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要破相了。
额头上传来触感的一瞬间,顾璟浔打了个激灵。
粗糙了些,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坚硬,也不疼,好似还带着点微凉的肉感。
顾璟浔扶着树干站定,仰头看过去。
她撞到的哪里是柳树,分明是惊蛰的手掌。
青年的掌背贴着棕灰色的树干,身形笔挺,面无表情。
在他收手的一瞬间,顾璟浔及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托着翻看。
大小伤疤横亘的手背被硌出了几道红印,还有两处蹭破了皮。
青年想抽回自己的手,想到前几次的状况,又收了心思。
他表情不耐,口气冷淡:“看够了放手。”
顾璟浔自动把他的话忽略掉,低头从袖中掏出帕子往他手上系,边系边心疼叫道:“蛰哥哥,你都受伤了!”
她的尾调带着点哭腔,嘴向下瘪着,眼眶氤氲微红。
结还没打好,青年趁机收回手,雪白的丝帕飘到地上,他瞅了一下手背上的几道红印,攥攥拳,仔细感受也没体会到什么痛感。
可眼前的姑娘,却一副心疼要哭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
惊蛰满头黑线,“你以后……别跑那么快。”
他原本是想警告顾璟浔以后别总往他怀里撞,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便换了套说辞。
这话听在顾璟浔耳中,却是觉得蛰哥哥在关心她,于是原本还眼眶湿湿的姑娘,立刻收泪展颜,上前抱住青年的胳膊,得寸进尺,“我怕你跑……我看见你太开心了嘛!”
惊蛰看着被她抱住的胳膊,心底莫名升起些无力感,他正了脸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认真,“莫要这样拉扯。”
他不知顾璟浔究竟是故意,还是她本性如此,或者……
她游于形形色色的男子之间,早已对这番作态驾轻就熟,丝毫不以为狎昵。
惊蛰不愿去想,也懒得去想。
身旁的姑娘并没有松手,还变本加厉地将头倚靠在他肩上,装傻充楞:“我方才跑得急,头有点晕,这儿又没人,你让我靠一会儿嘛。”
话音刚落,顾璟浔便看见一个少年走到她面前,手里捧着雪缎帕子,“姐姐,你的手帕。”
顾璟浔:“……”
方才只顾着蛰哥哥了,都忘了还有个小的在旁边。
那时在渠门与惊蛰整日待在一起,顾璟浔自然认出了这少年。
她倒是没有诧异会在这里看到霍谨,毕竟当初渠门那些孩子,都是惊蛰放出来的,如今少年会跟蛰哥哥一块出现,也不是什么怪事。
顾璟浔笑着接下少年手中的帕子,那少年又将目光投向惊蛰,吞吞吐吐:“爹爹,这位姐姐……是……是娘亲吗?”
惊蛰:“……”
顾璟浔:“???”
青年脸黑了几分,声音夹带寒意:“莫要乱叫。”
他这幅神态,任谁见了都会不自觉犯怵,霍谨瑟缩一下,迅速捂着自己的嘴,圆滚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看起来有些可怜。
顾璟浔却灵光一现,松开惊蛰的手臂,蹲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少年的肩膀,一副委以重任的严肃表情:“没错,我是你娘亲,他是你爹爹。”
这样的小不点,在话本里,那可都是促进感情的存在啊!
霍谨:“……”
他现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称呼才是对的,干脆闭上嘴不说话。
顾璟浔对他笑得格外亲切和蔼,揉着他的脑袋,“再叫声娘亲来听听,要不要跟娘亲回家,娘亲家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霍谨被她问的接不上话,嘴唇嗡动,小心翼翼地看向惊蛰,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办。
惊蛰撇了他一眼,却并不言语,冷淡地转身离开。
顾璟浔和霍谨见他走开,忙一块跟过去,可惜惊蛰这次走得实在太快,两人跟了一段路跟不上,只得跑起来。
也不知怎的,惊蛰像是遛他们一样,无论两人跑得多快,前面的人总是能与他们隔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顾璟浔跑得满头大汗,实在没力气了,干脆放慢脚步,心里琢磨出一个主意来。
她抬手虚虚按着额头,身体悠晃,正想着喊出声,袖子却忽然被扯了一下。
霍谨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旁边,仰着脸喘着粗气问:“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惊蛰哥哥?”
顾璟浔放下手,点头如捣蒜。
接着,那瞧着像个小大人的少年,突然“啊”得叫了一声,瘫倒在地上,作气息奄奄状,“姐姐,我好像中暑了。”
顾璟浔:“……”
小子居然抢我的戏。
事到如今,顾璟浔还能怎么办,只好装模作样地扑到霍谨身边,声泪俱下地喊:“我的儿,你怎么了呀!?”
霍谨:“……”
倒也不必如此浮夸。
要不是这街上没什么人,霍谨这脸皮薄的,真跟她演不下去,少年干脆不吭声,闭着眼睛装死。
顾璟浔扶着他摇晃,不忘朝不远处的惊蛰呼喊,“蛰哥哥,你快过来看看孩子,他快不行了!”
霍谨一口气不顺,闷咳了好几声。
前面的青年闻声果然停下来,转身快步走来。
等人到了跟前,顾璟浔努力挤出几滴眼泪,跪坐在地上格外无助,“蛰哥哥,孩子他……”
她话还没说完,青年就抬脚朝着霍谨踢了一下,居高临下道:“起来。”
霍谨心里一突,听出惊蛰语气中的凉意,眼皮抖了好几下,试探着睁开了一半。
顾璟浔怕他装不下去,忙扑过去挡住惊蛰的视线,“他中暑了,前面有医馆,我们先带他过去看看好不好?”
惊蛰并不言语,垂眸看着一动不敢动的霍谨,也不知再想什么。
半晌,他道:“你带他去。”
顾璟浔噎住,小声嗫嚅:“我力气小,哪带得动他。”
她仰头巴巴望着惊蛰,“蛰哥哥,你救救他好不好?”
姑娘跪坐于地,那凄凄然的表情,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生出恻隐之心,偏青年看了无动于衷。
分明是故作姿态。
惊蛰极低地轻嗤,别开目光不去看她,弯腰拎起霍谨,扛麻袋似的往肩上一甩。
霍谨闷哼一声,忍着没敢再出声,身体倒挂在惊蛰肩上,他昂着脖子看向跟在后面的顾璟浔。
姑娘嘴角噙着笑,一副得逞的表情,不要太嘚瑟。
霍谨磨牙,愤愤瞪她,仿佛在用眼神控诉,控诉她居然恩将仇报,幸灾乐祸。
顾璟浔对上少年的目光,立刻收敛了笑,双手合十表情恳切,嘴里无声念叨,拜托他不要出声。
霍谨这才趴好了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顾璟浔松了一口气,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惊蛰。
这地儿离医馆确实不远,惊蛰扛着人进了门,随意往靠墙的小榻上一放,便有药童向里间吆喝:“师父,来人了!”
那童子唤完,看见顾璟浔随后进门,便小跑着搬了两个凳子放到小榻边上,“两位先坐,我师父马上来。”
他话音刚落,里间的布帘便被人掀开,从后走出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大夫。
顾璟浔怕霍谨被诊出没病,率先开口:“劳烦大夫给看看,我儿方才忽然晕厥,应当是中暑了。”
见人近前来,惊蛰便起身将凳子腾出来,退到门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老大夫瞅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坐到凳上,先是贴了贴霍谨的额头,才捏着他的腕诊起了脉。
半晌,他松开把脉的手,去解霍谨的前襟,边解边朝药童吩咐:“去取凉水和巾帕过来。”
霍谨只觉胸口一凉,忙睁开眼睛合上衣服,坐起身朝后退了些,道:“我觉得我没什么事。”
老大夫见他坐起来,瞪眼呵斥:“躺下。”
霍谨被他的语气震住,呆呆地躺了回去,老大夫抬起他的手臂和右膝,让他曲着,将人翻成了侧卧。
霍谨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咸鱼,一脸生无可恋地看向憋笑的顾璟浔。
老大夫伸手,再次扯开他的前襟,目光忽然间顿住,想起少年方才惊慌推脱的样子,他厉声质问:“这伤是怎么回事?”
顾璟浔惊了一下,忙探头去看,少年尚显单薄的胸膛上,有不少拳脚伤痕,新旧不一。
老大夫睖眼看向门边的惊蛰,仿佛是在等他的说辞。
这当爹的进门之后就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孩子身上又是些拳脚伤,挡着不肯叫人看,他哪能不起疑。
惊蛰怔住,也没想到火怎么烧到了自己身上。
小榻上的霍谨忽然系好衣服跳下来,走到顾璟浔面前。
少年张张嘴,顿了一下,道:“……娘亲,咱们走吧,我没什么事儿。”
他正要去拉顾璟浔,却见她脸色似乎有些不正常,透着一股子灰败。
霍谨眉头一皱,“你怎么了?”
顾璟浔想说话,刚张口就觉得不舒服,她忍着难受的劲儿,轻声道:“有点头晕。”
话说完,她突然捂着胸口,身体扭到一边干呕起来。
惊蛰乍一见她到这副模样,原本倚靠墙壁的身体下意识站直,快步走过去。
仅一步之隔时,他又停住了脚步。
霍谨原地呆愣了半天,忽然瞪圆眼睛,“姐……娘亲……你该不会,有孕了吧?”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惊蛰,表情诡异。
他记得,他那狠心将他赶出家门的舅母,怀孕时就是这个症状。
惊蛰:“……”
顾璟浔一手捂着嘴,一手拽住霍谨的胳膊,想解释又因实在犯恶心而开不了口。
蛰哥哥本就在外面听了她的诸多传言,这话听在他耳中,叫他误会了可怎么好。
一旁的老大夫适时开口:“夫人先坐好,由老夫为您诊诊脉。”
顾璟浔急于澄清自己,也顾不得旁的,便将手腕递了过去,霍谨还特意抽出她原先的雪缎丝帕搭上。
老大夫看看贴心的少年,又睨了一眼站着不动的惊蛰,冷咳一声,朝顾璟浔道:“恕老夫多嘴,夫人年少产子,本就易损耗元气,若是再有孕,定要好好将养才可确保无虞。还有,稚子骨弱,万不可拳脚相加,否则致死致残都是有可能的。”
他这话说得极其严厉,不像是冲着顾璟浔,倒像是冲着惊蛰去的。
顾璟浔晕晕沉沉听着,听清了几分,便明白这大夫是误会了。
她虽是故意要和蛰哥哥扯上关系,可万不想他被人误解成那种坏男人,于是看向惊蛰,忍着胃里的恶晕,弯唇轻轻笑着,“他很好,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青年挺立的身体僵了一瞬,一错不错地对上顾璟浔的目光。
少女脸色苍白虚弱,眼神却透着清亮,析出薄薄的一层柔情,那柔情如雾一般,弥漫侵拢,虽是触之不得,却令人无法忽视,无处躲避。
惊蛰盯了她一瞬,却又觉得是许久,久到一刹樵柯烂尽。
他迈出一步蹲下身,轻拍了一下顾璟浔的背,低道:“大夫说的是。”
第29章 背上
惊蛰的话,让顾璟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放下捂着胸口的手,转而抓住蛰哥哥的胳膊,身体难受的紧,脑里如炸了烟花一般,让她想哭,可苍白的脸却笑得灿烂,“蛰哥哥,你愿意……”
她的头自主地往惊蛰肩上靠,却硬生生被按住无法动弹,青年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冷道:“别说话。”
顾璟浔立刻闭上嘴巴,乖乖巧巧点头,轻缓地用脑袋在他掌心蹭了蹭,如同孺慕的小兽。
柔顺滑软的发搔得掌心微痒,惊蛰手僵住,扶着她的后脑一动不动。
老大夫一旁给顾璟浔把着脉,越把他的表情越怪异,瞅瞅惊蛰又瞅瞅霍谨,欲言又止。
半晌,他收了手,尴尬的轻咳两声,“这位姑娘只是中暑了。”一边说着,老大夫起身朝惊蛰嘱咐:“你先扶她躺下,一会儿用湿帕给她擦擦额头和脖子,老夫先去抓药。”
为了避嫌,老大夫没等惊蛰应声,便直接走开了。
医馆里的药童端了一盆凉水过来,将手帕递给惊蛰。
惊蛰接下帕子甩给一旁的霍谨,扶着昏昏沉沉的顾璟浔躺在小榻上,指着人吩咐:“你给她擦。”
霍谨捏着帕子瘪嘴,小声嘟囔道:“大夫让你擦……”
他声音不大,惊蛰却听得十分清晰,于是站起身觑眼看向少年,“你不是她的好儿子吗?”
霍谨:“……”
哪有人像他这样,将揶揄的话说得这么正经的。
吐槽归吐槽,霍谨还是老老实实浸湿了帕子,轻手轻脚给顾璟浔擦拭。
小榻上的姑娘脸色惨白,额头冒了许多汗,冰凉的湿帕贴上去,很快又变得温热。
惊蛰蹙眉,沉默稍许,抬步往门外走去。
顾璟浔意识逐渐不清,手揪住前襟,似有了心悸的症状,眼前划过玄色的衣摆,她慌忙去抓,手笨拙地抓了好几下,才终于攥住。
下摆挣了一下,惊蛰身体顿住,回头去看,就见榻上躺着的姑娘,正费力伸着胳膊,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却还固执地往他的方向看,口中呢喃:“蛰哥哥,别走……别走……”
她的声音弱的如夏日察觉不得的微风,却明显透露出一种梦魇般的痛苦,惊蛰抿唇僵立,半晌,还是退回一步蹲下身,夺了霍谨刚打湿的手帕,沉声道:“你去买些茶水来。”
霍谨连连点头,扭头便跑出了医馆。
惊蛰将帕子贴到顾璟浔额头上,学着霍谨的样子,一点一点向下擦。
质地粗糙的布巾移到唇峰时,小榻上的姑娘忽然呢喃一声,那软的不可思议的唇儿恰好碰着青年的食指指节。
惊蛰一抖,手里的帕子险些拿不住。
那张向来拿着冷硬兵器收割性命的手,却被似有若无的柔软轻触,惹得发颤。
惊蛰错开眼,面无表情继续向下擦拭,只是手下的动作,更轻了些。
没过多久,霍谨便提着一个小竹筒跑进来,捧到惊蛰面前,“没买到茶水,只买到了些绿豆汤,那卖汤的大叔说这东西最解暑热。”
惊蛰点了一下头,将竹筒接到手中,握着感受了一下温度,这才贴到顾璟浔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