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这副躯壳,不知何时要被因他而起的仇恨撕毁,不知何时要被囚困过他的囹圄再度拘锁,最后于无人留意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有些东西,终究是他沾惹不得的。
惊蛰轻轻闭眼,而后又睁开,直视顾璟浔,一字一句,“殿下以后若有吩咐,派人来通知一声便可,一月内,某愿效犬马之劳。”
他说着,竟后退一步低首抱拳。
顾璟浔听到他的称呼,看着他一板一眼的动作,心底一沉。
她迈开步子逼近他,带着浓浓的不满,“我有名字,顾璟浔,玉石璟,水边浔,你为什么叫我殿下?”
青年淡淡抬眸,“旁人都是这般唤。”
“旁人是旁人,你是你,你不一样!”顾璟浔急道,昂着脖子绷着脸,“璟浔,小浔,浔浔,你选一个,不准叫我殿下!”
惊蛰不知她发什么癔症,为何会执着于这种事情,她说的那些称呼,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于是再次将靠近的人推远了些,冷道:“告辞。”
言罢,他便施展轻功,迅速从屋内闪身离开。
“慢着!”眼瞧人这回又要跑,顾璟浔真是没法子了,朝暗处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暗卫现身,将所有的出口堵住。
惊蛰恰好飞身到画廊的台阶上,被人挡住了去路,便停下脚步。
周围的暗卫持剑围上来,他回头,见顾璟浔从屋中追出,原本寂静无波的眸子,渐渐泛起冷意。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与顾璟浔的人动手。
搞出这样的动静,顾璟浔刚出门就后悔,蛰哥哥之前是个杀手,这院中的架势,太容易引起他的警惕误解。
顾璟浔连忙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回去,她觉得自己要完,脑子一热召暗卫出来,是将惊蛰拦下来了,可如此以来,先前的努力极有可能白废。
在蛰哥哥眼里,她怕不是成了那等利诱不成,恼羞成怒转而威逼的恶霸。
她跑着惊蛰跟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张口道歉:“对不起。”
青年的表情依旧冷淡,顾璟浔快哭了,“你别生气,我没有不让你走,就是……有话还没说完。”
惊蛰手指微蜷,下意识攥紧成拳,他觉着自己该去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往下说,她其实嘴甜的很,他怕从她口中听到些动听的话,就真的走不了了。
“你说要我派人通知你,可我又不知道你在哪,不如这样,我将要交代的事写在信纸上,放在……”顾璟浔犹豫了一下,抬头四处寻找着,忽然眼前一亮,指着惊蛰身后的画廊廊柱道:“放在那个缝隙里,待玉球亮时,你便过来取。”
惊蛰听到顾璟浔只是与他商量如何传信,心中稍定,似松了一口气,又似有丝缕空落一闪而过。
他转头朝画廊顶上看了一眼,眸中冷色已无,轻轻颔首,“可。”
言罢,便下了台阶,走向院门的方向,这回顾璟浔没有拦他,只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人彻底离开不见,她才收回目光,沉沉地呼了一口气。
话虽没有说得那般直白,她也知道蛰哥哥是在拒绝她,还是一点儿机会都不想给的那种。
说不伤心,那是假的。
但她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以退为进,万一逼急了,蛰哥哥真的躲着不见,她上哪哭去。
惊蛰离开之后,直接回了客栈,拿了一路的画卷被他随意丢在桌上,他出门找小二唤了水,洗浴之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床上运功。
只是今日却不同往日,一闭上眼便全是顾璟浔靠在他怀里,软声温语地说叫他搬去她的府中住。
真气四散,惊蛰捂着胸口闷哼一声。
这还是他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心绪烦乱,功怕是练不成了。
惊蛰下了床榻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给自己,慢慢饮尽。
视线往下,那不甚精致的画卷静静躺在桌上,惊蛰握杯的手微顿。
他默默盯了一会儿,放下杯子,将画卷展开。
入目是一座楼阁,楼前繁花紧簇,桃红李白,而在那被花木掩映的阁楼一角,一抹倩影伫立窗前凝望,画卷的右上角,用小篆题着“花梢缺处,画楼人立”。
惊蛰蹙眉,看了半天也没明白顾璟浔为何会送他这种东西,这画实在是普通,便是那画上身影绰约的女子,也与顾璟浔不甚相像。
琢磨不透,惊蛰便将画放回桌子,正欲卷上,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惊蛰过去将房门打开,门外站着书生打扮的霜降。
对方嘴角噙着温笑,往房间看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吗?”
惊蛰放下按住门扇的手,错开身放人进去。
霜降进了门,四下里看看,转身面向惊蛰,问:“收拾的怎么样了?”
惊蛰抽出圆桌底的凳子,示意对方落座,道:“没什么需要收拾的。”
霜降便又笑答:“也不妨事,侯府给你备的都有。”
“不是说明日萍聚茶楼见面吗?”
霜降无奈,“这不是想看看你还还有什么需要,好叫人提前准备上。”
“没什么需要。”惊蛰顿了片刻,道:“清净一点就好。”
霜降:“放心,知道你不爱热闹。”他的手搭在桌子上,手指恰好碰到那副画的画轴,便下意识低头看去。
视线在整幅画上逡巡半天,霜降面露疑色,“你喜欢这种画?”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与冷冰冰的青年不搭啊。
惊蛰顿了一下,垂眼遮挡情绪,“别人送的。”
霜降表情更惊讶了,他何时交到那种会送他画的朋友,且这幅画,虽笔锋不错,可画纸和画轴,未免寒酸了些,送人东西也不当送这样的吧。
画卷上的小篆字体倒是亮眼,霜降拿起来咂摸半天,表情莫测:“这送画之人,倒是……有趣。”
惊蛰闻言抬眸,微微皱眉,“什么?”
霜降便提着画轴,指着上面的词句给他看,“‘花梢缺处,画楼人立’出自范至能的《秦楼月》,词的上阙,‘浮云集。轻雷隐隐初惊蛰。初惊蛰。鹁鸠鸣怒,绿杨风急。’”
他放下画卷面向惊蛰,问道:“这画是谁送的,这可是一首……闺怨词。”
青年一怔,倏然起身,拿起画卷便撕,霜降被他吓了一跳,忙将人拦下,“好端端的撕它做什么?”
惊蛰手僵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知道这画用意的第一反应,便是毁掉它。
他胸膛起伏,气息沉沉,终于还是放下手,默默地坐了回去。
霜降见他坐下来后,整个人僵愣得宛如一座雕像,心中奇怪他怎么这个反应。
他重新看向那幅画,脑海中冒出些苗头,又觉得荒谬。
于是便岔开话题:“既然今日已经见过了,就不必再约萍聚茶楼,明日巳时你直接到平南侯府正门,我会在那里等你。”
惊蛰颔首,霜降便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搅了。”
他语罢,不由自主地朝桌上的画看了一眼,但他又不是那等嘴碎好奇之人,也不多问,笑笑便退出房门。
霜降走后,惊蛰依旧坐在桌边良久未动。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终于起身,卷起画拿在手中,在屋里转了一圈,将东西放到柜子顶上,往里推着,确定看不见了才收回手。
翌日清晨,惊蛰起来收拾了东西,离开客栈往平南侯府而去。
霜降一早便在大门口等侯,远远看见青年,立刻下了台阶过去迎接。
他看了一眼惊蛰单薄的不像话的包袱,愣了一下,“就这点东西?”
惊蛰颔首,霜降忍不住又问:“昨天那幅画呢?”
问完他又后悔了,见惊蛰目光微微闪烁,他又忙笑说:“先进去再说吧。”
平南侯府占地不小,只不过容长樽不是那等骄奢之人,故而有半数多的房间都没有住人,府中也没置太多假山池沼,不过却弄了一个小型的演武场。
霜降领着人四处转悠,边走边道:“侯爷下朝还未归,我先带你熟悉熟悉侯府,晚些再去拜见侯爷。”
走到一处棕树下,他指着前面一闪院门道:“这里是后厨,每日会有人送饭菜到各院,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到这儿来知会一声。”
他言罢,院中便有一个胖大叔走出来。
那人一笑,眼睛便只剩一条缝,瞧着跟个弥勒佛似的。
霜降立刻热络地唤了一声:“葛叔。”
胖大叔面露憨态,瞧瞧惊蛰,“这位小哥面生啊。”
霜降便笑着介绍:“这是新来侍卫,荆祈。”
“好,好,好。”胖大叔连连应声,“你哥儿俩想吃点什么,叔儿给你们去做。”
霜降便问:“今日有什么?”
“松鼠鱼,白灼菜心,还有道冬瓜汤。”
“那便有劳葛叔饭时往我那儿送些。”霜降比了两个手指,“要两人份。”
胖大叔爽快地“唉”了一声,两人寒暄之后,霜降便带着惊蛰离开。
往南边又路过一处院落,霜降直接带着人进去,院中搭着四方的亭子,亭下摆了长桌椅凳和绣架,绣架前坐着个妇人,正在埋头刺绣。
他走到那亭子底下,便开始扯着嗓子喊:“张姨!”
那声音振聋发聩,喊得一旁的惊蛰都明显愣了一下。
那正在刺绣的妇人扭过头,看见霜降走近,用不亚于方才的声音喊:“是阿升来了!”
她又看向惊蛰,扯嗓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叫荆祈的小兄弟,诶呦,瞧这身板,可真结实!”
“是嘞,是嘞!”霜降一旁附和,表情讨巧。
惊蛰:“……”
他感觉耳朵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似看出他有些不自在,霜降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这位是张姨,府里的绣娘,就是耳朵有点聋,平日里大家都是这么跟她讲话的,往后你要是做衣服,尽管来找她,张姨的秀活,可不比宫里的绣娘差。”
他这边说完话,张姨已经大嗓门唤他二人过去,霜降连声应答,领着惊蛰一道进屋去。
张姨从大顶柜中取出四套衣服并两双鞋子,捧到惊蛰跟前,笑呵呵的,“时间赶得急,只做出了四套,过两天还有,来来来,快换上给姨瞧瞧!”
惊蛰:“……”
人走到跟前,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是霜降上前打了圆场,“他性子闷,张姨您就别开他玩笑了。”
“大小伙子的,怎么还跟小媳妇似的这么臊呢!”张姨不止说话声音大,笑起来也格外响亮。
霜降嘴角直抽,他立在惊蛰身前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表情,也不敢想象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忙接过那几套衣服鞋子,扯上惊蛰往外走,边走边朝屋里的妇人喊:“张姨,我下回再来看您啊!”
两人快步离开院子,走远了些才停下脚步,霜降尴尬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你莫生气,张姨跟人说话就这样,没什么恶意。”
惊蛰轻轻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霜降松了一口气,将那衣服鞋子递给惊蛰,“这是给你准备的,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行,便送来张姨这儿改改。”
那四套衣服中,两套常服,两套侍卫服,料子虽不算精贵,但是针脚细致,配色也十分讲究。
惊蛰接下,打开来时提着的包袱,将东西一并折放好。
他如今倒似乎有些明白,霜降为什么会在立春刺杀容长樽时,临阵倒戈,以命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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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浮云集。轻雷隐隐初惊蛰。初惊蛰。鹁鸠鸣怒,绿杨风急。
玉炉烟重香罗浥。拂墙浓杏燕支湿。燕支湿。花梢缺处,画楼人立。
——宋·范成大《秦楼月》
第33章 纨绔
一路游览,霜降与惊蛰来到府中的演武场,里面传来几声凄惨的叫唤,两人一怔,一道走进去。
那茂盛的梧桐树下,放了一张躺椅,椅子上躺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头带玉冠,手持玉杯,神情悠哉地喝着茶,另有旁边两个小厮点头哈腰地为他打扇。
在往上瞧,高高的树杈间,竟挂着个中年汉子,底下的小厮牵着条半人高的狼犬,那狼犬正呲着牙朝树上吊着人猛蹿,那汉子虽未被咬到,却吓得哭声叫喊。
底下的小厮哄笑,“瞧他吓得那样儿,不是会武功吗?不是能耐吗?还教训起我们公子爷了!”
中年汉子身形挣扎,枝杈咔嚓一声断裂一半,人猛得下坠。
霜降迈进大门看见这一幕,脸色不由一变。
他自己如今无能为力,忙朝身边唤了一声:“惊蛰。”
青年颔首,飞身朝梧桐树而去,身形快如鹰隼,于半空中救下摇摇欲坠的汉子。
人落到地上,狼犬狂吠着冲过来,惊蛰乌靴朝地上的断枝一踢,那树枝便飞撞过去,直将狼犬击飞几米,重重摔在地上。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场变故吓呆了,躺椅上小公子率先回神,手中玉杯往地上一摔,刷得站起来,“你谁啊,敢伤小爷的阿茶!?”
阿茶便是此刻躺在地上委屈哼唧的狼犬。
其中一个打扇的小厮也回过劲儿来,冲着惊蛰叫嚣道:“哪里来不长眼的小子,敢在这儿逞能,知道我们爷是谁吗?我们爷可是这府里唯一的少主子!”
唯一的少主子,可不就是容长樽唯一的公子容越嘛。
惊蛰淡淡撇了二人一眼,神色冰寒,一语不发。
容越被他的目光看得莫名脊背一凉,又瞧瞧自己半天站不起来的爱犬,登时火气更大了,朝身边的几个人吩咐道:“给小爷好好教训教训他!”
几人顿时露出趾高气昂地面孔,朝着向惊蛰围过去。
“住手!”
身后传来一声呼呵,容越摇着扇回头,见霜降沉着脸走来,摇扇的手一顿,脸上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收敛许多,问道:“林大哥,你怎么来了?”
霜降走到他面前,忍不住叹气,“公子,您方才在做什么?”
容越刷得收了折扇,指着惊蛰与那中年汉子:“这俩人伤了我的阿茶,我教训教训他们!”
“公子,属下方才都看见了,是您将人吊在树上放狗嘶咬。”
霜降板起脸,容越的气势便又弱了许多,他看看惊蛰,声音放轻不少,“既然是林大哥认识的人,今日我便饶他一回,但是这个人,我不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