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颔首,提着弯刀转身离开。
他循着这些日子探子报上来的踪迹,找到一处赌坊,刚落到一处屋脊之上,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跑出一个丫鬟打扮的人。
惊蛰迅速翻下来,跳窗而入,那躺倒在圈椅上,脸上一道疤痕的人,已经气绝。
随后进屋的人是霍时药派来的大寒,他看见圈椅上的廿三,又看看忽然出现的惊蛰,脸色实在不怎么好。
大寒跟踪廿三这么长时间,之前一直都还正常,今日人未经察觉便死在了屋里,他怕是无法与霍时药交代。
惊蛰近前,仔细查看了一下廿三的状况,转头见大寒一脸忧忡,出声道:“他是自杀,事发突然,怨不得你。”
大寒蓦地抬头,表情怔住片刻。
惊蛰是渠门出了名的话少,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有生之年他居然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么长的话,还是对他说的!
大寒听说他如今好像同那长公主好上了,难道情情爱爱的,真能让一个人变了模样?
惊蛰没有在意他的神情,将整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前院传来一阵响动,惊蛰与大寒一同隐到暗处,见赌坊的老板带了一群官兵前来,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什么赌债欠了多少银子。
很显然,廿三这些日子把自己伪装成了赌徒,赌徒还不起债,自杀在赌坊,也说得过去。
等官兵将廿三的尸首带出去,封了赌坊,惊蛰低声交代大寒继续守着,自己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一路跟到大理寺,确定顾璟连已经知道了消息,惊蛰才转身离开,来到定安侯府附近守着。
天色擦黑之时,一队禁军上了定安侯府的门,这是皇帝安排的,也是裴侯自愿的。
他为证清白,愿意全力配合彻查此事。
惊蛰退回巷子中,没走多远,便碰上了已经出了侯府换了装束的霍时药与立夏。
两人看见惊蛰在此,有些讶异,霍时药脸色一凝,“廿三出事了?”
惊蛰点头,三人沉默片刻,立夏道:“回去再说。”
待回了那酒楼后院,立夏便同惊蛰提起今日侯府中事。
“我同时药扮作侍卫,未曾在定安侯府发现什么异常。之后禁军上门,他二人怕被察觉,便匆匆退了出来。”
霍时药绕到书案边,紧锁着眉头,忽而道:“没有什么异常才是最异常的,如今殷侍郎供出裴复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城,他定安侯府中的人,没道理还这般镇定。”
立夏一愣,这才觉察不对劲儿的地方,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知道自家主子清清白白,府中那么多人,也没道理都那般平静,连谈论此事的人都少有,就跟提前料到了一样。
惊蛰也跟着蹙眉,握刀的手慢慢攥紧,又突然看了一眼手上的弯刀,“当初画舫宴刺探谭随文,我曾与裴彻手下的人交过手。”
“那些人,身手远远高于普通侍卫。”
霍时药闻言抬眸,同他对视。
……
京中谣言传了几日,百姓多数不信定安侯府会牵扯上贪墨之案,顾璟连亲自着手调查,最后确实也没有找到什么证据证明定安侯府有罪。
等他再次提审殷家父子的时候,两人忽然又改了口供,矢口否认贪墨一事有裴侯参与。
殷梓钊更是在公堂之上,哭得不能自已,说当初马惊之事,是因为自己爱慕顾璟浔,而顾璟浔一直讨厌容越,他才故意使阴招,想让容越出丑,讨顾璟浔欢心。
更有之前,顾璟浔对裴彻爱而不得,殷梓钊自然恨极了裴彻,为了给顾璟浔出气,所以才教唆父亲抹黑定安侯府。
顾璟连听着二人胡乱攀扯,说着狗屁不通的证词,气得脸色铁青,显少的在审案之时甩袖而去。
这话传到霍时药耳中,他甚至没敢同惊蛰说,怕给他本来就不甚明朗的心思,雪上加霜。
事情到最后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只根据殷侍郎的供词,抓了几个贪官污吏,潦草结案。
这大概是顾璟连有史以来,办得最糟心的一件案子,他再要细查,皇帝却驳回了他的请命,如今朝中大臣,都暗中猜测顾璟连这次是不是失了圣心,毕竟顾政登基以来,还是第一个在朝堂之上冷着脸打断顾璟连的话,俨然一副不想再听他陈词的模样。
至于定安侯府,顾政自然是赐了不少东西,以示安抚。
朝中之人,俨然觉得比起顾璟连,顾政更信任定安候一些。
也或许,这正是帝王的权衡之数,顾璟连身居高位掌东琉刑狱,一向得民心,又娶了平南候的女儿,若是裴家再被打压下去,朝局势必不稳。
……
贪墨之事告一段落,朝堂上很快又恢复了一派平静。
酒楼后院中,霍时药把自己关在房中几日未出,屋里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立夏不厌其烦地给他一遍又一遍的收拾。
那最角落的地方,青年抱刀而立,面前开了半扇窗,刻漏声声不歇,窗外浓黑夜色慢慢落幕,清晨的暖光洒在他的衣摆间,映着他的眉眼,却化不开其中的冷寂。
立夏端着饭菜进来,看看书案前一身潦草的霍时药,又看看窗边快成望妻石的惊蛰,现在已经懒得开口劝说了。
他将饭菜放到圆桌上,捧着碗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刚喝了一口粥,霍时药却忽然起身,手拍在桌子上,发出一阵巨响,吓得立夏呛咳不止。
惊蛰亦是因他这一声转过身来,霍时药已经绕过书案,走到圆桌旁坐下,情绪起伏,“我知道两年前渠门为何会频频对朝中之人出手了。”
他将手里皱巴巴的纸摊开,“你们可曾听过一个传闻,谢宪将军葬身九环山,可他唯一的孩子谢繁踪,却下落不明。”
他指着墨迹尚新的宣纸,又道:“我派小寒出去打探消息,这是他传来的信,谢家遗孤未死的消息,就是从两年前开始传扬的。”
立夏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会儿,忽然如醍醐灌顶。
谢家的事,霍时药断断续续没少调查,若是当年之案当真有隐情,那些同谢宪有过关系的人,听到谢繁踪未死的消息,定然会有所动作,区别在于,有的是要救人,有的则是要杀人。
霍时药支着头蹙着眉,觉得似乎捕捉到一张密网的其中一根线,但仅凭这样,他仍然无法窥探到中心。
这所有的一切,好似一下子都追溯到了怀平二十一年,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人躲在暗处,所图甚大,现在看来,这个图谋,或许早在很久之前,已经开始了。
立夏见他又陷入的沉思,也不敢出声打扰他,正要起身到书案旁替他收拾那些乱掉的东西,眼前倏然闪过一道黑影。
他怔了一下,再去看时,那立在房中隐没得宛如影子的青年,已经打开门,飞身出去了,背影少见的惶急。
立夏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住他,与同样被惊蛰突如其来动作弄懵的霍时药面面相觑。
而忽然离开酒楼的惊蛰,却是一路轻功疾驰,越过重重屋脊,奔到皇家别院之中。
他跳下墙头,一刻不停地往顾璟浔的房间走,却在进屋之前,迎面撞上了向如醒。
向如醒见到他,双眼一亮,立刻小跑过去,“荆哥哥,你上哪去了,殿下找了你好久,想你想得饭都吃不下了。”
惊蛰胸腔起伏,双手攥成拳,不住地发颤,眼底那化不开的冷寂,这一刻碎裂溅落,氤氲一片潮湿。
他闭了一下眼,脚步缓慢许多,朝那一扇门走去,却被向如醒给拦住了。
“你是不是来找殿下啊?她和陆哥哥去玄悲寺了,下午才会回来。”
惊蛰僵了一下,不知怎地,心里萦起一些不好的预感,他几乎不曾犹豫,直接翻出别院,往玄悲寺的方向追去。
一路轻功纵越,耳边风声呼啸,吹得他的头脑忽冷忽热。
想见她的念头,压抑了这么多天,如草木疯涨,几乎穿透了他全身,漫盖了他所有思绪,叫他一刻不敢停下来。
她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惊蛰压下疯狂涌动的种种情绪,追随着马车留下的种种痕迹,来到一片山林中。
远远传来一片骚乱之声,惊蛰想也不想地飞身过去。
那松林中已经乱作一团,地上倒着不少尸体,马儿嘶鸣不歇,拉着车驾朝前方横冲直撞,远远地快要跑得没影。
“殿下和陆公子还在车上!”
人群有侍女惊叫一声,惊蛰心跳骤停,身似离弦之箭,倏然闪过,疾风带的枝叶大动,簌簌下落。
他追着那狂奔的马,速度前所未有的快,碎石飞沙滚落一片,马车冲向山崖,却在前蹄凌空的一瞬,坠在半空中。
惊蛰离那山崖仅一步之遥,双手死死扳着车辕。
骏马下坠,车身跟着往崖边陷落,强大的力道迫使他脚步向前滑了半步。
左臂伤口崩裂,经脉如被撕扯,血很快染透了衣袖。
惊蛰双目赤红,额角青筋突起,冷汗如雨滴落,脸上血色尽退。
“蛰哥哥!”
身后一道惊恐的呼唤,惊蛰骤然松了力道,马车哐当撞在山壁上,坠入崖底。
山风猎猎,嗡鸣绕于他的耳畔,他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只看见那一身红裙的姑娘,朝他奔来。
惊蛰在这一瞬间,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身体本能朝她靠近,单手将她搂到了怀中。
第65章 倾吐
惊蛰的左臂已经举不起来了,全身颤栗不止,眼眸如碎落曜石,漪涣漾开潭面,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涟纹。
真真切切把人抱到怀中,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嵌入身体,丝毫不敢松手。
顾璟浔被他勒疼了,呲着牙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蛰哥哥,我……我喘不过气了……”
惊蛰剧烈了打了一个颤,似终于从那后怕不已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缓缓松开了力道。
搂着她的手上移扶住她的后颈,惊蛰低头,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顾璟浔在他闭眼的一瞬间,好似看到他眼眶中快要蓄不住的水光。
惊蛰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同她唇齿痴缠,只是贴着她的唇,一点点地汲取着温度,终于叫那几乎要停止的心跳,重新回温。
他的双眼紧闭着,离了她的唇,又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良久不动。
顾璟浔亦是心跳震震,排山倒海的思念在这一个临近爆发,无数的话语和委屈想要与他倾吐。
但她强行压下了这些,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飞快道:“先跟我离开这里再说。”
她说着拉起惊蛰的手,往深林中走去。
左臂一阵剧痛,青年脸色煞白,却一点声音都未曾发出。
鲜血从袖中蜿蜒而出,流淌在疤痕满布的手背之上,逐渐朝那纤白的手掌逼近。
惊蛰及时抽回手,在顾璟浔转身之际,用右手搂过她的腰,飞身跳到树杈间。
顾璟浔怔了一下,立刻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走。”
惊蛰没说话,依着她的指挥往密林中而去。
两人来到穿过松林,越过林间溪流,逐渐走入一片山谷之中。
这里怪石嶙峋,草色葱郁,溪水曲折流淌,不知蜿蜒向何处。
顾璟浔与惊蛰一路往里走,在那隐秘乱林中,寻到一处竹楼。
竹楼不是新建的,看上去已经有不少年份了,被修补打扫过,倒也不算太破败。
顾璟浔上了台阶打开门,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年,正想说什么,却一下子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脸色。
他额头全是细汗,面容苍白的吓人。
顾璟浔跑过去,下意识上下查看,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目光向下,那竹阶上溅了几滴血。
她呆了一下,立刻侧身去看他的胳膊,被惊蛰避开了。
顾璟浔便绕着圈去看,直将他逼到了门边,眉头不由一蹙,“你不要躲,给我看看。”
惊蛰穿着黑衣,她不知道他究竟伤到哪里了,也不敢乱碰,他既要躲,她便迫着他让他往屋里退。
直到逼得青年绊坐到竹屋的软榻上,顾璟浔二话不说就上去就解开他的腰带。
惊蛰及时抓住她的手,苍白的脸多了些红晕,垂抿成线,吐息清线。
顾璟浔抬头,心里又急又生气,拔了头上的发钗往脖子上一戳,“你再不给我看试试!”
惊蛰当真被她这一下吓到了,脸色比失血过多时还要白,忙松开手,自己把自己的腰带解开。
顾璟浔一般不会在惊蛰面前用这种招数,但好不容易见了面,她藏着一肚子的事儿来不及说,蛰哥哥又是三棒子闷不出个屁的样子,难免着急上火。
心说非要她这么来他才妥协,手上却忙将发钗插回去,止住惊蛰粗鲁的解衣动作,小心翼翼帮他褪掉上身上的衣服。
等那片鲜红映入眼帘,她的手不住发抖,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不停。
从前他在渠门,她护不住他,如今人到了眼皮子底下,却还是让他受了伤。
惊蛰心口酸软一片,喉结滚动,正要抬手给她拭泪,姑娘却忽然凶道:“别乱动!”
她靠近他,一边哭着一边轻手轻脚将他整个上衣褪掉,然后跑到门边,朝外面吩咐了一声,“去烧些热水来。”
惊蛰顺着窗户看了一眼,见有暗卫现身,又移开了视线。
顾璟浔回到屋中,从顶柜中抱出一个小箱子,放到木几上打开。
她拿着金疮药洒在惊蛰崩裂的伤口处,先止住血,然后用布巾擦拭蜿蜒到小臂和手上的血。
边擦边哭,声音都哽咽了。
等暗卫烧好了水,目不斜视地端进来,顾璟浔还是哭得没完,又一点点给他把伤口周围清理好,包上纱布。
姑娘泪珠一颗一颗,片刻不停的掉,惊蛰甚至都顾不上上身赤|裸,伸出右臂将她抱到怀里,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声音涩哑,“莫哭了,我不疼。”
他不说还好,顾璟浔一下竟哭出了声,这些日子积攒的委屈,见到他时的激动,察觉他受伤时的心疼,一下子爆发出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却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怕碰着他的伤口,断续哽咽,“你骗我,你骗我……”
他到底哪里骗了她,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顾璟浔哭得喉咙发噎,抑制不住情绪,便脱离了惊蛰的怀抱,缩到榻角,低着头给自己擦泪。
她过去朝着他哭,多半故意作态,每个动作都是拿捏好的,眼下却半点形象也无。
惊蛰见她这幅样子,心中亦是揪得不行,此刻倒觉得那经脉撕裂的疼,算不得什么。
他正待靠近,顾璟浔又忽然爬了过来,手抓到他的裤子上,慢慢往下扯,“下面我还没检查。”
她吸着通红的鼻子扒他的裤腰,脸上表情认真严肃,惊蛰却即刻红了耳后,话都说不成调,“下……没有了,只有胳膊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