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纷纷下跪求情,唯有容越一人,仰着头,倔强地与容长樽对视。
容长樽沉着脸,俨然要动怒。
小公子却膝行向前,将匕首捧到容长樽面前,“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若不斩我,就是同意我做您的兵,跟着您去郜州。”
谭随文原见他捧着匕首过去,急得不行,怕他真是血气上来,要以死相逼,这下也算是以死相逼,但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胡搅蛮缠。
两下里无声对视,许久,容长樽拿起容越手中的匕首,众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容长樽在那匕首上摩挲两下,转而放回容越手中,“下回别再掉了。”
言罢,他转身离开。
容越愣了一瞬,顿时喜笑颜开,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把谭随文和身后几个为他下跪的将官扶起来,连声道谢。
谭随文见他高兴,也跟着笑了,末了,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多少人对战场避之不及,这小公子却上赶着要去,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可受得了边境那等苦恶环境。
几位将官同容越寒暄过后,快步朝容长樽的方向跟去。
容越这才勾着谭随文的肩膀,拍了几下,像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忧虑,咧嘴笑道:“其实我知道我爹不想让我走他的路,但是我想走啊,我从小到大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小公子望着已经走远的容长樽,目露向往,“随文,你不要小看我,你现在还不一定打得过我呢。”
谭随文:“……”
两人回到休整的地方时,容长樽正背靠着高头大马写信。
容越小跑过去,在他身旁探头探脑,“爹,你这是给谁写的?”
“给你大姊。”容长樽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可有想过你大姊,她如今有了身孕,若是知晓你不告而别,怕是又要因你忧神伤身。”
容越垂丧着头,情绪一时间有些低落,喃喃道:“那我也给大姊写封信吧。”
……
容书年收到容长樽两人的信件时,距他们离京有已有半个月。宫里开始备办年节,顾政已经派人来别院请了好几次,要顾璟浔提前进宫,顾璟浔都回绝了。
若是以往,顾璟浔定然早早地便进宫去了,她之前住在桓亲王府,最不喜欢的就是过节,总归那都是别人的热闹。
今年却全然不同,顾璟连罕见的在朝中告了假,跑到她的别院暂住,日日不离容书年,顾璟浔有次过去,竟看见他正尝试着扎小孩子穿的虎头鞋。
于是回去后,顾璟浔左右坐不住,便也令人找了一堆材料,请了绣娘到房中,自己也学起来。
惊蛰练功回来,进屋看见桌上一堆小孩子鞋袜,一时僵住了。
上次顾璟浔还玩笑说要跟他生孩子,今日竟然直接做起了小孩子的鞋袜。
天色渐暗,绣娘起身告退,顾璟浔也学累了,见惊蛰进来,就把刚做好的小袜子套在手指上,弯着手指玩。
小袜子上扎了一个小小的虎头,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煞是可爱。
“咬你。”姑娘把小虎头戳到他面前,张嘴鼓腮,发出几声“嗷呜~”。
惊蛰忍俊,长臂一揽,勾着她的腰凑过去,在她微微泛红的脸蛋上轻咬了一口。
顾璟浔被他偷袭,瞪他瞪得眼都圆了,“老虎你都敢咬?”
顿了半晌,惊蛰冷不丁道:“母老虎?”
然后他就成功地挨了一拳,“你骂我?”
他尚来不及解释,顾璟浔已经气得把他推开了,“你嫌弃我不够温柔?”
惊蛰错愕,差点上手抽自己嘴巴子,见姑娘还有控诉话等着他,他果断上前堵住她的嘴,用自己的嘴。
这时候顾璟浔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让他亲,手脚并用又踢又挠的,但惊蛰一个刀砍身上都不带皱眉的,自然对她输出的那点伤害无动于衷。
等怀里的人被他亲得快要站不住脚,惊蛰才把她放开,抱小孩一样把她抱到小榻上。
顾璟浔想骂他,可惜已经没力气,就算能说话,气势上也撑不起来了,于是她就那眼神控诉他。
只是她不知道,她这样子在惊蛰眼里却是另一番情态,身软体酥恍若无骨,檀口艳红沾水,双目迷离似怨似嗔,惊蛰被她这么看着,不自觉呼吸都屏住了。
鸦色长睫抖颤,眸底渐渐生澜,袖下的指节缓缓攥紧又松开,惊蛰才道:“哪里嫌弃你?”
他抱她在怀,像是抱住冰天雪地中唯一的热源,声音压低,遮掩涩哑,“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他是真的这般认为,故而流露出的每一丝神态都是认真的。
他这样认真,搞得顾璟浔都不好意思继续作天作地了,于是刻意清清喉咙,“那当然。”
瞧她被顺了毛,惊蛰软和目光,只凝着她,再没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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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比心心~
第89章 终章
素月当空,万家灯火,更阑处烛晃影深,长街窄巷火烈轰鸣竹。
郜州最高的摘星楼上,身着文武袖的谭正明迎槛远眺,灯火从他的眼下一点点绵延到城外九环山中,苍茫间只剩轮廓,吞灭星星点点的光亮。
他脚边置着炭盆,火舌蚕噬着盆中一沓信件,越蹿越高,又一点点坠湮。
阁楼上有两个将官并排而来,于他身后三步远处,抱拳行礼,“将军,都准备好了。”
栏杆外风雪忽至,谭正明转身,大步走下阁楼。
两名将官一路跟随他来到临近摘星楼的校场之中,那里已有数百将士整装待发。
谭正明走到最前方的高走大马旁,突然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些的名唤韩璋,矮些的叫做华安之。
沉吟稍许,谭正明道:“韩璋,你留下。”
那高些的青年闻言微怔,片刻,只得垂首低声应“是”。
谭正明与华安之翻身上马,一声令下,数百将士也齐齐上马,有序地离开校场。
韩璋跟在队伍最后,一直等到人马出城,他一步步登上了城墙。
城内灯火亮如白昼,城外隐没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边境苦寒,风干天燥,风雪侵肌透骨,铁衣难禁。
城墙上一点微弱的火把光亮,笼住了成团浮落的雪花,有几片吹到城墙上伫立的人眼中。
马踏深山,再难寻踪迹。
备夜行军,靠近九环山时,数百将士皆是满身风雪。
林暗草杂,人马渐渐慢下来,不紧不慢往山谷中行进。
谭正明一手驾着马,一手指向那黑暗中仿佛巨兽的山谷,转头向身边的人问道:“安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华安之回答,他兀自道:“这是谢宪和那三千将士伏诛的地方。”
一声尖啸的鸣叫,有秃鹫自上空掠过,华安之打了个寒噤。
人马离那山谷入口越来越近,华安之想说什么,谭正明却又再次打断他,声音无端变得飘忽,“我这辈子,最不想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将军……”
劝说未曾出口,谭正明忽然停马,定定朝他望过来,“这是我最后悔的地方。”
“安之,我此生恨透了如我一般的背叛之人。”
华安之僵在原地,许是风雪中赶了太久的路,他的身体已经浑然没有知觉,只有双手在不住发抖,悄无声息地摸上后腰的匕首。
火把的光束落到谭正明双眼之中,他从里面看到燃烧不尽的杀意。
匕首抽出的一瞬间,华安之的身体从马上骤然坠落,头颅滚到乱草之中。
他身后,一身盔甲的士兵,滴血的长刀入鞘。
谭正明面无表情地转头,驾着马率先进入山谷之中,他身后数百将士,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疑问。
人马尽数入谷,谭正明远远看见对面的光亮,愈来愈近。
两方人马隔了一段距离,皆停驻不前。
对面领头的人,身形剽悍,蓄着半脸胡子,他未穿铠甲,而是套着厚重的兽皮氅衣,看见谭正明的一瞬间,便笑起来。
“正明兄,别来无恙。”
谭正明微微眯眸,须臾,抱拳道:“勃辽王,别来无恙。”
他的目光,往勃辽王的身后望去,“人呢?”
勃辽王依旧满面笑容,清脆地击了两下巴掌,两个身穿盔甲的南襄士兵从后押出一个人来,那人头发散落,寒冬之季只有一件单衣裹身,不断地挣扎着。
谭正明下马,款步走到了两队人马之间的空地上,刷得抽出腰间玄铁长剑。
人被押到他面前,被迫下跪,却还在朝后嘶吼道:“王爷,谭正明不可信,他不会背叛东琉!这是他的反间诡计!他在骗你!”
谭正明的长剑向下,削断那人的乱发,露出一张已见苍老的脸,正是裴复。
勃辽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问道:“正明兄,你为何非要杀他不可呢,虽说扈城这根钉已经被你那东琉皇帝拔了,但他可是最了解东琉朝廷的人,对孤王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谭正明冷笑,“他处处拿捏威胁本将,数次危及小儿性命,既已无大用,缘何不能杀。”
言罢,长剑剑锋偏转,血液飞溅,染红了大片雪地,侵透土壤,落到那深埋地下的累累白骨之上。
裴复应声倒地,嘴唇似还动着,诉说着不甘。
谭正明长剑还鞘,踏过一片血色,朝对面的人马走去。
勃辽王亦翻身下马,抚掌而笑,“正明兄做事干脆利落,孤王喜欢!”
只是他的笑并未维持多久,脸色便阴鸷下来,“不过,裴复说得话,孤王倒觉得有理,你当真会背叛东琉?”
谭正明停下脚步,手按长剑,仰天大笑,“陷害冤杀谢将军,全都出自我手,株连灭族之罪,王爷觉得,谭某可还有退路?”
是啊,没有退路了。
勃辽王看向他身后不足五百的将士,脸色转阴为晴,这才带着人朝他走去。
两方人马渐靠渐近,勃辽王走到谭正明面前,正欲作一个南襄礼,眼前忽然闪过数道凛凛寒光。
暗器破空而来,打头阵的南襄士兵尽数惨叫落马,于此同时,谭正明以诡异的速度拔出腰间长剑,只取勃辽王。
对方大骇,未及后退,长剑便刺于胸膛之上。
剑尖抵上一块坚硬之物,谭正明脸色微变,但却没有分毫犹豫,用尽全力往前刺去。
南襄士兵的长刀砍到身上,贯穿内脏,血不断从各处流淌而下,谭正明的手丝毫未松,甚至对着勃辽王,咧开嘴笑起来。
玄铁长剑终于刺透了兽皮氅衣下的护心甲,贯穿心脏。
两人同时轰然倒地,血大片的从地上的晶莹洁白中蔓延。
瞬息的时间,谭正明的尸首已然残破不全,却还仰面睁着眼,看向漫天散落的雪花。
当年在这片山中,谢宪身上落了多少刀剑他都清晰地记得,血流干是什么感觉,他自己终于也体会到了,那不足五百的将士,全是他精挑细选训练出来的,每个人都存了死志,没有人打算活着走出九环山。
郜州城中,除夕夜的烟花绽放于上空,爆竹声声震天,没有人听见城外九环山中的喊杀声。
城墙之上,韩璋如山石一般久久伫立不动,目光遥遥穿越层峦,落到那一片战场之中,雪向眼中飘落的多了,渐渐融化成了一片湿润水意,在脸颊上凝结成冰。
他于城楼站至夜半,在一片火光中看到了城外浩浩荡荡的人马,鲜艳的旗帜上绣着烫金的“容”字。
韩璋动了动僵冷的身体,带着手下的一队将士,下了城墙。
将容长樽带领的人马迎到城中,韩璋领着他们直接进了将军府宅。
未见谭正明现身,容长樽不免警惕,心下又莫名升起些复杂的预感。
谭随文跟随在他左右,来到了阔别多年的府邸,眼眶一阵酸涩,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来到正堂之中,韩璋停下脚步,转身直直地朝容长樽跪下,从怀中掏出了一副文书,并将郜州之事,一并陈说了。
裴复败露的事传来之后,勃辽王便联系上了谭正明,不断地威逼利诱,意图劝谭正明与他合作,重演郜州当年之事。
谭正明最后决定假意应承,与勃辽王约定除夕夜当面谈判,在得知对方将见面地点定在九环山的时候,谭正明甚至笑出了声。
而韩璋,是谭正明留下来的接替他的人,军中都言韩璋不受器重,其实他才是谭正明细心培养出来的最受他信任的人。
“将军他只带了五百将士不到,去了九环山,借谈判之由,诛杀勃辽王。”
韩璋将那文书奉到容长樽面前,是一份陈情文书。
谭随文在旁,面色煞白,在容长樽打开文书的时候,隐约看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臣谭正明奏陛下,怀平二十一年,臣奉先帝密旨,借兵越充道,困戍边将军谢宪于九环山,戮叛军三千。此皆臣受定安侯裴复蛊诱,贪功冒进心生嫉妒,伪造密信谗害谢将军之过,三千将士皆为冤杀,忠臣良将尽是蒙冤。臣自掌帅印,夜夜难眠,常梦三千冤魂同臣索命,午夜梦醒,满目见血,滔天罪责,愧负皇恩,悔之痛之。今南襄勃辽王密信纷至,挟臣里通,拱手相让郜州。臣假意应承,约见九环山,趁时杀之,愿留残首于沙场,挫骨分筋洒血,以平三千魂魄经年怨气……”
文书后面写了什么,谭正明已经看不清了,泪水早已模糊,他浑浑噩噩间跌跪于地,眼泪汹涌,只觉得天旋地转,喉间腥甜。
模糊间,容越单膝跪在了他身侧,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头顶雪花肆虐乱舞,像是拼命地埋葬什么,想要在天亮之前,将这天地覆盖成一片洁白干净。
边塞千里风雪,穿越东琉的山川河流,荒原古道,停滞到了京城城外。
烟花簇簇,灯火璀璨,宝马雕车川流不息,城中花市亮如白昼。
顾璟浔牵着惊蛰的手,穿越攒动的人潮,来到城中最高的一座楼。
她指着那高楼的匾额,朝惊蛰道:“郜州也有一座摘星楼,比这座还要高。”
初到郜州那天,她母亲便牵着她的手,带她上了摘星楼。
站在阁楼上,可以将整座城一览无余,她还记得她母亲在那里停了很久,笑着说了句,“愿东琉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她就仰着脸问她,“娘,你再跟谁说话?”
她母亲指了指栏杆外的天空,笑着弯腰,“跟老天啊。”
“那它听得见吗?”
“不知道呢,但是这里最高,离老天最近,兴许它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