠,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七叶道:“为什么我可以?”
千辞神秘地笑了笑:“你就是可以,而且必须得是你才行。”
她这前半生,在鎏金殿见唐苏二状元争魁首,在青衣湖听泽徒转轴拨弦掷琴音,在百花楼赏戏伶翩翩起舞弄水袖,这世间大多数的绝色与风姿她都见过了,但唯有一个和尚落在了她心上。
即使不论他与她经历的种种,只他这张脸便已让她一眼惊鸿,惊为天人,长大后的她都如此,八岁的她又会有什么变化。
只是千辞觉得,现在的七叶心中定然觉得她满嘴胡言乱语不可信,若是他不答应,那她就只能伸出手“帮”他一把了。
没想到七叶却丝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好。”
千辞罪恶的手僵在了七叶的背后,七叶察觉到身后的手悄悄地撤了回去,他的嘴角小小地翘起。
说完七叶便已动身,千辞拉住他:“虽然这是个梦,但我还是想跟你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都与你无关,你莫要将这些过错背负在自己身上,知道了吗?”
七叶定定地望进千辞的眼眸里,手背上传来眼前人的温度,很舒服,要是一直能如此就好了。
“知道了,姐姐。”
千辞心中一颤,眼前人动作很快,眨眼间便动了身。没怎么有人叫过她姐姐,只有一个莫川儿喜欢跟在她身后叫她阿姐,上一次这么叫她的还是...是谁来着?仿佛有个透明的屏障阻断了她的回忆,让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她总觉得十二岁的七叶似乎已经认识她了一样。果然,梦就是这样,光怪陆离,难以解释。
小千辞看着闯入的少年,喝道:“来者何人?胆敢闯我秦淮王府。”
七叶恭恭敬敬作揖:“在下七叶,一修行者,惊扰姑娘是为求一事。”
小千辞认真地看了他片刻,道:“好啊,你帮我把风筝取下来,我就答应。”
千辞羞愧捂脸,小时候的她也太不争气了,求你什么事还没说就答应了,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只见少年足尖在地面一点,虚踏两步树身,轻松地摘下了风筝递给小千辞。
小千辞却不接,眼睛一转:“这是我娘给我亲手做的,让我以后交给喜欢的男子,你现在拿了怎么算?”
千辞又一次捂脸,她娘从她出生就驾鹤西去了,哪来的时间给她做风筝。
夕阳下的少年耳朵红得似要滴血,他道:“修,修行之人不能娶亲。”
小千辞皱着眉想了想,道:“那我娶你总好了吧?”
见少年又要拒绝,小千辞立刻说道:“你拒绝,我就不答应你的请求了。”她声音软软的,但眼睛里满是狡黠。
少年再三犹豫,最终点了点头,只是这下连耳根都红透了。连带着红透的还有千辞紧紧捂住的脸,她无言看天,人至少,不应该...
街道。
“前方何人争执?”
屠三和老太的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圈人,听见这声音,纷纷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身高八尺、面目威严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和他的面貌截然不同的是他右手边挺拔如竹的俊俏少年和左肩上驮坐着的粉雕玉琢的红衣小女孩,小女孩晃荡着双腿,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认出来人,所有人均恭敬下跪,连在争吵的老太也立刻拉了自己孙子跪下,只有屠三不认识来人是谁,傻傻的站在那,脸上还带着怒气。
胡老二问道:“为什么争吵?”
跪着的老太反应快,立即答道:“胡大人,这人说我孙儿偷他荷包,但那荷包分明是老身的,我家那老不死的每天赌博,欠了一屁股债,那些讨债的人今晚再拿不到钱就要割了他的胳膊,老身每天拼死拼活就挣了这么两个钱,还被人诬陷。胡大人,你可得给俺娘俩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