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认识她,也对,七叶这个时候还没去九鲤溪,千辞道:“七叶,那些都是噩梦,是你为了救人不得不经历的梦魇。”
他轻笑了下:“救人?这儿的人,都是我杀的。”他的目光偏执而冷漠,冷漠得让千辞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她这才意识到,这家酒楼里,不是只有她和七叶两个人,在二楼的栏杆上,楼梯上,屏风旁,各处是人,只不过他们都死了。
她不敢置信:“你为什么杀他们?”
七叶移开目光:“想杀便杀了。”
千辞心中发寒:“七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七叶道:“你听的还不够清楚吗?”
千辞拉他,强行进入他的视野,她盯着他的眼睛:“跟我出去,我们出去再说。”
“与你无关。”
千辞的手被一把扯开,眼看着火焰越来越大,她着了急,一时糊涂,竟提了鞭子想把他绑出去,但七叶怎可能乖乖受她的绑,一时间,两人竟动起手来。最终千辞仍是不敌他,被扼住咽喉抵在墙上,她看见他眼里全是红血丝,显得疲惫又不安。
他道:“你若再拦我,便和他们一同死在这。”
这是千辞第一次知道,七叶一只手就能拢过她的脖颈,易如反掌地将她杀掉,可到了这种份上,她还是不知死活地觉得,七叶不会杀她。千辞搭上他的手握了下,向他做了个口型,七叶的神色明显震了震,她说:“好。”
七叶心中一时波动,手上的劲道松了许多,千辞咳了下,发现可以出声,“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混账的话,”她丝毫不畏惧他的威胁,“火都烧这么大了,手还这么凉。”
她接着道:“我之前跟你说,不要将别人的生死罪孽背负在自己身上,你怎么就不听呢?”
似乎这一句话唤起了七叶的记忆,七叶微微睁大双眼,手一下子离开了千辞,千辞眼神闪了闪,果然之前的也不是梦。
她握起他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他手心。那是一枚铜钱。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希望你活着,它也希望。你做的事情我听见了,也看见了,可能你不知道,但我一直在。”
七叶道:“你...”没来得及说话,千辞身后的博古架架脚终究经不住火焰的炙烤,咔嚓一声断裂,这架子高大又笨重,用松木制成,十分耐烧,带着猎猎火焰朝她砸来,。
“小心!”七叶扑身向前,抱住千辞的身体转身,用后背承受着即将到来的疼痛。
嘭。
架子正正砸在七叶的右肩上,被火烧的架子十分脆弱,顿时四分五裂,但还是有滚烫的木头砸在七叶背上,烧穿衣服,烫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
千辞反应过来,慌了神,七叶将头抵在她的肩上,架子砸下来连哼都不哼一声,要不是他还紧紧抱着她,她还以为...
正想着,七叶突然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是我的错,我早该明白,有些人死去才是真正的解脱,戏台上的头冠本不是她的,是我让她夜夜噩梦,梦见簪花戏服和那句‘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我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了,千辞心里越来越害怕,很多个景象突然在她眼前重合,九鲤溪暗道里奄奄一息的七叶,祭天台上伤痕累累的七叶,洪水来临时脸色苍白的七叶,一道道一幕幕闪现在她眼前,熟悉的疼痛扯动她的神经,她差点撑不住跪下去。
又要醒了吗,可是七叶还没有出去,甚至比一开始的处境还要危险。千辞暗骂一声,她抵抗着脑袋中的剧痛,偏过头对七叶说道:“七叶,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但你一定要活着出去,因为有人在等你,她叫千辞,在之后的几年内你一定会见到她,她在等你娶她。”
“你不会一直自己走下去,她会陪着你,所以一定要活着出去。”
疼痛越来越明显,她的灵魂仿佛被不停地被人拉扯着,终于,眼前一道变光闪过,她再支撑不住,没了意识。
怀中的人渐渐化作白光消失,他的耳边留下她的一句话,她在等你娶她。
千辞猛地睁开眼睛,吓了愁眉不展的屠三一跳,她不顾阵阵头疼:“七叶呢?”
屠三忙道:“大师没事,就是一直昏迷不醒,老四说是受伤太重,得好好休息才行。”
没死,她和七叶都没死,真是命大,这么多次在鬼门关里踏进去又蹚出来,她往日里从来不信神佛,现在依旧不信,因为佛从不渡人,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沦入深渊,不过深渊却有脾气,总有那么几个人阎王爷不收,大概她和七叶就在这几个人里面。想来,该给阎王爷烧点金元宝,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想着想着,她的眼神落在一个剔透的琉璃盏上,盏上刻着许多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要破盏而出。只是这样精美的瓶子里面却堆着泥土,长着一个小小的仙人掌球。
琉璃化蝶盏,这是秦淮王府——她的屋子,此番历经波折她终于回来了。
第61章 将士归·八
绿色的仙人球生机盎然地生长着,丝毫不惧怕黑暗和干涸,不知为何,千辞突然就想到了群贤会上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她还记得那女子叫戮青,黑衣短发,眼神如刃,明明只见了一面,她却将戮青的样貌记到了现在。
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情,千辞应该会跋山涉水去交戮青这个朋友,她在心里轻笑了一下,又落下幽幽叹息,上一个她这般想的人还是苏子卿,现在却连他的消息都没有了。
又想起群贤会上的一场闹剧,追究到底是因她而起,细细想来,都已经过去了一年光景。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秦大哥还在,老将军也在,楚星河仍喜欢跟她拌嘴吵架,一切都平静安稳...
千辞扶着屠三的手站起来:“带我去看看七叶吧。”站起来时晃了晃神,跟着腿也发软,险些站不住。
屠三连忙扶她:“老大...”千辞摇了摇头表示她没事,基本所有的伤都是七叶受的,她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艰难地进了屋,见七叶静静地躺在那儿,千辞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对七叶说她一直在陪着他,但不是的,她撒了谎,她甚至来不及陪他到最后一刻。
但她没有办法了,对于七叶所经历的漫长孤寂的痛苦,她只来得及窥到冰山一角半刻,能做的仅有骗骗他,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直孤身一人,即便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她还是想做。
千辞一转眼见屠三皱着脸,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的,她暗暗叹了口气,她还没哭,老三倒像是要哭了:“怎么了?”
屠三闷闷道:“都怪俺,没护好老大,才让大师受这么重的伤。”
千辞好笑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下雨滑坡是老天爷的意思,又不是你能管的,再说了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嘛。”
屠三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一样,你受了伤就是俺的错。”
千辞站定,她突然问屠三:“老三,你跟着我多久了?”
屠三脱口而出:“快七年了。”
千辞点点头:“都七年了...我还记得当年要不是我贪玩,傍晚时候想看花灯,我也见不到你。”
屠三纠正她:“不是傍晚,是晚上,当时天都黑了。”
千辞顷刻转头:“不是傍晚?”
屠三很坚定:“晚上,肯定是晚上,我还记得老大你给了我一锭金子让俺去救俺娘,只不过晚了一步,俺娘还是走了。”
千辞愣住了神:“你娘...没有救下来?”
屠三落寞地点头,又听千辞问他:“当时你见我的时候,我身边有没有一个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
屠三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答道:“没有。”
千辞问道:“你仔细想想,真的没有?”
屠三还是摇头,千辞皱起眉,醒来之后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八岁的光景——仍然没有七叶,也没有帮屠三救下自己的母亲,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但在梦中酒楼七叶挟持她之时,七叶的反应明明是听过她说的那番话,按理来说,七叶该在十二三岁时见过她,屠三也赶在晚上之前救下了自己的母亲,可事实却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千辞皱着眉思索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思索无果却想起来一件事情:“老三,莫川儿找到了吗?可受伤了?”
屠三:“找到了,被人捆在棵树上,幸好他在的山坡地势高,没什么事。”
千辞点头:“你记不记得莫川儿叫过我姐姐。”
屠三理所当然地点头:“记得啊,他不是整天跟在你身后喊阿姐吗。”
千辞纠正:“不是阿姐,是姐姐。”
屠三挠挠头:“这...可能叫过吧。”
千辞沉默了下道:“罢了。”垂眸时发觉屠三手上包了薄薄的几层纱布,随着他的动作,纱布已经被浸湿,透出红色来,屠三似乎意识到千辞的目光,不自觉地把手藏到身后。
千辞的心颤了一下,她醒来问了许多人,唯独漏了屠三,但滑坡的时候,他就在她身边,受的伤不可能比她轻,醒过来连伤都不顾便又来看顾她。
胡老二和屠三跟了她很多年,他们嘴上说是跟着她,唤她老大,其实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二是父亲栽培起来的,统领着暗卫替父亲做事,闲暇时刻便照顾她,屠三和他不一样,他是千辞亲自收下的人,她做什么去哪他都跟着,年年日日,直到今天,可她今天睁了眼却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老三,受了伤就别做这些事了,府上下人多,你不用亲自来。”
屠三笑道:“俺也没做啥,光在门口等着了,老大醒了俺得第一个知道才行。”
千辞问道:“那日滑坡,你如何脱险的?”
屠三放在身后的手猛地攥了起来,纱布上渗出更多的血:“当时水太大,被冲走的时候脑袋磕了一下,就昏过去了,二哥说是在个大石头那儿把俺捡回来的。”
千辞点点头,没发现屠三的异样。
正沉睡着的七叶皱起眉头,仿佛在经历什么及其痛苦的事情,忽地,他一下睁开双眼,只是这双眼睛却丝毫没有神色,像极了...盲人。
千辞握住他的手,轻声唤道:“七叶...”没有反应,她脑中嗡的一声,难道...七叶没有在大火里出来?
“七叶,我是辞儿,你能听到吗?”千辞的手都是冰冷的。
“他听不见。”有声音自门口传来,千辞回首见到来人并不意外,这世上能在秦淮王府的暗卫和她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的人没有几个。
她拍拍屠三的肩让他退下,没有注意屠三看见来人后怔愣的神色。屠三似乎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离开,与老乞丐擦肩而过的时候不自然的撇开了头。
待他走了,千辞道:“说清楚。”
老乞丐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十分没有正型,他喝了口酒:“你不是都想明白了吗?这是他的劫。”
大概是见了太多生死,又或者是见到老乞丐觉得七叶不会有事,千辞这次很平静:“怎么救人?”
老乞丐斜眼瞥她一眼:“丫头,求人可不是这么求的。”
千辞:“千家名下的酒楼,你随便喝。”
老乞丐眼神亮了亮:“爽快。不过我可提前说好,我救是一回事,他活不活得过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千辞:“自然。”
老乞丐才娓娓道来:“他所经历的梦魇唯有他死方能停止,他此次受伤太重,你闯进去扰乱了他的心境,以至于他心绪不稳,又把你带进了自己的记忆。那是他人生中最深刻的记忆,也是他的心魔。”
千辞皱了皱眉,如此说来第一梦是七叶的梦魇,第三梦是七叶的心魔,第二梦是什么,于是问道:“心魔...只有一个吗?”
这次到老乞丐奇怪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一个就够了,再多几个还要不要他活了?”他“啧”了一声问:“难不成你还做了别的梦,除了这呆子你还梦见了谁?”
千辞也不跟他绕弯子,点了点头:“屠三,我的手下,刚刚出去了,这梦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老乞丐正高举着酒葫芦往嘴里倒,听见这话突然停下了,自顾自看起手里的酒葫芦来,他晃了晃葫芦,又敲了几下,时而皱眉,时而深思,最后看着一个地方喃喃道:“跟了我这些年,还是坏了。”
千辞打眼一看,酒葫芦上下连接处多了一个小拇指粗的圆孔,像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锥进去的,只是...她与老乞丐面对着面,老乞丐自言自语时对着的是酒葫芦的另一侧,难道这孔是对称的,老乞丐看的那面也有一个?
正想着,老乞丐似乎又记起她的问题,把酒葫芦揣在腰间,不耐烦道:“不知道不知道,这么多破事我可管不过来。”
老乞丐脾气古怪,他说不知道,千辞就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如今最重要的是将七叶从梦中拉回来:“七叶苏醒之事,还请前辈赐教。”
老乞丐:“这事啊,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他死还是活关键就是一个字。”他的手指在空中绕了一圈,最后点在了千辞的脑门上:“你。”
老乞丐接着道:“他的这场梦魇说白了是你引起的,有因便有果,有劫便有解,这个劫因你而起,就该由你而终。”
千辞:“我应该怎么做?”
老乞丐道:“拿着我给你的缘由枝,再进梦一趟把人带回来。”
千辞思量了片刻:“哪个梦?”
“梦中梦,也就是他的心魔。”老乞丐哼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我可不讲第二遍。”
老乞丐后来跟她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听完之后,千辞记起七叶说的那句“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竟是如此。
“缘由枝只能烧半个时辰,进去后莫管莫问,看准时机将人拉出来,听见了吗?”老乞丐似乎有些不安,敲了敲桌子,闷闷的响声像是敲在千辞的心上,“记住,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问,不然你俩就都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