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这几日很忙,前方战事不断,又间或有叛乱之臣要派兵讨伐,六月初又忙于祭祀,还要一直在关心蜀、吴两边的动向。根据目前态势,侍中刘晔认为刘备会征讨东吴为关羽报仇。否则以关羽在蜀中的地位和威名,就这么被杀而刘备无任何作为,未免看起来懦弱无能,让刘备如何面对蜀中百姓?而东吴那边,也时时与大魏交关联络,示好频频。曹丕令相关人等暂时先应和着,另一方面,朝中众臣对“万一吴、蜀开战,我方该如何应对”持不同意见。由于现在刘备还未有动作,等待的过程最焦灼,一切都还是假设,但又不能不早做准备。因此一边观望,一边听取各种意见,心里一刻也不得闲。
这一日,有少府来往邺城者,向天子禀报邺城宫中之事,并捎来了甄夫人的书信。曹丕本来在想着心事,听这些宫城管理日常有一搭没一搭的,没耐烦。听见后便接了过来放在桌上,等他们都退下下了,便拆开来看。便拆开来看,只见那上面写道:
妾甄氏恭请陛下圣安。
自邺城一别已违圣颜一年矣。陛下践祚,迁都洛阳,此乃大魏之幸、天下之幸,妾等皆闻之大喜,无不翘首以盼得见吾皇威仪。然则陛下自定都洛阳以来,宫人随之去者十之七八,姬妾亦悉数迁往。唯妾留于孤城冷室,甚为寂寥。妾闻得陛下纳有新宠,且更添子嗣,人丁渐旺,此乃陛下之喜,吾辈亦为陛下同喜。然则思及己身,尤为不安。妾昼思夜想,不解其中之奥,还望陛下明示。妾闻得自古圣贤以德治天下,自妾跟随陛下以来,十又七年矣,自谓谨遵礼法、恪守妇道,恭敬侍奉太后及陛下,更小心抚养陛下血脉,不敢有半点懈怠。妾日日自省,虽不敢称德,却无大错,不知何故见弃,请陛下明示。妾闻得洛阳宫室万间,还望陛下顾念旧日之情,赐妾片瓦存身,以全情理。妾不敢妄得恩宠,只盼可侍奉太后左右,残生足矣。
妾甄氏再拜
曹丕读后,一把揉乱了这封书信。他早就对甄氏不满,觉得她假惺惺,看了这封信,更是勾起了疑心,腾地一声火起,大怒,心道:“她分明是质问我!事到如今都不知自省!看看这满篇虚位至极。看似恭顺实则暗讽。拿着旧日的所谓功劳来指责朕吗?拿太后和孩子来压朕吗?说我不顾念旧情?你怎么不想想为何单单不顾念你呢?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朕不招你来,你就在那里安分待着!你不是最恭顺吗?你为何不顺皇命?你有什么资格抱怨?!”便一叠声的叫人:“来人啊!拟诏书!传朕的旨意,甄夫人以下犯上,冒犯君王,即刻处死!”曹丕对甄夫人太过了解,他打眼一看就明白这些文字后面隐藏的心思,落在纸上已经含蓄克制了不少,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地出她若当面说这些会是什么样的语气和神态。
原来,眼看着陛下迁都洛阳业已半年,甄夫人在邺城心里焦急。她翻遍了史料典籍,基本上所有帝王一即位,太子问题就是头等大事,是所有朝臣关注的焦点。太子一日不立,背后就有可能暗潮涌动,令朝局不稳。太子一旦立了,虽然有心人在有机会时有可能暗中挑战这一结果,但是那得有特定的机会以及有利害关系的个别人参与,一般的朝臣不会主动挑战现有的局面,因此一旦太子确立,朝堂上的局面整体就会比较稳定。而如今这局势很不对。曹叡今年十七,他的弟弟大的才三四岁,按说如若陛下对曹叡满意的话,现在立他正是时候。而现如今曹叡只是个侯爵,而自己被遗弃在邺城。并且现在好像朝中没有人关注立嗣的问题。这说明朝臣们对曹叡这个长子做太子并没有明显的倾向,其他皇子还小,大家都在观望。
甄夫人迷茫又无助,她如今隔得这么远,消息闭塞,也没有机会当面向陛下陈情以挽回一点局面。而陛下身边两个能为她母子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半年她听到的都是什么消息:山阳公进献了两女,郭夫人被封为贵嫔,李贵人、阴贵人得宠,哪个姬妾又给陛下添了个儿子……一片繁花着锦,好不喧腾。只有她,被困在这日益冷清的邺城宫里,承受着疑虑、忧思、同情或幸灾乐祸。
她自己倒也罢了。但她一受冷落,很有可能影响到陛下对她孩子的态度。即便叡儿是长子,可他大了,自然不像稚儿那般吸引大人的注意力。更何况他不在宫中,再加上课业还有其它,他父亲也忙,见面机会有限。他的弟弟们养在宫中,再加上他们的母亲,俗语说见面三分情,她们在旁边枕头风一吹,很难保证陛下不偏心。到时候,叡儿怎么办?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她不甘心她这些年如此克制守礼,却换来如此轻视;她不甘心她的儿子身为长子,将来落得个打发到封地,做个无所作为的藩王,处处受限。她自己受什么对待没有关系,可是她的孩子……她谨小慎微这么多年,并没有什么过错,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无奈、委屈、焦虑,种种情绪汇聚在一起,无可纾解,最终,怨恨油然而生。她一定要问个明白,一定要评评这个理。就算是为了儿子,她也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
偏这日,有中常侍吴林从洛阳来,领一班宦者在查看各宫房屋报损修缮者。现如今少府也搬去洛阳,只留个别官员在此传递消息,分派物资。和邺城宫里有几处报修缮的,拖了很久未曾修,吴林作为负责邺城宫事务的官员,常来邺城,这也不是头一回来查看了。看了一圈便说:“连年征战,经费吃紧,就是洛阳宫里也是大家尽量俭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只是传递消息,也帮着问过,少府不批,我们也无奈呀。”自打陛下迁都,这邺城宫谁还在意,就连日常供给,也有不周之时,到底是少府没派还是中间有人吃了回扣那就不知道了。但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生活较之以前肯定有很大的落差。甄夫人宫里的宫女,月例供给就被拖欠了几个月的,吃饭都紧张,问三四次方能挤出一点来,甄夫人沉不住气了,这次亲自来问吴林。吴林听了便道:“这些事情,我也早有耳闻。但我也问了一下,夫人的供给还是勉强可得的。如若夫人还缺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让少府看看有没有方法通融一下,额外给夫人些补给。”
这话让不知就里的人听着像好话,可听在甄夫人耳里就有些恼火了。且不说她如今待遇跟着邺城宫整体水平一起下降,但是确实勉强供给了,但每个月的米、油、菜蔬等等,较之以前品质和数量时有不周。各人都有份例的,给的这么勉强本就是少府怠慢,这说的要再给些还要额外谢他们一样。
任谁长期在这种环境里好脾气也给磨没了,甄夫人便怒道:“话不是这样说的。且不说我的供给是否给足,这些底下人也要吃饭的。哪里缺了都得想办法找补,我还要省下来补贴给她们,要不然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哪还有人供我使唤?现如今整日里捉襟见肘,我不信洛阳宫里也这样?你们少府就是如此办事的?”
本来吴林从洛阳来,诸多宫人宦者见了他都小心讨好,他正得意洋洋,当着众人被甄夫人如此指责,脸上不好看;再者,银钱物资并不经由他手,另有官员管理,他觉得甄夫人问不着他;更何况,他知道邺城宫里的具体情况,有时候和和稀泥帮忙遮掩遮掩,在相关的同僚那里,少不了好处,因此也不是完全问心无愧。几项里相加,他便有些恼羞成怒,便道:“夫人,这月例物资等事宜实在与小的无干,小的去帮忙问一句已是额外了,问多了还显得小的多嘴讨人嫌,实在无能为力呀。”
“你来不就是为了上传下达的吗?这里的事情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管一年来这几趟是为何?”
吴林刚才也只是愠怒,此时听了甄夫人的指责,火气也上来了,答道:“夫人,小的这次进来是查看房舍的。”说着转过头去对着向他报告破损的宦者和宫女呵斥:“这些问题我会上报上去,几时来修就看少府的安排了。我上次就说报了,你们一遍遍催!一遍遍催!大家也要有些眼色!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国库也不宽裕!难道你们让陛下操劳完军国大事,还要操劳你们几个宫人宦者的房舍?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横竖空屋那么多,哪里不漏哪里将就一下!”
这番话一出口,众人不敢吭声,甄夫人被吴林这种无视自己、含沙射影转向下人撒火的轻慢态度惹恼了,加上一直憋在心里的闷气,便冲口而出:“真是岂有此理!这里也是陛下的宫廷,难道就任由你们胡闹不必管?这成何体统?倘若宫廷都管不好,如何管天下?这怎么是不该陛下管的?你们莫要以此为借口欺瞒陛下!这天下脱不开一个‘理’字!你们若得了陛下旨意要这样待我,拿出圣旨来,有什么我受着!若没有,你怎敢如此怠慢于我!是,我是被留在这里,陛下身边有新人,但我侍奉陛下多年,生儿育女,我没有错处!我凭什么受此对待!就算是说到陛下面前,我也要评评这个理!你们这样,讲不讲礼法?”
吴林的确有些看轻了甄夫人,但考虑到武德侯,并不想直接和她起冲突,不过潜意识里的态度不自觉地就会流露出来,他以为他刚才转向宫人暗暗地撒口气,甄夫人不会怎么样,没想到甄夫人当即戳穿他,一时气焰被灭,连忙作揖道:“臣不敢。只是臣确实做不得主啊!臣也说了,会向少府提及夫人难处,看他们有无方法。”旁人也在劝甄夫人消气,甄夫人知道再逼吴林也没用,不得已,便回房去。可越想越气,便忍不住写了一封书信,拿蜡封了,着人送去洛阳。
且说曹丕虽将甄氏留在邺城,可因为长子之故,不可能完全将之放诸脑后。邺城回来的消息,如果涉及到甄夫人,他也愿意一听。下面人便也投其所好,有什么事情便也禀报于他。拿到这封信之前,他也听过几次甄夫人对被留在邺城的态度。看来她并不思悔改,还有怨言。今日一见这信,果不其然。你不是贤惠?你不是不争不抢?一旦真触及你的利益就装不下去了?甄夫人心里太急切,又有怨恨,她觉得自己站着理,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用说理迫使曹丕心软退步,却没想过字里行间不经意间流露出不满以及她跟曹丕对这件事情的理解正好相反,反激起了曹丕的怒意。
甄氏在忧虑中等啊盼啊,却想不到等来了如此一个晴天霹雳。她绝望地嚎哭,喊着儿子的名字,可惜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甄氏抬眼望着天,自问这一生自己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何是如此结果?她的孩子,她放心不下呀!死也不能瞑目。那个人为何对她如此心狠?凄厉的哭声如刀一样划人的心,让所有人都听之不忍。她小的时候有相面的说她贵不可言,她顺风顺水的前半生让她几乎相信这是真的。然而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想来她一辈子活得压抑克制,唯一一次放纵情绪,竟是此种情形。她当年进袁府时没有想到,弃于邺城就是她的命运。袁二公子弃她在这里,现在又是。但这一次,不再有惊无险,也没有峰回路转,她就在这悲凉冷清中走到了这最后的结局。