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躺着榻上,实在不好喂,惊蛰便又扭头使唤霍谨,“你把她扶起来。”
霍谨立刻上前,扳着肩膀,将人托起来一点。
顾璟浔被这么一推,似乎清醒了些,竹筒贴到嘴边,她便闭着眼张口去喝,凉意顺着喉咙流入肠胃,一瞬间冲散腑脏中那股子溽热恶心的感觉。顾璟浔原本是小口咽的,慢慢变成了大口吞。
微浊的汤水顺着嘴角留到下颌,惊蛰迅速拿着帕子给她擦拭干净。
霍谨扶着人,时不时地看向惊蛰,被发现了又慌忙扭回头。
他记得在渠门时,他和那些孩子有不少因受不了训练而昏倒,那时青年顶多拎点水丢点药,哪里亲自照顾过人。
惊蛰哥哥脾气大得很,一点都不像有耐性的人。
竹筒里的绿豆汤喂净,霍谨动作轻缓地将人放着躺好,见惊蛰又洗了帕子拧干,他正要去接,青年已经自然而然地给顾璟浔擦起来。
霍谨只好讷讷收手,起身端起木盆,换了半盆凉水回来。
他将水放到一旁,惊蛰便又将帕子浸到水中,边洗边问道:“伤是什么回事?”
房间中安静了许久,霍谨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他眼皮垂落,声音听着平静:“练功练的。”
惊蛰不置可否,也没有追问,沉默着一遍又一遍地给顾璟浔擦拭额颊和脖子。
霍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昏沉的顾璟浔,犹豫半天,才小声问:“惊蛰哥哥,我以后要见你,到哪里去找?”
惊蛰眉头动了一下,却是冷言道:“不必寻我,以后也不必再见面。”
小小的少年,原本满怀希冀,被这么一盆冷水浇下来,登时就傻眼了,神情不可思议中带着受伤。
“惊蛰哥哥……”
青年将手帕置到木盆中,溅起些许水花,扭头冷冷看着霍谨:“莫唤我哥哥,也莫唤我……旁的,你若无事,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霍谨被他这么看着,愣是掉了一颗泪珠下来,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小声掩饰哭腔:“我知道了。”
少年憋得双颊泛红,扭头跑出医馆。
惊蛰朝那空了的位置看了一眼,漠然的表情似没有丝毫动摇,他将手伸到一旁的木盆中,重新洗净手帕。
一直到过了正午,顾璟浔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老大夫抓了药让药童熬好端上来,顾璟浔闻见那味儿,险些没再度昏过去。
惊蛰端着药碗递给已经醒来的顾璟浔,姑娘头摇成了拨浪鼓,死活不肯接,青年便将瓷碗往边上一放,起身便走。
顾璟浔连忙抓住他的衣服,急道:“我喝我喝。”
青年重新坐到位置中,端起药碗面无表情地递过去。
姑娘委屈巴巴,一脸视死如归,却还是垂死挣扎了一番:“我没力气,你能不能喂我啊?”
出乎意料的是,惊蛰居然什么都没说,端着碗放到了她嘴边。
虽然不是拿着汤匙一勺一勺的喂,但顾璟浔已经很满足了,她跪坐在小榻上,憋了一口气,埋头喝起来。
又苦又腥的味道直冲颅内,差点把顾璟浔当场送走。
若是被院里伺候的嬷嬷侍女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她们这位遇上吃药连皇帝面儿都不卖的长公主殿下,居然有一日能这么乖巧地大口喝药。
一碗药下肚,暑热的痛苦劲儿虽然减轻了,可嘴里那股难言的味道却差点惹哭顾璟浔。
酸涩涌到眼眶,顾璟浔毫不隐忍,直接掉起泪珠来。
不哭白不哭,会哭的宝宝有糖吃。
她这么一掉泪,惊蛰的眉心果然轻蹙了一下,却是什么都没表示。
顾璟浔一边掉泪一边给他提示,“我想吃糖,想回家……”
“不行。”青年道,似觉得话有歧义,他又说:“暑热未退,不可食甜。”
他这话说的,顾璟浔一下子又不觉得苦了,甚至还有点甜。
她悄悄藏起笑容,脸上依旧是可怜兮兮的表情,“那我可以回家吗?”
惊蛰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睛,那浓密的睫毛被泪沾湿,脆弱轻眨,更显鸦色纤长。
青年没说话,起身走到碾药的老大夫身边,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后掏出些碎银放到桌上,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拎了几包药。
他走到小榻边,垂眸看着顾璟浔,“走吧。”
上面的姑娘却不动,抬手揩揩眼泪,“我身上乏力的很,走不得路。”
那擦泪的动作着实有些做作,但身体虚弱却是真的,惊蛰只要仔细,是能感受到旁人的气息变化。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顾璟浔却立刻直起腰道:“不能拎着,会喘不过气。“想起霍谨的状况,她又急急补充:“也不能扛着,会头晕。”
惊蛰:“……”
要求还挺多。
青年背对着顾璟浔矮下身体,只道:“上来。”
顾璟浔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恹恹的病气一扫而空,欢欢喜喜地趴到青年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附在刀上的那些日子,她记不清有多少次贴着青年的后背,如今真切接触,顾璟浔竟生出些奇妙的动容。
这一次,蛰哥哥是感受到她的。
外面的天气不如医馆中凉爽,顾璟浔甫一出来,只觉得闷燥异常。
但好在心情不错,她趴在惊蛰背上,歪着头,手在青年额头上蹭了一下,“你出汗了。”
低低柔柔的声音钻入耳朵,呵出的香热之气喷洒于侧颈,惊蛰只觉得半边身子都似被灼烤了一般,又麻又烫。
午后的空气本来就热得出奇,惊蛰没走多久便出了一身汗,偏背上还趴了一个人,那柔软隔着湿闷的几层衣衫,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肌肤。
不过半条街的路,惊蛰就有些受不住了。
偏生背上的人还不肯让他清净,时不时地动一动,唇儿凑到他耳边,低低叙着话。
“蛰哥哥,你累不累啊?”
“前面有卖伞的,咱们买一把撑着遮遮太阳好不好?”
“对了,咱儿子去哪了?”
“……”
惊蛰险些没把顾璟浔抡出去,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闭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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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我麻了。
第30章 用意
他低吼这声,着实吓了顾璟浔一跳,察觉蛰哥哥是真的动了怒气,顾璟浔不敢再胡说八道,随即闭上嘴巴趴着不动了。
等走到那卖油纸伞的铺子边,顾璟浔小声与惊蛰商量,“我想买把伞。”
青年当真不想与她浪费时间,但听得她这般忐忑的语气,忍了忍还是将人背到摊贩旁边,道:“快挑。”
顾璟浔这回学老实了,迅速伸手取了一个。
她正要掏银子,惊蛰已经勾着她的腿弯摸出腰间的铜板递出去。
顾璟浔弯唇无声甜笑,撑开伞罩在两人头顶上。
没了日头直晒,果然清凉了不少。
这街上虽不算热闹,但仍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见着一个青年背着个姑娘,皆忍不住小声嘀咕。
惊蛰耳力好,自然听到了几声“不害臊”的话,眉头不由蹙起,脚下步调快了许多,等到了一处无人的街巷,他干脆施展轻功从各处屋顶飞掠而过,不多时便带着顾璟浔回到桓亲王府。
顾璟浔的院落原先伺候的人有不少,自醒来后,她便将人撤了大半,只留下几个可心的。
此时画廊之下,恰有两个侍女洒扫,抬首间忽觉有黑影闪过,再去看时,就见院中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位玄衣的青年。
两人皆骇了一跳,正要惊呼出声,却又见那青年后头冒出个脑袋,正是她们一上午不见人影的长公主殿下。
顾璟浔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两个侍女赶忙压下嗓子,一声不敢吭。
顾璟浔收了伞,察觉惊蛰要将她放下,忙搂紧他的脖子,“你背我进屋好不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惊蛰原本想要拒绝,但想到他亦有话要同她讲,便一言不发地将人背入房中。
画廊下的两个侍女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男子背着她们殿下进了房,皆是一脸惊恐,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房间中放着青铜制的冰鉴,一进门,清爽的凉意便侵袭全身,连惊蛰这种不畏热的,都觉得舒畅不已。
他将背上的人放到圈椅上,刚要后退又被扯住了衣袖。
姑娘坐在宽大的椅中显得有些娇小,笑眯眯地仰着脸,“你也坐。”
惊蛰扯了一下,将袖子从她手中脱离,依旧是后退了一步。
顾璟浔也不气馁,望着他格外真诚道:“今天谢谢你。”
她话说完,从门口进来一位侍女,恭恭敬敬奉上菊茶,顾璟浔起身提了瓷壶,倒好一杯双手捧给惊蛰,“出了这么多汗,先喝点茶吧。”
惊蛰没表示什么,接到手中饮了半杯,倒是看得送茶的侍女目瞪口呆。
她家殿下何时亲自上手伺候过人,还是用这样亲昵的情态。
侍女忙又低下头,不敢再多看,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心里却暗暗称奇。
顾璟浔撇了边上的侍女一眼,走过去附到她耳边吩咐几句,对方听完表情有片刻的慌措和不自然,之后低声应“是”,无声又迅速地退出房门。
顾璟浔立即回到惊蛰身边,轻声轻语:“我身上黏腻难受的紧,想去冲洗一下,你先在这里歇息片刻,过会儿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惊蛰看着她半带柔情的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眯了一下眼,沉默颔首。
顾璟浔这才放心地出了门,往浴房去了。
堂中一个侍从不见,安静凉爽,惊蛰等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厮。
那人弯着背,脸儿微扬,带着得体的笑,到惊蛰面前先麻利地作了一礼,声音似捏着嗓子发出的,“奴才是殿下派来伺候公子的,殿下说今日多亏公子相助才能安然无恙的回府,劳公子受脏受累,便差奴才领公子前去濯洗松乏一番,公子请吧。”
他声音压低了也能听出些尖细,再看姿态,惊蛰便也猜出了对方是个宦官。
青年眸子流转幽黯,在对方正要出声提醒时,抬步往屋外走去。
等跟着那宦官来到浴房,惊蛰站了片刻才走进去。
宦官立在门口,笑呵呵道:“里面东西都备好了,殿下说公子不喜人从旁打搅,奴才就先告退了。”
他说着,弯腰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惊蛰关了门走到屏风后,那里放了两个浴桶,水已经添好,右手案上摆着澡豆熏香一应物件,还整整齐齐叠放着衣物鞋袜。
惊蛰绕着屋子检查了一遍,往里走挑开珠帘,竟发现还放着一张床榻,淡红的蝉翼纱帐朦胧如雾,柔顺垂落于软衾之间,这里光线微茫,身后浴桶中的水汽蒸腾,更是平添了十足的旎旎。
惊蛰瞳孔一缩,曲指成拳,复又松开,另一只手倏地放下挑起的珠帘,转身离开。
玉珠相撞发出断续脆响,惊蛰行至门边,却又停住脚步,往那两个浴桶看了一眼。
……
顾璟浔这边沐浴更衣之后,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见着惊蛰人影,心下不由焦急。
她这洗浴已经够慢的了,蛰哥哥还能慢过她,顾璟浔思索片刻,忽然从小榻上起身,快步出了门,朝惊蛰那处浴房而去。
身后侍从跟上来,她挥挥手示意都退下,等走到门口,又停下步子,朝里试探唤了一声:“蛰哥哥,你好了没?”
里面无人应声,顾璟浔心底慌张,抬手拍了拍门,那门竟没有拴上,拍了两下便露出一道缝隙。
顾璟浔愣了一下,直接推门进去。
蛰哥哥该不会跑了吧!?
屋内光线绰约不明,绘着鱼戏图的紫檀屏风光影重叠,鱼儿似映烟潜游,栩栩如生。
顾璟浔原本是冲进来的,走到屏风附近却又慢下脚步。
万一蛰哥哥还在沐浴呢,她这么贸然闯进去,惹恼了他可怎么办。
顾璟浔猫着步子,探头探脑地往屏风后面偷瞄。
黑暗中,一张手忽然伸出来,攥住她的手腕,直直地将她扯到屏风后面。
那手掌宛如铁钳,力道大得惊人,顾璟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拽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等勉强站稳了,才看清拖拽自己的人。
烛火摇曳下,青年挺立如松竹,眼目沉敛,浴桶中尚存的热气润他的眉睫分外浓黑。
他低眸看着她,鸦睫倾覆如羽颤巍,胸腔起伏,吐息浊沉。
顾璟浔伸手抚平乱跳的小心肝,松了一口气,庆幸道:“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话音刚落,手腕处顿时一紧。
顾璟浔颤着齿用另一只手去掰惊蛰,“疼,疼……”
青年甩开她的腕子,盯着她,眼眸晦暗阴沉。
那少女刚沐浴不久,脸颊粉润如出水芙蕖,身罩绯色细纱,浓密乌发半数用两个红玉钗盘着,其余的自然垂落,散于纤瘦脊背。
她额上点了花钿,粉黛略施,眉眼细致,分明是精心打扮过的,一张小脸分外的清媚冶丽。
顾璟浔被他这么大力的甩开,踉跄了两步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她扭头看着立在角落处的青年,囔道:“怎么了呀?”
姑娘揉着被捏痛的手腕,有些委屈不解,没等惊蛰回答,她又露出诧异之色,“你没有沐浴?”
惊蛰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衣裳,头发也是干的,顾璟浔朝他走近一步,青年的眼目便顺着她的脚步浅转,似沁浓雾。
他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收掌攥拳,突然开口:“你嫌弃?”
那声线如濛秋雨,冰凉丝缕落到顾璟浔心头,叫她一时怔然。
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顾璟浔咂摸了一下也没搞懂用意,但她肯定不能叫蛰哥哥伤心,于是立刻弯起唇,凑到他跟前去抱他的胳膊,“怎么会嫌弃,你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的。”
她的手还没碰到他就被挥开,这一下力道依旧不小,打得顾璟浔猝不及防,呆立原地。
从她进门到现在,蛰哥哥的情绪就十分不对劲儿,他以前虽也躲闪她的亲近,可两人的关系早也不似初见时那般僵硬,他不该这样对她的。
顾璟浔从小到大也没这样讨好过哪个人,受了这般冷遇哪里能忍,磨了半天牙,却又舍不得把惊蛰怎么样。
青年望过来的眼神若寒潭凝冰,顾璟浔也咬着唇不再吭声。
惊蛰却又突然靠近,站到离她半步远的位置,低眸看着她,声线沉涩似将绷之弦,“顾璟浔。”
他唤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