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他的话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吗?”周炼反正不觉得。
陈灵姿道:“刚刚那在小池塘边洗衣裳的,是叶家那个刚满月儿子的奶娘。可你没听见那二老爷说的吗,小少爷才刚满月她就要走了,这话不很奇怪吗?”
周炼想想也是,既然是奶娘,自然就要奶到孩子大了,像大户人家的,多半终身都会跟着,哪有满月就不要了的?
“难道是犯了错?”周炼揣测。
也就这点能说得通了。所以陈灵姿点头:“或许吧。”她虽是这样说的,可心里总觉得还是不对。
叶举人来请他们吃早饭。他庄子上新打的米熬的粥,配几碟子酱菜,一盘新炒的藕丝,倒是比外面卖的要香甜。
“今儿凉快,待会儿我叫人在荷花池便设下座椅,再备下船只,各位想钓鱼钓鱼,想摘莲蓬的摘莲蓬去。晚上我家里还请了城里的戏班子来,大家伙儿一块热闹热闹。”叶举人将今日行程都安排好了。
陈灵姿对钓鱼不感兴趣,也不想去摘莲蓬——她天天坐船,好不容易上了陆地,可不想再去坐船了。
陈妙仪倒是比她有兴致,她先是钓鱼,片刻之后觉得无趣,就又撑了小船入藕花深处。这么多人,就数她笑得最大声。
晚间果然有戏班子来了,就在昨晚搭好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这戏班子是锦州当地的,台上的戏子都带着浓浓的口音,陈灵姿费了半天劲也没怎么听明白,不多时就又觉得无趣了。
“你往哪儿去?”她起身的时候,陈妙仪一边往嘴里送着芙蓉冻糕,一边问她道。
“这里吵得慌,我出去走走,就回来。”陈灵姿道。
陈妙仪正自得其乐,也不管她,任由她去了。
戏台子搭在了叶家的园子里,此刻正是最热闹的地方,陈灵姿走出一射之地后,顿时觉得耳根子清净多了。
“咱们逛逛也就回去吧,”梨月道,“这里这么大,迷路了就不好了。”
陈灵姿道:“怕什么,迷路了就抓个人问路就是了。”
梨月哑然失笑,这位主儿如今是越发地有山贼气息了。
又走了一阵,黑灯瞎火地逛园子也没什么意思,陈灵姿正打算要回去,就瞥见前面不远处传出一点火光来。她也是闲着无聊,便拉了梨月过去瞧瞧。
等走近了,才发现那边是一处小小的院落,门前一盏灯,灯下并排坐了两个妇人在说话。
陈灵姿本不愿偷听人家说话,可偏生有一句就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她听见有个人说道:“可你能怎么办呢?那毕竟是叶家的血脉,不过是借了你的肚子出来的,你还真想着能去给老爷做小啊?不说你在乡下还有个当家的,夫人也不会同意啊。你别看她平日里慈眉善目的,手段厉害着呢。”
梨月才要说话,就被陈灵姿给制止了。她躲在暗处仔细瞧了,那个未出声的妇人正是这家满月小儿的奶娘。可另一个妇人才说什么来着?借她的肚子?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满月小儿其实是这奶娘生的?奶娘原来不是奶娘,是亲娘?可她怎么又是奶娘了呢?
只听那奶娘叹了口气,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哭过的:“我还能怎么办?当初老爷说得好好的,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也不要我回乡下去了,还要把我的阿宝接过来一起抚养。我当了真,一心一意为了他,为了我以后跟阿宝在这里也能有个容身之地。可谁知,谁知……”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另个妇人哀叹道:“你也是傻。你不想想,就是老爷同意你留下,夫人会乐意吗?夫人本意就是去母留子,倘若你这个亲娘在这里,那夫人算什么?再说了,就算老爷和夫人都同意你留下,你男人也不会乐意啊,更何况还要把阿宝接过来,岂不是叫他孤家寡人一个了?”
听她提起那个男人,奶娘不禁恨道:“都怨他,当初要不是他好赌,也不至于阿宝才五个月大,我就要来这里。我既来了,为何还要我再回去?”她哽咽着,抬手去擦眼泪,可哪止得住?
“你这可是说的糊涂话了。”那妇人又道,“当初就是因为你男人还不上钱,老爷又没个子嗣,听说你能生养,又生得尚可,这才买了你来,也白纸黑字写了,待你生下儿子就免了你男人的债。当时你来我就劝你,这家里千好万好,可唯独不能相信男人的一张嘴。”
“可,可老爷真的对我很好。”
“老爷对他的马,对他的盆栽也都很好,可那又如何呢?”妇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对老爷来说,你跟那些马,跟盆栽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给他消遣的。你听话,他愿意待你好些,你要的多了,你看他可还会依你。”
“可,可……”
“哎呀,你还可什么呀可?”妇人气急败坏,“我劝你一句,如今他们要你走,你也就别想着再留下来了,不如趁着老爷对你还有些愧疚之感,叫他多给你些钱伴身才是正经。等你回了乡下,保不齐你男人还要去赌,那些钱你可得都看好了,你的阿宝还要靠你养呢。”
奶娘抽泣得更厉害了:“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
听到这里,陈灵姿无声叹了口气:“走吧。”她对梨月说道。
可没想到她这一转身,就撞上了某人的笑脸。她差点惊叫出声,好在最终拼命忍住了。她看了那边灯下的两人,见她们毫无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方松了口气。继而又恼怒,她一把拽了周炼,迅速离开了此地。
“你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待到僻静处后,陈灵姿问道,“也不出个响,就这么吓人一跳。”她翻了个白眼。
周炼无奈:“我是看你听得认真,这才不忍心打扰你的。况且,才你的丫头是想要提醒你,可你让人家闭嘴来着。”
陈灵姿转头看了梨月,梨月忙低了头。
周炼又不怕死地挑拨离间:“你看你多凶,你的丫鬟都不敢反驳你。”
“关你什么事?”陈灵姿瞪了眼就要去捶他。
周炼见势抬手就要挡,可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他定睛一看,陈灵姿都已经走出几步远了。
“喂,你等等我呀。”周炼叫着跟了上去。
陈灵姿没管他,依旧自顾自走着。
周炼赶上与她并肩,不住地找话说:“刚刚你都听见什么了?”
陈灵姿不搭理他。
他于是自问自答:“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借腹生子的。那叶举人看着也是有学问有家产的,就算是夫人生不出孩子,花点钱纳几个妾室也好啊,何必行这种事?”
他的话实在太多,且态度很不端正,这让陈灵姿颇为不满:“什么叫‘花点钱纳几个妾室’?女人就不是人了?被你们男人当作货物一般挑来选去的?”
周炼愿意是想哄她说话来着,但没想到却惹怒了她,他自知失言,便赶紧立正挨打:“是我说错了。”
陈灵姿犹不满足:“错哪儿了?”
周炼迟疑着:“不该花钱纳妾?”
陈灵姿呵地笑出了声:“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那你就告诉我。”周炼道,“你告诉我,下次我就不会再犯了。”
“好,我告诉你。”陈灵姿停下了脚步,她望了周炼,认认真真同他说道,“你错在没拿女人当个人看,你没有像尊重男人那样尊重女人,这就是你犯的最大的错。”
“最大的错?”周炼一愣,“我还有别的错呢?”
“多着呢。”陈灵姿哼道,“我都懒得讲你。”
周炼想了想道:“你觉得我不尊重你吗?”
陈灵姿反问:“你觉得呢?”
周炼又想了回:“可是人人都说,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温良恭顺便是美德。而我们男子要做的便是保护她们,爱护她们……”
“就是没有尊重她们这一条。”陈灵姿替他说完。
周炼沉默,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正当这时,前头不远处突然人声大作。陈灵姿看了过去,那正是戏台的方向。
第二十二章
等陈灵姿和周炼匆匆赶到时,就见那位叶家二老爷怀里抱着一个浓墨重彩的小旦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大夫!大夫呢?”叶二老爷叫道。
陈灵姿留神看了那个小旦,即便脸上看不出他原本的长相,但仅凭那一双吊梢凤眼,便可见一斑。只是此刻他不再有台上曼妙的风采,他蜷缩在叶二老爷怀里,豆大的汗珠不停滚下,一双手死死拽住了叶二老爷的衣襟。
从一旁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陈灵姿听到了,这个小旦失足从台上跌下,许是腿断了。
台上的戏变成了台下的,有些人早心知肚明,然而就在叶二老爷冲上去抱起小旦的那一瞬间,剩下的人也就都明了了。
这寂静没持续多久,叶二夫人的哭叫声叫响了起来。
叶二老爷原本就与他的这位夫人没什么情感,此刻也就任由她哭闹咒骂,自己只顾着要大夫来看。
陈灵姿冷眼旁观,她说了一句话:“这个叶家,真是烂透了。”
在一切都回归平静后,戏自然是不会再唱的了。在大将军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出家丑,叶举人自觉脸上无光。周大将军等人也识趣,道还要赶路,明日就回去船上吧。这回叶举人没有多挽留,只是殷勤地送他们回去住处。
“其实我这个二弟,他原本也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在送他们回去的路上,叶举人还是忍不住要找补,“只是头一回去考试,被同考场的太守之子污蔑是作弊,他气不过,发誓此生再也不要踏进仕途,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相比较周大将军和自己父亲的含糊应对,陈灵姿的发问就很犀利了:“既是被污蔑,那就该打官司要个清白啊。”
叶举人大概是没想到接他话的会是个年轻女子,他先是一愣,见周大将军并无反应,便苦笑道:“污蔑他的是太守之子,我那时已不在官场,朝中无人,谁会听我们的呢?不过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罢了。”
“这是什么话?”陈妙仪脆生道,“朝中无人,受了污蔑便不能洗刷冤屈了吗?那要是这样,那些被迫害了的百姓,岂不是都申诉无门了?那还要朝廷命官做什么?干脆都回去卖红薯好了。”
叶举人又是一愣,他惊讶于小小女子竟能说出这种大话来,便是他一个男人,也不敢当众说出这样的话。
“两位小姐可真是女中豪杰。”叶举人唯有夸赞道,“只是你们想的是好的,可真有了事情,就知道是如何难了。”
“世上无难事,”陈妙仪道,“换了是我,既是州县不肯管,那我就再往上告,去京城,甚至是告御状,我都要寻个清白。”
“不错。”陈灵姿赞同道,“都说堂堂七尺男儿,可如今我瞧着,七尺男儿也不过如此,遇到点事就自暴自弃,沉溺于酒色,混迹于市井,真是枉对这只许男人们读书科举的世道。”
“咳,灵姿。”相王终于开口了,“怎么跟叶老爷说话呢?”
“不妨事不妨事。”叶举人笑着摆手,一副长者的姿态,“年轻女儿家嘛,还不知道这世道的险恶。”
陈灵姿和陈妙仪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显然对叶举人的话不以为意。
倒是周炼深深看了陈灵姿一眼。他觉得,他以前似乎从未好好认识过她。
第二天一早,周大将军等人便告辞离去了。
不过他们并未当天就起航继续北上,而是转道去了锦州城。周大将军也有产业在此地,此行顺利去查看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在城中逗留了两日,这夜返回船上,只等天亮便启程。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一个守夜人的一声尖叫却划破了这片沉寂。
陈灵姿当时还未入睡,她伴着床头的灯盏翻看一本从锦州城淘来的话本子,正看得入迷呢,就被那声尖叫给拉回了神思。
“怎么回事?”她从书卷上移开视线,问道。
梨月披了件衣裳起来,手里擎着灯盏出去了,不多时就又回来,答道:“出事了,外头有个死人。”
“死人?什么死人?”陈妙仪终于被这响动给吵醒了,她一面爬了起来,一面揉了眼睛问道。
梨月关好门,缩回了小榻上:“我也没见着,是赵管家说的,说是守夜的人去起夜,看见水里头白花花的一样东西,他以为是鱼还是什么的,找了根棍子去戳,却不想戳出个女人的脑袋来,都已经泡得这么大了。”她双手比划着,颇为夸张。
陈妙仪却不怕,她反而笑道:“这可是胡说了,怎么可能会泡发到那么大?赵管家肯定是说出来吓唬你的。”
陈灵姿皱了眉:“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落水呢?”
梨月道:“不是咱们的人,现在赵管家也打发人去周大将军船上问了,不知是不是他们的人。”
陈妙仪来了精神:“要不去瞧瞧?”她怂恿着陈灵姿。
“罢了我的小祖宗,”星霜苦着一张脸,“这大晚上的,去瞧什么死人?要我说还是等明天天亮了再说吧。”
梨月也赞同:“他们也打发人连夜进城去了,这事儿肯定得报官的。”
陈灵姿也不想出去,她虽不怕死人,但现在外头肯定闹哄哄的,她们还是避开点的好。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陈灵姿匆匆洗漱穿戴完毕,才出来船舱,就见岸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了,多是他们和周家的下人,也有早起来江边洗衣裳的村妇和打鱼的渔民,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着地上那具被白布覆盖着的尸体窃窃私语。
有大胆的想要上前,就被周家的人给拦了下来。
周大将军手下的人都当过兵,个个凶神恶煞,往那一杵,一般人也不敢上前。
好容易等城里的官差们来了,那具女尸脸上的白布被拿下,官差们尚无大的反应,围观的人群里却有人惊叫出声:“这不是田家的媳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